阔别许久的车厢,还是一样的破败。幸好不是什么高峰期,我才能安静的在卧铺上,回到这座城市。快要进站的时候,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变得明显,就像一辆汽车每隔五米都会遇到一个红绿灯。但是进站之前的隧道,犹如一个蛇洞让人感到惊悚。而我,被医学专业的知识迷惑,幻想自己是被从产道塞回母体的婴儿。
从车站里看,依旧是被阳光晒得褪色的墙皮,黄的看上去发白,绿的看上去发灰。而出了站,却发现到处都覆盖着蓝色的钴玻璃,果然我们对待面子和里子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提议选择了这趟车,在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回来了。
车站前凌乱的小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报刊亭一样的小单间,此时已经活跃起来的,依旧是卖方便面的。想起过去在宿舍连个碗都没有,只能撕开袋子把开水灌进去,最后提着袋子吃面的窘迫,甚至也有些开心。最起码,全国各地的方便面,只要是同一个牌子同一种口味,是不会有差异的。
坐在出租车上,由着他慢慢的从郊外开进市区,发现这个城市如今变得大不相同。随处可见的高楼,拓宽一倍的道路,还有数不清的门面房。难道这个城市的发展,真的就像新闻描述的一样,蒸蒸日上不成?但是我无暇顾及太多,毕竟,我这次来,带着重要的使命。
休息的日子里,我也曾自己在空荡的房间里排练,猜想着各种和父亲见面的场景,他会是坐着还是站着?他会抽烟还是喝酒?他会在晚上十点之前回家或者更晚?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我相信,第一站要去的地方,还是祖父那里。
敲门的时刻,已经是七点多。在很多人还未起床的时刻,祖父一定穿戴整齐,至于做什么我并不清楚。手臂受伤,字,是练不成了。
“没带钥匙?”祖父隔着门板向我说道,而打开门的一刻,他和我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是我,来之前称过体重,最近几年起伏都控制在三五斤之内。隔着厚厚的大衣,相信祖父更不能发现什么。
而祖父黑白参杂原本灰色的头发此刻已经是全白,白色的吊带绕过脖子支撑着手上的右臂,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打石膏,看来并不是特别严重。但是祖父的脸上,右侧颧骨有一片擦伤,在涂抹的碘伏干燥后,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黑色老人斑,让我的心再次失去了正常的节奏。
“回来了?来,赶紧坐下,给你削个苹果吧,你爸专门跑到运城买的水晶富士。”祖父腿脚依旧灵便,完全没有老年人佝偻的样子,径直走到厨房,掀开一块白色的方巾,盖着一些洗干净的水果。我猜这是姑姑的习惯,每次她都能把所有的事情做到最简单为止。
“不用了爷爷,我就这么吃吧。”祖父已经从果盘旁边抽出了一把短小的水果刀,试图用不灵活的右手去削皮。我慢慢的从祖父的手里接过苹果,苹果表面似乎涂了一层蜡,让我吃到了苦涩的味道。
祖父没有把我领进他的书房,而是带我在客厅坐下。沙发又换了,这次又不知道是哪位子女的孝心。我慢慢嚼着,同样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此刻的宁静。
“吃饭了没有?”祖父说这一句,似乎也是酝酿了许久的成果。我们距离很近,祖父嘴里的味道在我鼻子里铺展开来。我就像做着化学分析,过滤出了属于牙膏各种添加剂的成分之后,在最后发现了一种腐败的气味。那是老人独有的,代表着他们口腔粘膜渐渐变的易出血,也有更多的残渣掉落在不易清理的角落,慢慢在唾液中被细菌分解。
我本来想说话,但是嘴里被来不及粉碎的果肉填满,就好象我是饿死鬼托生,也好像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是不是你妈告诉你的?我知道你不想和家里人联系,所以专门交待她不要告诉你。但是你回来,爷爷还是很高兴的。”说着祖父从手边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白纸,在眼角分别蘸了一下就揉作一团,扔进了茶几下的竹筐里。
我盯着竹筐不敢抬头,怕祖父看见我的泪水会更加难以自制,赶紧让泪水和果肉一起吞进肚子,那份苦涩能被甜味掩盖一些。竹筐里空空荡荡,就像这个家天天被人打扫,却也显得与世俗脱离。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有,我打算和我爸坐下来谈谈。”在心中多次练习的话语迅速从嘴里逃脱,我都来不及抓住语速的缰绳。
“对,这就好,没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都是一家人。而且,你爸这个人,本性并不坏,他就是这些年当了领导,有点飘。而且,不用说他,我对你也多少有点失望。但是失望归失望,毕竟成绩不能代表一切。回来就好,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不着急,爷爷,我在您这休息会儿。晚上再说吧。”本来以为自己充分的准备,在祖父这里的热身已经宣告失败,又如何敢仓促走上正式的赛场。
“也行。听爷爷的话,好好跟他说,我这段时间没少说他。”听祖父这么说,我突然觉得,父亲也有些委屈。毕竟他这么大的人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公平的事。“你从小就喜欢读书,应该知道,在中国的家庭中,所有人为所有人操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我为你负责,你也要为我负责,否则你就是背叛,否则我就会充满愧疚,这像是一个历史传承。其实你爸对你很负责,但是你如何为他负责,想过没有?养儿防老,咱先姑且不说对不对,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到?”
