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恩侯自知开篇得当,恭谨地往下说:“至于“指驴为马”那事儿,微臣觉得太后实乃谋全局者,“欲盖弥章”绝不是太后您的作风。”
“什么意思?”太后语调微冷。
“微臣意思是,谁想让此事传遍天下,谁就是与乙勺玬一样包藏祸心,介时太后即可以此罪名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网打尽。”
太后是有这个意思,所以平恩侯这样说,她并不恼。
顾虑的是:“若道我儿昏君,群臣要求另立,又该如何?”
“太后请安心,他们不敢。”
太后睨了平恩侯一眼,“虽然孤有把握捉住将此事传扬出去的幕后黑手,但仍然是一招险棋。”
民不可动,帝昏庸之名一旦扎根在民心,将来若有人要筹谋造反,可是师出有名了。
“试问人孰无过。”平恩侯狡猾着,凡事点到即止。
可句句说在太后心坎上。
“是这个理。”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已经找到为东方锦开脱的办法。忽而敛容,严厉地说:“这两件事办好后,给孤查清连纤儿是如何得到这份地图。”太后长指戳在颜氏铸兵谷地图上,气势凛冽。
“微臣遵命。”平恩侯跪拜领旨时,发觉纪泰也跪下了,眼角一扫,发现石雨也跪了。“微臣这就去宗人府。”怕惹祸上身,连忙告退。
太后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算是同意。
那平淡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了宝刀般凌利的杀气,吓得平恩侯脖子猛缩,逃难似的退了出去。
“孤有说宫里随方芷晴糊来吗?”太后站了起来,愤怒的火焰灼向纪泰与石雨。“若是连纤儿真怀了龙嗣,又傻气的借她之计来除颜承轩,孤岂不是因小失大?”
“小姐,连纤儿无孕,还是个处子。”太后已经很久没动怒,石雨心惊胆颤硬着头皮解释。
闻言,太后微微一愣,但仍怒不可遏,“那她身体何以这般虚弱?明知她被罚去思明宫,你们还不赶快收拾好她的住处?竟然漏雨,在冷雨浸泡的寝室呆了一夜,你们这是让孤于心难安!”
“咚”,纪泰与石雨不约而同地叩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响。
却无人解释些什么。
上清宫大殿又静悄悄的,像冬天无风无雪的夜晚。
令人烦恼的是,明明她是这天下的主宰,偏还有她触不到的地方。
晋宜海离开前只提了一个人的名字,除此之外,一毛不拨。每次想起,太后都异常气愤。“夏兰音那儿有什么消息没?”
“没有。”
“该死的公孙毓婷,孤看她忍到何时!”
“求主子息怒。”
晋太后没理他们,缓步踱出殿门,望着眼前广阔而雅致的庭院:微风卷起,雨燕来怜,又是一年。
思念……
太后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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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二个时辰,乙勺玬毒害宝贵人之案,因罪证确凿,被暂时关押宗人府大牢等候处置。
夜晚,东方锦来到牢房,要求探视。
棠隶把牢头请出,他身后的十个侍卫一字排开,形成一道铜墙铁壁。
东方锦才进入牢里。
“皇上。”宗人府的大牢,与天牢大有不同,干净而整洁。东方锦才一条腿迈入牢房,乙勺玬敏锐地察觉了。
东方锦神色十分清冷,却没说话,自顾自地打开牢门入内,坐了下来。
乙勺玬连忙坐到东方锦对侧,期待而又爱慕地望着他。
“皇上。”
她又唤,希望面无表情的东方锦能给点反应。
“你确定没下药害人?”东方锦目光落在暗淡无光的桌面上。
乙勺玬明显感觉到眼前的东方锦与平日有异,一时间却说不上来哪里有古怪,“没有。”答案是肯定的。
“推测是谁嫁祸于你?”东方锦又问,神态平静得诡异。
“猜不出来,但臣妾敢肯定非宝贵人所为。”乙勺玬将心中所想说出,却因东方锦异常的沉静,更加惴惴不安。
他不止是语气沉稳,就连眼神也没了平日的乖张和稚气。
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
“真正要你消失的人正是纤儿,你怎会不知,到了此时还要妄想以这种言语哄朕?”东方锦抬眼扫向乙勺玬,眼神澄明而锋利。
她从光可鉴人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落魄的自己,无力改变命运的自己,那么美丽妖娆的自己。
却看不见东方锦,他似乎消失了。
“皇上,臣妾千错万错不该为了气宝贵人而上演了那幕驴戏。但臣妾从没加害皇上之心,罪不至死呀。可他们为什么都用一种人之将死的怜悯来看臣妾?”
