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前日只道伊消手臂起了几个小红点儿,问她拿瓶药膏擦擦,如今却教她添油加醋说了这许多,照君哪里分辨真假,只跺足骂道:“天下竟有这般歹毒之人,苦了消儿。”又忙问道:“解药在哪?”成文摇头道:“我怎能知晓?怕是带在他身上了,要么就是藏起来了。”
照君怒从心起,愤恨道:“罢了,还当我怕了他不成?大家亮出真本事来,不怕掀不翻这什么破崖。”说罢伸手向怀中去取折扇,只见扇子已经被水泡得湿漉漉、软绵绵的,墨迹花成一团,半个字也看不清了。
照君将“水扇”拿在手里,低声道:“糟糕,云兄看见可了不得。”谁知成文对这“云兄”二字甚为敏感,忙抢过来看,捧着一团水墨,痴痴念道:“尘埋碧笺枉翻覆,抬眼黄庭闭眼云。”心中冷笑道:“你云兄却是再也看不到了。”照君暗自吃惊,这都洇得不成样子,怎么她还辨的出来?
正没计较之时,成文猛然抬头道:“刘相公如何这般莽撞,饶是武艺高强,可别忘了公子还拿在他的手上,若是他决心鱼死网破,你担待得起?”照君道:“那我潜入他所居之处,暗中寻药?”成文还是不允:“且不说寸心楼中铜墙铁壁,五步一机关,十步一暗门,单说你侥幸进得堂内,倒识得哪一样是解药么,别是拿公子的性命去混试吧?”
照君知她说得在理,却不甘心,只往地上一坐,摊手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待如何?”成文微微一笑:“我却有个法子,但须你依我一件事。”照君忙道:“姑娘有什么高招,只管说来听听。”成文道:“那要看你依我不依。”
照君急道:“姑娘要什么?等我事情一了,全凭姑娘差遣。”成文怅然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却也什么都不缺。真正想要的,你给不了,而我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照君被她绕的一时还不明白,成文又道:“你便把这折扇予我如何?”照君看着她手里捧的扇子,心中计较:它虽不似世人讹传那般拥有神力,却为云兄所赠结誓之物,怎能轻易舍予他人?只是如今已然洇湿,他日再见时,如何说得过去?我不如寻把别的空扇子,仿上他的笔记,只作什么事儿都没有。想罢笑道:“我当什么宝贝,原是惦记它,姑娘怎么说便怎么着。”
成文一面将那折扇小心翼翼地摊开,晾在大石头上,一面问道:“相公可知道卞州府?”照君沉吟道:“却是听闻卞州府有座险峰,百十年间无人可攀,在下慕名已久,只未得机会领略奇景。姑娘何故问它?”成文道:“不错,此处名曰行者峰。我乃卞州人士,幼时听闻这峰上住着一位卞郎君,是个世外高人,神行不见首尾,手中掌握灵丹妙药、秘术偏方是不计其数,中有一味什么丸,是可化固淤、解奇毒、接断骨、生新肉、明双目的仙丹……”
她还兀自说着许多好处,却不知这番话戳中了照君另一桩心事,不觉已神思翩翩,后边讲的什么全未细听。一时只问:“这行者峰怎么走?”
