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音阁的名号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有“冥界传音”之称,说的是此曲只应阴间有,活人一闻就玩完。在混武林的老人堆里提起来都怕,他们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四个调师皆是咬牙切齿,手中的箱子也不觉向上提了三分,只看宫调师一声令下,取出兵器,大家见个真章。便在宫调师就要发号之时,从那轿子中缓缓伸出一只手,将帘子揭了起来,却只揭到一半。大家齐看之下,帘内竟窝着一条神采奕奕的黑犬,尾细如镰,神态倨傲,睥睨着四人。调师皆是愕然,个个心道:“成日只听市井上传说妖怪的故事,原以为纯是吓唬小儿郎的无稽之谈,不想今日却是见着真的了,这可如何是好?”只因那轿内垂挂层层玫瑰宫纱,竟与弗猜身着的绯红衣裳顺了色,加之光线不足,弗猜盘腿而坐,膝上趴着青骓,使得外人只见黑犬,不见正主,倒唬得对方一愣,未曾动手,自心虚了几分。
弗猜却非有意如此,帘子独揭起了下半边,只是不想教外人看见自己的脸罢了。青骓驯养有素,平常从不肯轻易开口叫唤,此犬极为通灵,这时也似察觉出两方对峙,便扭过头向调师一行人低吠一声,以此震慑,正惊得那四人无端向后退了一步。角调师壮着胆子说道:“师兄休信她,既是黑犬又怎会生出一双手来?想也是装神弄鬼,搞些把戏。”
宫调师额上已起了汗,低声说道:“师弟师妹听着,教个小戏子推上一把这种奇耻大辱我刈音阁万不能受。一会咱们拿出兵器,且先看我试其一试,若果然难敌,你们见机就撤,不可误了大事;若是一个只管耍弄障眼法的江湖骗子,哼,便拿她的血肉来祭咱这新琴!”另三人齐道:“不错,正是此计。”
弗猜听了这些话却不恼,只为他们的愚蠢感到可笑。往日她自诩天人,不屑于凡夫俗子面前显露武功,今见有妖精一说,一时玩心大起,要拿这些庸才取乐一番,暗道:“好罢,本君就陪你们玩玩儿。”便在调师们摸上箱子扣时,弗猜抬起右臂,五指合攥,将袖一拂,使出的正是独门绝技《诠情谱》中袖拂苏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四个木箱发出脆响,齐齐裂开,里边的洞箫、长琴、琵琶、弓笛都似着了魔般,铮铮鸣响起来,曲不成曲,调不在调,凄厉如怨女悲啼,可怖如野兽嚎叫。调师大惊失色,正欲设法制住琴弦,捂住箫孔,而地上的丝竹却受弗猜的内力所催,攻击起它们的主人来。
弗猜本想挥袖直接将这些管弦震碎,却因前伤未愈,内力不足,一击之下只裂开了木箱。那四样乐器皆非寻常,指弹不得,必加以内力催之,却歪打正着,被她弄响了。宫调师情急之下,将身子一扑,把他的青铜琵琶整个压住,大声喊道:“有妖气、妖气!大家快撤!”说罢将琵琶死死抱在怀中,向林中逃去,余下三人也赶忙学者他的样子,或用衣带裹住,或将双臂箍住,三步并两步逃窜而去。
弗猜运功一击而出,果然激起旧伤,五内俱是一震,立时便有鲜血自唇边溢出。她怕教人看见,飞快抬手抹了,所幸绯色衣衫,沾染了血迹也看不大出来。旁人不知她身上不快,还道她武艺卓绝,神功盖世,两个抬轿小哥更是拍手称奇。弗猜勉强一笑,转头却见云埋面色铁青地瞪着她,气鼓鼓道:“真人好威风啊,且看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您怎么不上天呢?”弗猜见其不唤“师叔”而改称“真人”,知道他是心里气恼自己又不顾身体动用了内力,因故作轻松道:“天上有什么趣儿?九霄虽好,却不及世间有你。”
云埋瞧她形容疲倦,话语温然,不由心头一软,却依旧做出毫无所动的样子,只板着脸道:“您老就逞强吧,早晚那旧伤是要坐下病根的。”弗猜摸摸自己的脑门:“啊,我倒忘了,你也知道师叔记性不好嘛。”
云埋知她装作忘记,愈发生气,却见弗猜伸手扯下腰间的小金牌,塞到云埋手里,说道:“师父金令在此,你拿它废了我的武功,岂不省心?”云埋一听,好似擎着一团刺猬,忙缩回手,任那小金牌落在地上,负气一甩袖子,背身而去。一面去拉缰绳,一面又在偷偷拭泪,哀道怎么她每每受伤都是为了自己?