答案显而易见是不能,此刻我恨不得像街头卖艺的喊出“有钱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人场”,而我明显是捧人场的那个。“爷爷,您现在在家还练字吗?”
“早就不练了,来,我带你看看。”祖父起身,我完全来不及搀扶。
走进书房,虽然书柜都在,但是所有的小钥匙都不见了,书柜紧闭着。书房中央的桌案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盆的植物。这其中,有的还被小拇指粗细的木条搭起了架子。可惜我对人体的精通此刻没有丝毫用场,竟然连一株植物的名称都叫不上来。只是觉得,每一株,都展现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就好象祖父给我的感觉,从不曾服老。
“认得不?”祖父左手一株株的指过去,脸上满满的都是得意。可在我眼中,我只能看出个高矮胖搜。再仔细点看,我能发现很多叶子的边缘被锋利的器械做过修建,所以一眼望去除了红和绿,看不到一点枯萎的黄。
突然,祖父伸手进去一摸,然后手心里多了两颗小西红柿,都只有樱桃大小,看上去甚是讨喜。“给你,尝尝。”
如今转基因的争论铺天盖地,保守起见我还是希望祖父少吃一些这样的东西。但是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我把其中一颗放进嘴里,牙齿插破皮囊的一颗,酸溜溜的汁液在口腔里喷洒,顿时说不出来的幸福在荡漾。而这股味道,绝对不是市场里充斥的大棚菜能比拟,这样的味道让我回到了被祖母拉着手逛街的时代。
“好吃不?”祖父笑嘻嘻的问,也像个孩子似的。
“好吃!确实好吃!”
祖父满意的直起腰,似乎这样的评价足够让他回味到过年。“你大哥当爸爸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瞪大了双眼,这个消息似乎是我这一年来听到的唯一好消息。想不到我们这个大家庭如今已经是四世同堂,我都有心翻出老舍的作品对比一番。
“抽个时间,给你大哥打个电话。”
“好的,我中午吧,别打扰我哥上班。男孩还是女孩?爷爷。”
“女孩,你大伯给选的名字,叫杨灵凤。”祖父在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告诉我具体的两个字。
“爷爷,凤是雄的,凰是雌的吧?是不是大伯有什么想法?”
“他知道个屁。”祖父似乎有些不满,“当时人家还问我,我就给他提过,我说女孩子不应该用凤,你要是图吉利,用凰也可以。要是喜欢这个音,用风也行,用枫也行,人家不听!”
“爷爷,那您对这个生男生女介意吗?”我试探着问道。
“我无所谓,反正你大哥,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这是他亲口打电话告诉我的。前一阵子你大娘去看人家,虽然你大嫂一家对她很客气,但是也绝不会让她带孩子。”
大哥不想回来,是因为他能闯出自己的天地,哪像我似的,流浪到最后还得靠家里施舍口粮。“也是,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而且男的太多了,生女孩反而吃香。”
“唉,还是不一样吧。等你成了家,如果条件允许,还是生个儿子好。”
是不是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大哥这里的失败就把任务交给我,而我失败的话,就只能企盼还在上学的老四。可是,祖父能等到那一天吗?虽然这个想法不吉利也不孝顺,但它就这么自然的冒出来了。
“唉,杨正回来了!我说这门怎么没锁呢,见你爸了没有?”姑姑悄无声息的就来到了书房门口。“刚刚你爸还给我打电话了,把你二哥又骂了一顿,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