成文伸手一指,道:“自此捡直向南而去,到了卞州你再打听,当地人没有不知的。”照君心中一喜,忙对成文拜道:“多谢姑娘指点。”又拜道:“再谢贵府小姐周全我公子之恩。”他先前听成文的形容,早把这位小姐想成是心地善良,容止端庄的大家闺秀,却不知正是将他一脚踢下山崖的那位“小魔头”。
照君欲与成文辞别,却见她带笑不语,只顾低头摆弄那把扇子,神情恍然,好像所有的心事都藏在折扇之中。
照君是什么人,早将成文的意思猜到了几分,心中倒觉好笑:这弗猜和邢云埋也不知是女娲用什么污泥烂土造出来的,一个妖邪,一个痴傻,一般的不正常,凑到一块儿正是为民除害。偏生这个小姑娘参合进来,弄到如今地步,何苦来的?于是上前拍拍她的肩,轻声劝道:“不论你是成文还是杏儿,且听在下一句,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成文哪里还听见他在一旁说话,只是不断用衣袖去拭扇子上的水,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湖,口中兀自念念不休。
照君见状摇摇头,叹了口气,径自向南而去,却不知待其走远,成文在背后哈哈大笑。原来她心中一直存有执念,认为当日颠倾竹馆里的人害了云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她虽认准事情因弗猜而起,却也清楚弗猜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对云埋下手,必是伊消、照君、久惟三个外来人施的狠手。既然不知究竟是他们中哪一个,那便有一个算一个。今日遇上照君,只怪他命不好。成文自知以一己之力奈何不了他,遂生一条歹计,编些中毒情形,又胡诌些好处,哄他去寻卞郎君,要知道行者峰高有万仞,陡峭奇崛,险要无比。谷地常年瘴气弥漫,毒花疯长,怪虫肆虐,长羽之鸟临壁折返,健臂之猿望峰哀啼,便教他肋生双翼也上不得。届时保管是个有去无回,纵摔个粉身碎骨,也是他自己愿往,旁人谁也怪不得。思此,又挥舞折扇哈哈大笑,凄厉之声回荡山谷,哀转不息,好不耸人。
久惟那厢一闹,久大侠将她看得更严实了。每日晨醒昏定还不算,上午她要陪父亲弈棋,下午要同千机堂的弟子一起习武。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久大侠的寿辰就要到了。久惟百无聊赖,《弈旨》、《棋经》简直倒背如流,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后山诗集》,看过两眼便扔在榻上,转而去逗檐下的黄雀,低声自语道:“不论做什么都没意思。”看到话本里讲那薄情寡义的状元郎,无端的想起伊消;看到弱不禁风的穷苦书生,也想到伊消;看到鲜衣怒马的征战将军,还是要想伊消。其实伊消与书中描写之人并不怎样相似,只是久惟自己要想。望着那笼里跳跳跃跃的小鸟雀,久惟忽而记起一样事情,转身回到房中,取出一副红笺,提笔写了一会,又拿胡布封好了,只待夜深人静时分,托人把书送出去。
这一日格外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夜里,久惟四顾无人,蹑手蹑脚转出廊下,见有个毛头小子等在那芭蕉丛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便向他轻声唤道:“兀那小哥,是小夏的弟弟不是?”
那小子忽听动静,吓了一跳,忙转头跑来说道:“是是是,小姐什么吩咐?”久惟见他似有十四、五岁,却瘦的像个小猴,便笑着在他脸蛋儿上掐了一把,笑道:“跟你姐姐长得一点都不像。”说罢递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胡布包,上有一封,写道是:“东海故人亲启”,说道:“你将这个送去东极岛,不见人时,只喊一声青骓,丢下便可。”那小子低声问道:“喊完青骓,扔下就走?能行吗,他万一没听见呢?”久惟拍拍他的肩膀道:“啰嗦什么,我怎么说你便怎么着。”
小夏的弟弟答应一声,匆匆向院外跑去。久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计较:如此困在家中有什么意思,白将千里河山辜负,又见不到朋友们,只等着相亲?那绝不是我辈江湖儿女的命运。如今请了弗猜、云埋二人前来,一可与他们共议良计,伺机出去;二可向父亲引荐这等江湖高人。父亲一生好武,更爱结交朋友,与之切磋。前番他对弗猜颇有微词,正好借此机会,改变父亲对她的偏见。
久惟愈思愈喜,就差笑出声来,猛然看见回廊那头有个人影。久惟赶忙猫下腰,定睛细瞧,觉得那人怎么看怎么像父亲,心中暗道:“糟了,别是让爹看见我了吧?”然见久大侠负手而立,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自顾仰头凝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久惟顺着他的目光也向上望去,就见一轮下弦月正悬在头顶,洒下冷冷的清辉,周围云团如织,不见半颗星星的踪迹。久大侠伫立良久,蓦然叹道:“要变天了。”久惟离得太远,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趁着父亲还没发现,一股烟溜回房里去了。
不论相隔多远,抬头所见的都是一样的月色。夜深时分,万物归息,唯有海浪沙沙作响,如一双推动稚子摇篮的手,晃晃悠悠,云埋总是睡得很早,弗猜却习惯坐在蒲团上发呆,脑中漫无边际地想些东皇太一、鸿钧老祖、通天教主等人的事情。眼光落在鹤唳架边的案几上,那里还散落着斑斑点点的蟹壳,是她见云埋不注意,用内力震碎的,只为将蟹肉挑出来给他吃。云埋心知弗猜功力有失,因禁止其胡乱动用内力,做些没要紧的事。弗猜只是混编道:“明明是小锤子砸开的。”云埋不信:“小锤子在何处?”