两个小哥见状,忙上前请道:“仙姑,可否继续行路?”弗猜正要点头,却见月客还立在一旁,向云埋的痴痴身影张望,便道:“姚家姑娘投往何处,可有着落?”月客转回脸来,俯身捡起金牌,掏出帕子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弗猜座边,沉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待月客回去典卖了家当,了无牵挂,余生权权报此深仇。”
弗猜一听这些恩恩怨怨脑仁就要疼,只道江湖上冤冤相报总没了局,因耐着性子劝道:“你连那路仇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何成事?报仇不是女红针线,看你还是回去继续过日子得好。”
月客听说,双膝一坠,直直跪在弗猜面前,仰头道:“既是从山上来的,我便守在那山下等,不信寻他不着。”又道:“仙姑说为月客做主,不知算话不算?若不算时,我也不作强求,只当仙姑怕了那歹人……”弗猜侧身道:“算又怎么说?”月客道:“若还作数,便请仙姑收我为徒,传我武艺,助我报仇!”
弗猜愕然,一时竟也不知怎样应答。心叹好好一个青春年华的姑娘,张口闭口都是报仇,哪里还顾得上享受人世间的种种快活?今有这般戾气重的人,留在身边早晚受扰,又怎能收为弟子。想罢,只将脸扭到一边。月客见弗猜掩面不答,又起身来至云埋身边,说道:“敢问公子大名?”
云埋已坐在马上,神色恹恹,也无心去问礼数,只垂首答道:“邢云埋。”月客即拜道:“请云公子收我为徒。”
此话一出,先引得弗猜无名火起,低喝一声:“你放肆!”话音落时,自觉失言,这姚家姑娘不过是想拜云埋为师,自己何至大动肝火?不知究竟在意的是那句“收我为徒”呢,还是她一声婉转多情、令人腰软骨酥浑无招架之力的“云公子”。月客被她喝得身上一颤,闭上了眼睛,依旧拜向云埋,只将头垂得更低了。云埋心中正不自在,哪里肯理会她,似驱赶其走开一般摆着手,冷冷说道:“弱质女儿,斩贼杀寇,笑不自量。”说罢,扬鞭催马,自顾前行而去。
后边弗猜犹未回神,兀自计较道:我如痴门志虽不在广传天下弟子,却也不可至他一辈就断在此处了。若真三代而亡,师尊苦心创下的基业后继无人,他也要犯下大不孝罪名。而今这姚月客确是与他几分有缘,不可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我自不便收徒,倒不如……心思至此,轿已行过月客身边,弗猜开口道:“慢。”二小哥立定。弗猜揭帘唤道:“月客过来。”
月客本已心灰意冷,薄泪又泛,忽听弗猜召唤,忙凑上前来,问道:“仙姑什么见教?”弗猜眉目微舒,轻声道:“念你意诚志坚,本君倒有心成全。”月客犹疑道:“可方才您……”弗猜神秘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说道:“本君不收你,但因此处有病,”又指了指前边云埋说道:“他是东海邢云埋,他没病,做你的师父很合适。”
月客无心去问弗猜的身体究竟如何不适,只顾担心云埋不从,苦笑道:“那云公子听闻我要拜师,也未尝稍降辞色。”弗猜摇头道:“这你却不消担忧,他万事皆听我的。先前他跟我生气,与你无干。”她不自觉已将自称改“本君”为“我”,实是心里接纳了月客,拿她当作自己人。月客一阵欣喜,忙道:“那我师父何时首肯?”