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偏偏对着东方锦,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溢出。
“此一条,足以令你万劫不复。”东方锦淡然的眼神渐显冷酷,“你看这是什么?”他手上突然捏着一根银针,顶端刺着一条尚在挣扎的红色小虫子,仅为发丝二倍粗细,约二分长。
乙勺玬倏地眯起了眼,一瞬间明白了太多,却没有先前恐惧了。“食髓虫,它是食髓虫。不是臣妾的蛊虫。”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懂蛊术。
“非诛心?”东方锦眼神柔和了些许。
乙勺玬有些不屑地瞥了那根虫子一眼,“遂养此小虫极简单,臣妾之蛊可是要练,但从没想过要谋害皇上。”又情真意切地向东方锦表露心迹。
“你非不想,而是无法与朕合欢,才搁置。”杀气,从深不可测的目光中射出,令人心惊肉跳。
“不,皇上,求你给臣妾解释的机会。”乙勺玬倒抽一口凉气,原来看似低智的东方锦对一切竟了如指掌,可是她真的还没动歪念。
东方锦沉默着。
乙勺玬不敢有误立刻道:“臣妾生母地位低贱,她死后,臣妾更孤苦无依,因容貌与身段出众,在族里受尽百般夌辱。好不容易活到十五岁,那老畜牲要把臣妾送给晋王。臣妾以为自此便能脱离猪狗不如的生活,谁知道晋王并没留下臣妾。”
说起悲惨的从前,她已经坐不住,身体无力地滑下,跪在东方锦脚边,激动时甚至抱住了他的腿。
“他们把臣妾当工具,无利用价值时,又扔到暗无天日的角落。有一日,那老畜牲喝了酒竟然把奴家强报了。可是父女呀,他怎么做得出来。奴家说与唯一正直的大哥听,他不信,还动手打了奴家。奴家把衣裳褪下,他看了才信。”
“后来他要去高丽,奴家求往。奴家在那儿用身体获得了南疆族长的帮助,学到蛊术。”
乙勺玬骤然松开了双手,捂住脸。说出一切本是冒险,而东方锦根本无所触动,那自揭伤疤又有何用?
只会惹来更多的,无法接受鄙夷与嫌弃。
这世上,本就无怜她之人。
肮脏,在他们眼中,她就如进过妓院的生母一样肮脏,即使生母的唯一一个男人就是颜氏家主,她的爹。
“其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诛心蛊,奴家也学会了。下蛊一次,损十年精元。是的,必须要合欢,施蛊者才能控制被下蛊者。奴家不堪忍受惨无人道的生活,才想学来报复。在得知他们暗中想要造反时,奴家还让他们毁掉铸兵谷。”
“可是奴家,从来没想要害皇上……”她突然哭了起来,像离群掉队的大雁般哀鸣,凄凄惨惨。
“皇上是第一个把奴家当人看的男人啊,奴家怎么会害皇上。如果奴家必死,临死前,请皇上再叫奴家一声轩轩好吗?请皇上原谅臣妾一时糊涂好吗?请皇上降下恩典祝奴家来世生在一个好人家好吗?”
她边说边拭去眼泪,把乱掉的发丝整理好,向东方锦露出一个期盼、真挚的笑容。“奴家要求不高,爹疼娘爱,三餐温饱即可。”
乙勺玬剖白心迹,东方锦却像没听见,兀自问:“你说这虫子哪里来的?”
“奴家有法子让它自动去找遂养之人。”
东方锦把银针交到她手上。
乙勺玬接了过来,尖尖的指甲却往眼皮轻轻一刮,一条通体透白如发丝般细小的虫子立刻出现在她指甲上。
她把食髓虫取出放在桌面,见它还是活的,便放透明小虫子去蛰食髓虫。它倏地全身剧抖,不过转瞬之间,又已静止不动。须臾后突然向临窗那面墙爬了过去。
“皇上,你命人跟踪它即可。”乙勺玬静静地望着东方锦,俊容十分平静,对听到的一切不怒不喜,目光清冽而干净。
从未觉得有一个男人可以这样迷人。
却是悔之已晚。
东方锦漫不经心地瞥了下缓缓蠕动的食髓虫,递给乙勺玬一颗白色的药丸。药丸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竟似一颗珍珠。
乙勺玬自知其用处,不禁泪如泉涌,颤危危地接过,拜乞道:“求皇上慈悲,为奴家一开金口禀告苍天,能有个好的来生。”
“来生好坏,非朕之力能左右,朕只能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否则以你之罪,死将会变得极其痛苦。”
东方锦心如铁石,似无人情。
乙勺玬浑身颤抖着,冷汗浸汗了衣衫。她知道东方锦所言非虚,可又不甘心就此死去,“就连一个祝福都不行吗?”她很害怕,一死便堕入轮回,又要去过那种被任意欺凌、痛不欲生的日子。
她什么都没做,别人就要骂她骚蹄子;她什么也没说,别人就要诬她满嘴咒语;她什么也没看,别人就要斥她勾引姐夫……
东方锦始终没有说话。
四周突然变得死寂一片。
突然,东方锦耳朵动了动,目光在移向牢门时,冷峻的面容开始软化,不着痕迹地蒙上一层愚钝。
是卓纤儿来了。
乙勺玬倏地把毒药咽下,在毒发前扑到卓纤儿跟前,苦苦哀求:
“听说有福之人说的话,老天爷能听见。求你,祝我下一世,生在一个好人家。我没有害你,我只不过是妒忌你万千宠爱……我也没有要下蛊害皇上……我只不过很喜欢他叫我轩轩,想独占一会。求你……帮我祈福好吗?那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