弗猜又来搪塞:“记差了,是拿大石头砸的。”云埋不与她再分说,只将白花花的蟹肉、黄澄澄的蟹膏捧在手里,双唇紧抿,泪水就在眼圈里打转儿。弗猜一见他这个阵势,自先软了,又是道歉,又是发誓,若自己再用内力,死了以后就上不了天,云埋将她又是一瞪……思及此处,面上泛起淡淡的微笑,便于蒲团之上,阖目安歇。
这一日清晨,云埋兴冲冲去赶早潮。弗猜坐在礁上一小亭之中,她那案上堆得乱七八糟,有临的洵帖、茶盘、笔枕、玉箫、木梳、纸镇、丝绦、扇子等等事物,她自己从不收拾,也不叫人收拾,有风将书稿吹到海里,她反而嘻嘻一笑,只道有趣。天高云淡,碧海无边,弗猜一手支着脸,另一手执笔写写画画。云埋挽起裤腿,将前摆别在腰间,躬身蹲在浅滩上,扒开石头小心翼翼的张望,期待收获一只螃蟹,或者两个牡蛎。忽而被个亮点儿晃了一下眼睛,只见是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珍珠,云埋将它捡起,用衣袖擦拭一番,只觉比先前更亮了,遂高高兴兴向亭子跑去,口中嚷道:“师叔瞧瞧这个宝贝!”
弗猜笑向他斜了一眼,说道:“一块小石头嘛。”云埋正色道:“这是黑珍珠,师叔竟不认得?”弗猜连眼也不抬,说道:“珍珠、翡翠、宝石、玛瑙,有什么不同,都是一般的石头,不过有些人认为其中个别长得好看一点罢了。”
云埋闷闷道:“区别可太大了。”又见弗猜在画着什么,因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弗猜道:“我是给上回遇见那位虎公子画一部剑谱,他怀持利器,再有剑法辅之,他日就了不得了。”云埋一听便不乐意:“那哥们差点要了侄儿的性命,你却画剑谱送他,什么意思呀?鼓励他再接再厉呗?”
弗猜抿嘴笑道:“你的性命不早被我要了去么。”却又正色道:“执剑之人棋逢对手是何其幸事,我只见他配作蟹足剑的对手。你心思不在习武上,也不在读书上,更不懂得悟道,真不明白你想什么。”
云埋根本不将这些道理放在心上,他一面向四下张望,一面问道:“怎么不见青骓?”