弗猜笑道:“此事急不得,待他不与我赌气时,我再慢慢说与他。”又道:“我门名曰如痴,天上的祖师爷乃是众圣先尊鸿钧老祖,地上的祖师爷是我的师父如痴道人。如今你尚有家事要去打点,而我一门收受弟子也需通报师尊。你我且分别行事,来日终会再见。余下诸事日后我再细细的告诉你知道。”月客将其所言一一记下。
弗猜从袖中摸出一枚通体红润的鸡血石手戳儿,对唇呵出一团气,教月客伸出手来,将章叩在她手腕上。月客看时,盖的是阳刻篆书六字:“西天主弗猜印”。弗猜笑道:“便是我的人了。”又从耳边取下流星挽月珰,递与月客道:“不足为赠,聊表心意。”月客心中大为感动,双手接来,躬身拜道:“弟子多谢师叔祖。”
前边云埋自顾行了十数步,哪里知道身后发生这些故事,只回头未见轿子跟来,却与月客立在原处不知说些什么话,心内烦躁,又不愿意对着女子们发作,因嚷抬轿小哥道:“你那两个短命鬼,石头绊住了脚么,如何还不赶上!”如此喊来,未见两小哥如何,月客与弗猜却都惊了一跳。弗猜被人家唤了一声“师叔祖”,心里竟有着说不出的感伤。她自小在道观内长大,生下来便是林如痴的弟子,倒也未曾行过什么拜师大礼,只忆起云埋那年上山门的光景,一时慨叹。方听云埋叫嚷,即拉回思绪,对月客摇摇手道:“你且去罢,后会有期。”
月客再拜道:“恭送师叔祖。”她这半天虽与弗猜站得近,却始终未敢直视,只将目光留在温顺驯良的青骓身上。拜别之时,才偷眼去看弗猜的脸,只见这位“师叔祖”年纪甚轻,饱额盈面,双眉若蹙,红痣沁血,却又面色苍白,似不堪乏力,果然是身上存着什么症候。便在想时,那轿儿晃晃悠悠抬了起来,已走出几步之外,遥闻弗猜向云埋应道:“你小子长脾气了……”
这里月客自归家料理不提。单说弗猜一路身感胸闷难当,五内堵作一团,却不顾调息,只一心找话儿与云埋说,也似把半辈子的言语都说尽了。云埋在前边有一应没一应地听着,始终不曾将脸转过来。可笑这二人,一个明明早已心软,却为掩饰自己目红眼肿,死活不肯回头看看,教旁人眼中,只是一副哄不好的样子;另一个旧伤勾起,兀自不去调息,竟逞着强絮絮叨叨、费心费神地说话。真个道世间一物降一物,不是冤家不聚头。
自茶摊而出,将行将话,不觉天色渐晚。野外谷底之中,遇一角傍山小亭,亭上悬一块青黄匾,题着三字是“吕祖亭”。云埋见道:“师叔瞧瞧,这里一个亭子。”弗猜揭帘去看,只见是个四方两柱亭,好似山壁上伸出一檐。两柱各有联,右为“大道天遁剑法妙”,左为“龙虎金丹秘文精”。亭内设有香案,供奉牌位。便道:“进香。”云埋闻言下马。他知弗猜半生只在清净地界静修,未踏世间凡尘,两个鞋底儿从来不沾染泥土,比新釉出的瓷盘子还要干净,因道:“侄儿代劳罢。”弗猜仰头看看天色,今夜免不得要在亭中安歇,又觉轿乘久了,腰背酸痛,便道:“道友纯阳子先前托梦给我,教我一定要去他家做客。今日既已行至门前,岂有不进去拜会的道理。”
云埋摆手落轿,卷起珠帘,青骓先一步窜下车去。两个小哥忙摆出凳梯,却见弗猜并不立刻出来,只将云埋拉至身边,看不清是谁伸手“嗖”的一拂,那帘子叮叮当当又落了下来。二人在内不知道说些什么话,言语极轻。不一时,云埋探出身来,笑嘻嘻地垂着头,鬓发遮盖下脸颊绯红,先前的不快显然已然是烟消云散。弗猜含笑起身理了理衣襟,柔声道:“小祖宗,三百遍《黄庭》可还欠着呢。”云埋笑而不答,抬臂将弗猜抱在怀里,便像父亲抱闺女一般,向亭内走去。