弗猜摇摇头,放下笔,伸出二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扣,不时便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迎着浪潮的飞沫疾奔而来,几步便窜上礁石。云埋喜道:“真是灵犬。”心里要把这颗黑珍珠镶在它项圈的名牌上。待青骓扑进云埋怀里,他才见它口中衔着一物,取下看时,是个折得四四方方的胡布包,上封“东海故人亲启”六个大字。拆掉封,里边是个红笺,背后绘着精图路线。云埋看了一会,迷糊着向弗猜道:“字是都认得,就是不知道她让咱们干啥?”弗猜接将过来,飞快看了一眼,见上写道:
晚辈久惟谨启真人并云叔叔座下:
小西天一别,不知二尊贵体康健否,功力如旧否,未见书来,惟夙夜担畏,无时或休。幸喜东海,风洁月净,海碧天悠,谓为居之绝佳,此乃造物者独为二尊设也。惟本不敢冒昧相扰,却逢入秋时节,菊黄蟹肥,若不共饮,恐误良辰;再顾晚辈素念真人风华,云叔叔亲厚,常盼一见。幽夜辗转,几番入梦;而后廿六,家父做寿,吉时宜机再莫如此,若蒙踏莲而来,敢请含茶以俟。谨奉书恭启,敬颂颐安。惟拜书。
弗猜看罢,往案几上一丢,淡淡道:“约咱们去喝大酒的。”云埋一听,急道:“不行,你不能饮酒。”弗猜笑道:“笑话,我不能喝酒,酒反而喝我不成?”云埋指着青骓道:“师祖说让你喝了吗?”弗猜满不在乎道:“他老人家还管不到这么宽。”
其实要说赴宴,云埋是第一个走在前边,又可以与久惟相见,怎么能不高兴?只是弗猜正在将养身体,断断不可饮酒,否则功亏一篑,不知还要添出什么新病。思此干脆坐到她身边劝道:“师叔向来不入红尘,要知当年多少帖子都没把你请下山去,怎么会去赶这萍水相逢的人情?还是罢了。”弗猜却道:“她是我的师妹,我当日都说了,岂能不作数?”
云埋道:“是不是师妹你说的不算,须得师祖认下才行。”说罢二人一起望向青骓,仿佛下一刻它便会幻化成一个黑袍白发仙风道骨的老头,来向他俩证实究竟有没有收久惟为徒。
青骓湿漉漉的眼睛转向云埋,又转向弗猜,一副很不解又不想理的样子,自顾将尾巴一甩,趴在弗猜裙裾边上。弗猜伸手摸着青骓的脖子笑眯眯道:“看吧,它站我这头。”云埋只觉与她没理可讲,索性说道:“那你自己一个人去吧,休想教我同往。”弗猜凑到他跟前道:“你难道不想出去玩?不想见小惟他们?”云埋抬起头,却不说话,弗猜知晓他的心思,笑道:“赴个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答应你不饮酒就是了。”
云埋喜道:“君子一言?”
弗猜应道:“如白染皂。”
二人举掌相击。云埋笑道:“你若早些如此,谁还管你去哪儿?”说罢,又急忙忙地向海边跑去,口中还道:“小惟妹妹一定没吃过这灰牡蛎。”弗猜在其背后,笑意渐敛,她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样:这个久姑娘不能莫名其妙的就学会了门内武功《金异录》和《挥毫棍法》,这其中必有蹊跷。要知端的,需亲自瞧瞧她府上的人,看她究竟是个师妹,还是个什么。此番动身,正是良机。此节却不可对云埋明说,他心思单纯,何苦枉添疑忧。
用过午饭,二人将一应事物准备齐全。既为祝寿,便要应一个吉祥、喜庆,云埋找出两身绯红堆云广袖长衫,一人一套穿在身上,又为弗猜梳高发髻,佩戴珠玉琤瑽莲花冠,换一双金盏花色新绣鞋,右边绣的是“偲分两脉”,左边绣有“韵赋一形”。只见她薄施粉黛,眉翠痣红,耳著流星珰,腰系小金牌,当真像从供在堂前的仙人画卷上走下来的。转头再看云埋:头戴金钿双螭莲花冠,项佩金锁璎珞,腰间系着彩凤飘带,走一步便有飘带一晃,凤尾一摆,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两人相视半晌,喜滋滋的笑作一团,心中只觉得似要去拜堂。云埋甩起袖子唱道:“仙子可还记得那娲皇宫中,持羞阁内,纵悟七千万年也无人问津的泥坯子?”
弗猜伸手将他一推,应道:“当真你这浊物。不知究竟是酒是胶,莫道年岁几何,再没有比你粘得紧的。”唱罢,两人又笑一场。云埋忽想起一事,问道:“那厢你发昏时,说以后要唤我什么‘邢公子’,怎么倒不见叫一声来听听?”
弗猜扭过脸道:“发昏时说过的话,委实做不得数……我早就忘了。”云埋无言,只笑笑自去。
茶毕时分,云埋在外雇了两个年轻小伙子,抬一乘笼烟荷垂宫纱小轿,弗猜抱着青骓坐于轿中,他自己骑一匹乌亮亮小黑马,一行四人自东极岛出发,晃晃悠悠往千机堂久府而来。一路本无甚闲话,云埋却怕弗猜烦闷,说了多少奇闻故事,从飞将军射石搏虎,讲到铁大人杀妻练僵尸功;从小捕快偶得鉴天宝匣,讲到穷书生赶考未成,去山上当了大王……有确有其事的,有道听途说的,也有自己记得一半胡编一半的,还有完全就是信口胡说的。词穷之时,又发动两个抬轿的小哥,让他们轮流讲故事。两个小哥也是爱玩爱笑的年纪,方才跟着听了这么半天,早按捺不住要显示自己博闻强识,一个嘴快似倒豆子,一个响亮似一挂鞭,直说到三人口干舌燥之时,就见前边大榕树下有个茶摊。
自愿所有口渴之人,皆可得到一罐清泉。这里伊消两日没有饮到清水,因为妙哉两日未来。前时离开慵来楼,伊淀给他装带的古井之水,亦早饮尽。伊消习惯将脸贴在石壁上,凉凉的,闭上眼睛就回到了昆仑。小青蛇已经和他玩的熟了,虽然不能与他搭话,却用它自己示好的方式,将身子环成三环,挂在伊消手腕上。伊消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到七百八十二时,听到一声清脆的“蛇公子!”
伊消不需睁眼去看,唇角就已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他继遇见久小姐之后,又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或许有些人天生身上就带有令人展颜的魔力,伊消想以后有机会的话,让久惟也见一见妙哉,或许他们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妙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伊消面前,兴奋地招呼道:“蛇公子快来看看我的宝剑。”伊消合着眼睛,心中以为是说他前日为妙哉手磨的那把小木剑,便道:“什么好看的,挂上剑穗了?”妙哉道:“我自来是想挂剑穗来着,可我爹说,这黑玉剑柄与剑刃浑然一体,挂剑穗反而累赘。”伊消本就口渴,不想多说话,此时尚未答言,妙哉自顾又道:“它虽然生的漂亮,奈何华而不实,是柄死剑,连我爹爹也拔不出来。”她说这话,伊消猛然一弹而起,只见眼前妙哉手中把玩之剑,正是他的蟹足剑。
黑玉沉沉,如一笔安静的浓墨,收敛杀气与光华,握在女童稚嫩的手里。伊消盯着蟹足剑半晌,怔怔没有说话。妙哉问他:“公子,你道这宝剑好不好?”伊消喃喃道:“好,太好了。”妙哉得意道:“这是我爹专门送给我未来师父卞郎君的。我这个师父脾气古怪,不肯轻易收徒,七先生说宝剑赠予他,或许此事有的转圜。”伊消百感交杂,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冷冷的问:“若你师父拔不出这剑怎么说?”妙哉道:“我爹也有此疑虑,可那七先生说,若他把拔得出,则是我师父神勇;若拔不出,此剑便是凶邪,只有我师父能镇住。如此他老人家必然心花怒放,收我为徒了。”伊消暗中愤愤道:“七先生,又是这个阴险狡诈的七先生。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我宝剑的主意。”一时冲动,就想将蟹足剑讨回,可又见其拿在妙哉手中,不禁迟疑:我若将剑要回却是不难,可如此一来,妙哉妹妹还拜得成师父么?当日我还告诉她,拜师是件好事,替她高兴,如今岂不是从中作梗,阻挠她拜师了么。思此只将夺剑之心按捺住了,只问道:“你可知这把剑从何处得来?”妙哉随口道:“我爹说这是他为了让我拜得名师,去庙里求菩萨,求来的。”