那亭铺着青石板,当中摆了三个蒲团。案上仅有一尊牌位,一个香炉,并无其他供奉之物。牌位上阴文刻道:“纯阳演正警化孚佑帝君之位”,包着牌位的红布掉色严重,红不红黄不黄的,弗猜见了直摇头。云埋将她放在蒲团上,弗猜手结法印,口中祷念一番,捧香敬上,复又低头拜了一拜。云埋见亭下野花开得正好,便掐下一束,送与弗猜。弗猜望着这米粒小花想起了小西天上的十二香君,却把那群花枯败一节全都忘了,还道它们在摇情的照顾下,必然也能开得很好呢。想罢将野花堆在案上,说道:“仙君,你家这不知名的小花也说不上什么味道,你闻闻看。”
云埋在旁道:“师叔,他死都死了几百年,还嗅得出花香吗?”弗猜听见关于“死”的言语,像是碰到一个钉,在心口扎了一下,怔怔道:“死,对于一个人来说,怎么样呢?”云埋满不在乎地问:“怎么样?万事俱休了呗。”
弗猜呆想了半晌,脸色早已变得灰惨惨的,好像被青石板下藏的小鬼儿吸去了精气神,只摇头道:“死,对于死的那人来说,是完全没有怎么样的。反而是他身边的人受不住。”云埋一听这话势头不好,忙岔道:“师叔乏了,靠在侄儿身上歇一会吧。”说罢敞开怀抱,将弗猜揽入怀中。
天色暗了下来。两个小哥已经手脚麻利的拢起火堆,青骓有点怕火,将尖尖的小脑袋枕在弗猜的腿弯上,身体趴在她胳膊肘下边,柔软又光滑的肚皮贴着蔟纱裙摆,就好像给她盖了一床有血有肉有生气儿的大毛毯子。四周很静,只有身边火堆在毕毕剥剥地响。弗猜眼睛眨巴了两下,幽幽叹道:“你这孩子。我死了倒也无妨,去天上见见三清正合心愿,你却怎么教人放心得下?”云埋将脸埋在弗猜的头发里,只露出一双浓墨缸一般的眼睛,咕哝道:“师叔不教我说'死',自己却说个没完。”
弗猜道:“不如我教你读书,考取个功名?”云埋忙道:“不学不学。”弗猜又道:“教你悟道,修成正果?”云埋不假思索道:“不参不参。”弗猜无奈道:“我倒想教你武艺,只是师尊有训,你拜了师姐,我这就算做旁支,传你不得。我虽与她师出同门,可她那一套东西,我全然不通。”
云埋合上眼睛,心道若自己留心学武,还不早去苦练那《金异录》,何劳师叔再教?莫说师祖有此一训,便是没有,他对《诠情谱》也没分毫兴趣。想到这里,忽然生出一念,想探探弗猜的心,便故意说道:“你若替我打算,不是我不想习武。但我又不执剑,学剑法有什么用?我就想学你的眼光、学你的拂袖,只看你肯不肯为我弃了师祖的章程。”
这话问出,弗猜当即怔在原处。虽说她素来行事百无禁忌,却半点没有违背过林如痴的意思。师父和师侄,在她心中究竟孰重孰轻,她连想也未曾想过。无奈只搪塞道:“侄儿,百般武艺,因人而异。这《诠情谱》乃是一门内功,需得自幼修持;《金异录》是外门拳脚,最锻炼人。我等体弱,幸而修了些道法在身,练内功也就练了,两法相得益彰,倒也有些妙处;你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好的身板儿,如何……”
云埋抢道:“逗你玩的。且别作真,长篇大论,我听了更要犯困。”弗猜张了张嘴,又想说些什么,云埋低声道:“任我做个废人也挺好……废柴派的掌门人。”其实他的功夫虽没到出神入化,但他得了林老前辈的真传,要说行走江湖也是绰绰有余。只是这把功夫就弗猜看来,类同玩闹,他自己也索性自轻自贱了。此话脱口,青骓的小脑袋探了起来,湿漉漉的大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二人。弗猜心中一动,把手伸进云埋衣服里,在他胸膛上掐了一把,嗔道:“冤家,少混说。你的门派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师父在此,你难道要自立门户?”