伊消冷笑一声,菩萨才不管你这些勾当,若这位菩萨真格当得称职,早晚收了你爹。妙哉见伊消神情有异,只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不敢唤他,老老实实的盯着他看。伊消看她这般形容,不得不缓和下来,对她说道:“你几日动身?”妙哉道:“后日。”伊消问道:“辞我不辞?”妙哉忙道:“自然是要辞的。”伊消攥拳道:“好,那时你再将宝剑带来,借我一用,行吗?”妙哉郑重的点了点头,将一个水囊放在铁棱边上,头也不回的去了。
弗猜四人直奔茶摊而去。云埋骑在马上,隔了七八步时,先见那茅草棚下摆了四张桌子,有个老妇人烹茶经营。其中一张桌旁坐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大长方黑木箱子,闭得严严实实,上按一副提手。云埋先前为弗猜置办物件时见过这种箱子,知道是盛放名贵的乐器所用,心中一喜,侧头对轿内说道:“师叔,不想这偏山僻水之地,竟遇上一拨伶人,若能与其谈弦论曲,也不失为一番雅事。”
他不识坐在那处的,正是刈音阁的四个调师,所说这几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教调师们听得满耳。他四人虽精通音律,却非为了弹奏取乐,而是将乐器作为杀人的兵器,时常最厌恶别人将自己称作伶人。今侧耳闻得云埋之言,心中好大不高兴,徵调师丢下茶碗,向来者一行看去,见是个金冠红裳的相公,骑马抬轿,便觉不似正经人,不屑道:“自己一个跑堂会的戏子,却作别人是伶人。”边说边要起身,欲教对方知道些厉害。身边商调师按住道:“师弟莫要生事。路人无知,且忍他一句,又有何妨。”角调师笑道:“师兄如今怎么畏手畏脚起来了?”宫调师沉声道:“七先生飞鸽传书,言明那《六魂经》的所在,你我此去势在必得,别事与咱们无干,不可旁生枝节。”徵调师闻言有理,只好作罢。
几位调师一番谈话,声音压得已是极低,依旧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弗猜的耳朵里。她虽听得明白,却也无甚兴趣,只作没听见一样。两个小哥将轿子卸下,云埋请他们先去长凳上坐了,自去那老妇人跟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罐,吩咐道:“有劳妈妈,先将这个茶烹来一碗,再上一壶寻常什么茶。”那老妇人应下自去。
便在此时,只听见近处传来呜呜哭声,自西边转出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缟素,头系白纱,臂拐小筐,以手绢掩面,一边哭,一边往茶摊来。众人看她一眼,都不做理会。那女子哭得头昏眼花,一不留神绊倒在桌子腿上,小筐也掉落在地,里边东西散落出来,是些白烛、纸钱之类,女子流着泪去捡。云埋端着茶来至轿旁,轻轻揭起帘子,唤道:“师叔用茶。”弗猜接过来一闻,正是“谁人见笑”,便抿了一口,对云埋道:“云官,你去照拂照拂那小娘子,看能帮一把的,你就帮一帮她。”云埋回头望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她不过奔丧而来,我又能怎样,把她亲人救活不成?”