云埋只得向青骓略拱一拱手道:“不敢不敢,师祖饶命。”却又低头对弗猜道:“你方才掐我做什么?”
弗猜笑道:“我掐你……自然是为了让你掐回来啊。”自此便再无心说话。当晚四人一犬在亭下安歇不提。
睁眼已是翌日清晨。每天叫醒伊消的都是水声。他能在波涛隆隆中安睡,也能在水声呼啸中醒来,也算是练就了一门奇功。说到奇功,他的《洪荒诀》与《六魂经》已然两相融合,达到内外双臻之境,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灵蛇在腕,红衣扶风映着瞳孔,伊消心里在说:是时候了。
妙哉来得很是时候。阳光晃在她金桂色短罩衫上,步伐间裙摆好似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她虽穿的金光灿烂,脸上却是乌云密布,看起来就快要哭了。“妙哉妹妹。”伊消先唤她问道:“你要走了吗?”
“来辞蛇公子。”妙哉说着行了一个大礼,脑袋快要点到地上了。伊消盘膝坐着,口中还是先前那一句:“好事儿啊,妙哉。为何这般愁眉苦脸的。”妙哉直起身来,从背后摸索出一把剑,擎在伊消面前,并不说话。
蟹足剑的外表没有镶嵌宝石,可它反的光芒却让伊消感到刺眼;剑柄上也没系丝绦绒穗,却牵动着伊消的心。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突然停在了半空,五指虚握,不敢触碰。黑玉剑鞘如一尊沉默的佛雕,正用含着无限禅机的眼睛审视着他。那一刻伊消从心里觉得,这柄剑不属于自己。它先前是久小姐的,未来是妙哉那个什么鬼师父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个过渡者,搭桥人,根本没有资格去碰它。从小到大陪伴伊消的黑暗让他变得勇敢,却也给他带来了自卑。此时这些可怕的自卑正如更漏里疯狂泄出的水,一发不可收拾,顷刻便能把这个七尺男儿淹没。
妙哉见他不接,便将剑递得更近了些,喃喃道:“如果我师父不收,我多想把它送给你……”伊消听闻此言更受刺激,苦笑道:“旁人不要,却来赠我?”笑罢劈手夺过宝剑,两手未见发力,剑柄与剑鞘却似收到感应一般,当即分离,一截冰刃就握在了手上,泠森森冒着白气。
伊消拔剑当空细看,一个天生天赐的“惟”字花纹仿佛会说话,一时说些什么“直州、曲州,方州、圆州”,一时又听到“这雨教你心情不佳么”。想起她时,剑锋的红迹愈发鲜艳,却似累世累年曾有一千个少女在这上边抹了脖子。伊消只感愈加愤懑,难说是因他心中情愫,亦或是《六魂经》的反侵,当真将他逼得带了几分邪性。猛然间,他手腕一抖,将宝剑向当空一划,直惊得林中鸟雀群起而飞,妙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待她睁眼时,四周竟平静如自己刚来时一般。宝剑收归鞘中,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伊消盘膝坐在铁栅栏后面,正向她冷冷一笑。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幻觉,于是妙哉小姑娘又向伊消行了一个大礼,怯怯说道:“来辞蛇公子。”
伊消双眼半睁半闭,悠悠地说道:“好事儿啊,妙哉。”妙哉抿着嘴唇,低头拾起宝剑,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扭头便要跑掉时,又想起一件事,大声喊道:“敢问公子真名?”说完只见那洞中人倏尔站立起来,远望似洞里燃出来一团火,一个声音从中答道:“昆仑伊消。”
妙哉不知世有昆仑,只欢欢喜喜道:“你姓昆?真巧,我师父也姓昆。”说罢,蹦跳着向山下跑去了。
小孩儿走路没甚心思,一般都不回头看,所以妙哉就不曾知道,在那句“昆仑伊消”之后,封住洞口的铁棱子应声而断,落到地上即碎裂成块,带起一股泥尘,又与那泥尘混为一体。
抬腿迈了一步,他便站在了阳光里。这是清晨的阳光,崭新的阳光,他就成为这阳光的主人。此刻他不想去报仇,不想去找什么经卷更不想做教主,他只想见一个人,说几句话,就这么简单。
红影在林中飞掠,如同初时久惟惊鸿一面的那只鸟。伊消终于出谷,吹出长长的一声口哨。不一时,渐有银枪拨草之声传来,伊消心道:来得好快。复行数步,一个黄裳男子显出身形,见伊消忙扑上前拜道:“教主去了哪里?教属下这些日子好找。”
伊消扶起怜恭道:“不防中了暗算,现下已无碍了。劳你一路寻我至此。”怜恭忙问:“是哪个鼠辈胆敢暗算公子爷?”伊消冷冷道:“是寸心楼,还在惦记我们的宝贝。”怜恭怒道:“他是咱的仇家,我们却何曾得罪了他?没找他们讨账,倒教这伙乌合之众穷追不舍,着实可恶。”
伊消摆手道:“别忙叙阔,那时寸心楼主将我和法藏一同拿了,所幸他有个小姑娘,年幼天真,我诓她放了法藏,却不知脱身没有。”怜恭忙问:“既是放了,怎么还不得脱身?”伊消道:“据她所说,法藏跌在那崖下大湖里,我料该没甚大事,却又怕万一。”
怜恭道:“大护法武艺最高,断然无恙,却还在找公子爷呢。”伊消吩咐道:“正教你前去那湖边寻他一寻,寻到时发个信号,别让我悬心。”怜恭道:“公子却不与我同去?”伊消沉声道:“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怜恭上前道:“可是上次谷中那位小姐?”
伊消将身一别,凝眉不语。
怜恭劝道:“您别忘了她是千机堂的小姐,别忘了我昆仑雪藏顶是如何付之一炬。先前您接近她,权为报仇之策;今日又见,可是初心?”
一番话问得伊消无言以对,半晌说道:“我总要告知她实情的。”
怜恭一手握着银枪,一手去拉伊消,道:“见了怎样,说了又怎样?您用心虽善,也要分清对象。”
伊消手上还要与他拉扯,心里却早已怯了,他怕看到久惟伤心失望的眼睛,更怕久惟因此恨他。迟疑之时,怜恭又道:“您多日不回楼里,心里就不记挂?我俩寻了大哥便回去罢。”说完,拉着伊消就走,边走边道:“属下不识那湖的去处,您给指着些儿。”伊消眼睛发酸,心中犹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怜恭拉着去了。
两人穿林过叶,各施轻功,一红一黄两条影子煞是好看。伊消将前边寸心楼主耍手段等事略说了些,又惹出怜恭一些怒语骂言,却不备陈。只道两人来至湖边,远见有个人背着面坐在石上,伊消等人具是一喜,复又前行几步,却见那人轻衣薄衫,身段窈窕,是个女流。
伊消一见女人,自觉不便上前,吩咐怜恭道:“护法,劳你向她探问探问。”怜恭领命,向那女子抱拳道:“姑娘有礼。”问讯已毕,却不见她转过身来。怜恭又道:“敢问姑娘曾否在此见过一白衣男人,跌到水里?”那女子摇头晃脑,却是不答。怜恭心觉蹊跷,绕到她身前去看,只见这姑娘眉眼低垂,手中捧着一个破烂折扇,口中咕哝道:“今日不来……明日来。”
怜恭回报伊消道:“公子爷,这女子怕是个傻的,一脸的呆气,问话也不大听见。”伊消看了两眼,道:“那咱们自己寻罢。”他不认得那是小西天上的成文小姑姑,成文却认得他,指着他笑道:“也是个有造化的,你竟然出来了。”伊消听此,忙上她跟前问道:“你说我么,你怎么知道?”成文咧嘴笑道:“你问我事儿,却没有白问的,需给个东西。”伊消道:“姑娘要什么?”