话音未落,平地起了一股怪风,将那些不及捡的纸钱吹起,纷纷扬扬地向弗猜飘来,云埋赶忙举袖去拂,皱眉暗道:“晦气。”弗猜道轻叹一声,拉过云埋的手道:“人活在世上,要存一点侠气。武侠兼备,则为义士;有武无侠,则为莽夫。”
云埋听后不语,直向那女子而去,俯下身柔声劝道:“姑娘休哭,便非要哭时,也先吃一碗茶润一润,再后接着哭。”女子听见有人与她说话,猛然抬头,眼前是个红影,不防惊了一跳,直挺挺向后仰去。云埋急忙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就势揽在怀中,这才将她稳住了。低头见这怀中之人,面色惨白,双眼迷离,泪痕犹在,仍不住地小声抽噎。云埋向怀中去摸帕子,摸了几下没找见,应是搁在袖子里了,可另一手又抱着她,取不出来,无奈只用衣袖去帮她拭泪。
那女子只觉身子倒在一个柔软怀抱里,面前紧贴着个俊美的相公,身上散发一种清新的海潮味道,尽管她哭得鼻塞,却还是闻得出来。云埋想将她扶到长凳上坐下,可她双腿发虚,似是站不起来,便伸手够一碗茶,先喂到她口中。那女子喝了两口,缓缓问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吧?菩萨让你救的我。”
云埋笑道:“我哪有那般造化。不过,确实是一位仙姑教我来救你。”女子点点头,自觉恢复了些力气,云埋将她抱到凳子上坐了,问道:“姑娘如何称呼?可是亲人辞世,教你如此悲痛?”
女子含泪答道:“小女本是祥薷布庄姚老板的女儿,闺字唤作月客,此番故去的,是、是……”至此说不下去,又放声恸哭起来。她这一哭,却教云埋惊慌无措,好像是自己把她惹哭了一样,再欲哄劝,只怕招她哭得更厉害,而自己也实在是词穷了,只好跑到弗猜面前,说道:“师叔,她只是哭,我没辙了。”
方才他二人一举一动,全教弗猜看在眼中,此时面含嗔色道:“我教你去帮扶她一把,不是让你们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让旁人瞧见,像什么样子?”云埋一愣,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问道:“侄儿几时跟人家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了?”
弗猜低声喝道:“她就是她,少人家、人家的。”云埋低头道:“哦……侄儿几时……”弗猜不耐烦道:“行了,你去叫她过来,我有话说。”云埋依言来至月客身边说道:“姑娘,我师叔有句话和你说。”便想搀扶她时,又觉弗猜似乎不悦,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月客转头问道:“谁是你的师叔?”云埋向那边轿子一指,说道:“方才便是我师叔教我照拂你,还请你见一见。”月客微微点头,起身向轿边走来,云埋就在她后边跟着,只纠结要不要搀她,好在一共没几步的距离。月客在轿下福了一福,说道:“给这位仙姑请安了。”
弗猜隔着纱帘看她,隐约见着是个窈窕少女,不施粉黛,楚楚谡谡,泪湿鲛绡,我见犹怜。便将先前的一点怒气消了,出言劝道:“姑娘休只顾哭,若有冤屈尽管说出来,本君为你做主。”
月客抹了泪道:“小女是祥薷布庄姚老板的女儿,有个小名唤作月客。前月一伙人来我布庄,为首的一个臂有花绣,好不吓人。”话至此处,仍觉惊魂未定,抽抽搭搭说不下去。
弗猜没耐烦,将衣袖罩在手上,伸手拂上她后背一串经脉,又以二指弹其人中,算是帮她把气顺了顺,这才接着述道:“原以为他们是来打劫抢布,却不想把我爹爹抓了去,小女别无他法,只好告官。”弗猜道:“不劫财物,却抓你爹做什么,官府怎样答复?”客道:“未及官府答复,他们转日又来了……”弗猜问道:“何故又来?”月客哽咽道:“将我爹的尸首送回来了。”
弗猜听得莫名其妙,既不知这伙歹人是谁,也不知有什么目的。再问月客,她一个大姑娘家,什么也不知晓,光知道啼哭,只好又道:“姑娘节哀。我道家先贤有云: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人虽是去了,却也未尝不是解脱……”
她这里劝着,云埋撇着嘴,心道:怕只是说的好听,一时我死了,你也哭得跟她一样。不免觉得无趣,四顾看时,只见那四个伶人用过了茶点,起身要走。云埋暗道:“教这女子一打岔,忘了去和他们说话了。”忙忙跑到刈音调师桌前拜道:“四位艺人且慢走,在下有礼了。”
四人一见是他,心中说不出的厌烦,商调师忍着怒气道:“你认错人了,走开。”云埋拦在他们面前,对宫调师道:“哎,这位哥哥,你箱子里是什么琴?可否借在下一观?”