成文将那个没面目的折扇在伊消脸上晃了一晃,上边的墨迹晕的黑乎乎脏兮兮的,一个字也不辨,故而他没识出这是照君的覆云扇,只道:“这……在下行路匆忙,不曾配扇。”
成文收了扇道:“不拘什么物件儿,只要是他的,就行。”伊消与怜恭对视一眼,不知这里边有什么名堂。伊消问道:“不知姑娘所言之‘他’乃是何人?我等与姑娘不相识,与‘他’断也不相识的。”
成文将伊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道:“你转一圈,我看看,”伊消依言转了一圈。成文猛地跳将起来,指着伊消的后腰,尖声说道:“就是这玩意,你得把它给我。”伊消伸手向后身一摸,摸出一个小绒布包在手里。这小布包有掌心大小,面上绣着艳阳天、双飞燕、镜平湖,双燕之间,有个用金线绣的“埋”字,正是先前云埋所赠芳龄瘾的锦囊。久小姐当日服了药后,他随手别在了身上,几乎就要忘了。成文将那锦囊抢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只用手指一遍又一遍描着那个“埋”字,斜眼笑道:“她的女红简直差的可怕……”
伊消见状问道:“姑娘认识邢公子?姑娘是小西天的人?”成文听见“小西天的人”几个字,偏头想了一会,却转而道:“你那刘相公确实跌在湖里了,不过他有些水性,游上岸来。哦,还吃了我些糖炒栗子。”
伊消闻言舒了口气,暗道一声:“昆仑诸神保佑。”又问:“敢问他向哪里去了?”成文扭身抬手一指,含糊道:“似往那边去了。”
伊消、怜恭向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那处矮灌木丛生,枝杈繁茂,不像有路的样子,转而再看成文,只见她一手握扇骨,一手挂锦囊,转着圈,跳着步,已经走在几米之外了。伊消看她形容,暗自思忖:这不知是邢公子的一个什么冤家,竟消得这般地步,着实可怜。
怜恭不知伊消心中所想,却还要赶上她再问问,伊消拦道:“看她也不十分清楚的人,或许也未曾留意护法的去向,且休问她了。我俩四周寻了一圈再走。”怜恭二人只顾湖边乱转,却不知照君早往卞州行出不知多老远了。
同为行路人,弗猜四个一清早遇上一场大雾。弗猜挑帘子看时,但见远处似倾翻了白布染缸,没头脑搅在了未开天地的混沌之中,白茫茫又不知堆叠几千层薄纱,揭不开,只得冲撞了进去。一臂之外,不论人物,皆在缥缈仙境。那云埋和小马变成了红黑二影,时有时无,倒教弗猜眼内恍惚,觉得那是个骑乘仙人行在前头,自己终是莫能赶上,休想接近。
云埋走在前边,不听后边传来动静,便道:“师叔,不得了啦,这雾如此不寻常,必是有妖怪掩在其中,你留心看着我,别教妖怪把我摄了去。”弗猜回神笑道:“云官休要胡说。你哪里知道,这是神仙过路,拿雾障眼呢。”云埋问道:“师叔,果真有神仙么?”
弗猜道:“说些废话,不然我们修的是什么。”又道:“这雾乃是仙人赴会,行于空中,不教你我凡人得见真身;傍晚艳霞,瑰丽旖旎,那是玉皇大帝在设宴;阴天下雨,隆隆排雷,那是诛仙台上又有哪个犯戒思凡的被剔了仙骨。”她还待再说几样,却听云埋叫道:“这般苦,不修了。这天庭好没道理,思凡怎么了,喜欢了人也是罪过么。”
弗猜只是笑笑,并不同他争论,况且她自己心里也不甚明白,这思凡究竟何罪之有。继听云埋又道:“我观那些敢思凡的仙人都是好样的,思得光明正大,从容磊落,从不曾者嚣遮饰,畏手畏脚,实在教人敬佩。”
弗猜便问:“是哪个光明磊落,不曾者嚣,教你敬佩?”云埋因与她娓娓道来,不知运了多少典故传说,陈了多少名人轶事,直说得云开雾散,金乌飞升,一片艳阳,他人马也从深林山外转至烟巷人家。
关州位于中陆,交通发达,商贸繁盛,这春来城又为几路的枢纽,沟通的中心,兴荣之貌自不必详陈,但说云埋在马上左顾右盼,看什么都稀奇;弗猜更是初开视界,直看得眼花缭乱。却在张望之时,忽有一班孩童一拥而来,抢着踢个小球。惊得两个抬轿小哥左闪右晃躲着他们,而那球却似长了眼睛般,专往弗猜的轿下钻。小孩子眼中只有球儿,哪里有人,也一股脑跟着就往轿下去。云埋心中不悦,只怕他们惊扰了自家师叔,抬手指着为首的一个孩子喝道:“哪里跑出来的野猴孩子,腌臜小贼!速速远离我家车轿。再敢胡钻,要你好看!”
那孩子被他一骂,果然吓住。小哥见机伸腿将球儿勾出,踢与众人,孩子得了球儿,又向别处疯跑。却有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心内不忿,跑了两步,回头嚷道:“你又是谁家的大人?我们踢球与你何干。这条街又不是你们家的,只你能走路不成?”
云埋被这小儿问得一愣,立时脸上烧的如火炭一般,抢白道:“你怎知这街不是我家的?告诉你怕吓得你哭,这关州都是我家的!你待怎样?”那孩子将食指在脸蛋儿上刮了一刮,大声笑道:“一把年纪,吹牛骗人,你羞不羞?”云埋闻言怒道:“你说谁是一把年纪?且不要走,教你知道你叔叔的手段!”说罢,调转马头,便要去追他。
弗猜先前在轿内含笑望着云埋与小孩子吵架,又不知出神想到多年前的初遇。此时见云埋有些认真,忙出言道:“云官啊,你要往哪里去?”
云埋立住马道:“师叔,有何话说?”弗猜在帘内柔声道:“姑娘家就要到了,你莫生事,走路要紧。”云埋愤愤向那小孩跑处望去,见他早奔在胡同尽头,扮鬼脸儿呢。云埋愈见生气,却听弗猜又道:“你与那孩子较什么劲?他可没有你小时候好看,就别一般见识了。”云埋闻言,赧然一笑,低头转过马来,轻声道:“既如此,饶了他这回。”
弗猜前话说罢,忽觉内里反上一股气,塞得胸中满满当当,教人发闷。慌得她忙自调息,半晌却不见效,只是堵得更厉害了。她将帘子揭起一角,急急地喘了两口,再靠回坐时,猛然间一俯一仰,天旋地转,那轿子顶儿好似顽童手里旋转的雨伞,晃得她头晕目眩,跌倚在厢壁上。惊得身畔卧着的青骓一跃而起,咬住弗猜的衣袖,想要把她拉将起来。弗猜伸手抚一抚灵犬的头顶,她自以为是车马劳顿,路长身疲,待下车时缓缓方可,终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