宫调师一行先前被伊消以蟹足剑毁了乐器,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才得以修好,此时自是十分宝贝。见他有问,只当是不怀好意,厉声喝道:“你吃熊心豹子胆了,也妄想瞧我的东西。速速闪开,再要纠缠,和你没完!”此话出口,云埋完全呆了,究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人家,换来如此一场喝骂,因负气道:“你众人好没道理。在下好言相请,不肯也就算了,何必出言不逊。”
未及答话,徵调师再也按捺不住,两步窜上前来,一把揪住云埋的衣领,心道:早看你小子就不顺眼。我有心放你一马,你却不知死活,别怪我下手无情了。思此阴恻恻道:“你有道理,去阴曹地府跟阎王说吧!”即便揪着领子将云埋一把提起,另一手抓住他腰带,使了全力摔了出去。云埋不料他会猛然使出这么一手,先前未设防备,现下想运功时,只觉腰间一酥,半身发麻,原是那徵调师在将他提起之时,暗中使用笑解离音指封住其腿上经脉,教他不能站立而起,止住这狠摔之力,只能任由身体向轿子冲撞出去,跌一个人死轿散,没半点奈何。
眼见云埋横飞而来,两个吃茶的小哥看得惊险,却又不敢上前;月客早惊得闪在一边,将手遮在眼上,却见那红影一闪,轿帘内好似涌出一股劲风,直吹得宫纱飞舞,银铃叮咚,云埋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摄住,定在了空中,而后轻飘飘的落了下来。回头一看,正是弗猜抬手送出一股内力,阻其去势,又缓缓收力,使其安稳落在地上。四个调师具是一惊,忙互换眼色,未料帘后隐着高人,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宫调师先出言道:“阁下好功夫!内力雄浑,收放自如。恕我等眼拙,未知二位出于何门何派何人座下?”云埋坐在地上起不来,心头又是一凉,外人旁观弗猜,只道其内力浑厚,他自己身处那掌风之中,却将弗猜的颤抖和吃力感受得一清二楚。弗猜见云埋坐地不起,只道必是那个伶人暗中动了手脚,便从帘后伸出一只素手,凌空点了两下。云埋立觉身上一沉,当即站了起来,月客将他拉到一边,替他拂落身上的尘土。
调师们面面相觑,这是何方神圣?抬手一拨便解开了咱苦练数年的指法,欲知其来路,却不见轿内答话,思衬片刻,又道:“我等赶路匆忙,你的人却来纠缠,师弟情急失手,并非有意冒犯,在此谢过了。”弗猜先前听见他们谈话,本想告诫云埋,勿要接近,不想也被突然出现的姚家姑娘岔过去了。今见对方一伙人欺侮云埋还强词夺理,推脱责任,气早不打一处来,冷冷说道:“你吃熊心豹子胆了,也妄想问本君的门派。本君的人如何纠缠于你,倒是说来听听,说不出来时,自要和你没完。”
宫调师一听,自己当初喝问云埋的话,此时竟全都还了回来,知道已经恼犯了对方,不能凭三言两语,轻易了事。又听是个女子声音,自称“本君”,却想不出江湖上几时有了这号人物,便要分说之时,商调师从旁拦住,压低声音道:“大师兄,我看算了,少生枝节,取路为上。”
话音虽轻,弗猜听得分明,接口说道:“要走不难,只有一点,本君行事向来不能吃亏。方才是哪个混账杀才推了本君的侄儿,滚过来,让我们云官也推上一把,教他解了气,你几个爱哪哪去。”此话说完,调师这头火儿也起来了,一人叫道:“好个泼妇,我们以礼相待不是教你蹬鼻子上脸的!真当我们怕了你的邪门歪道不成?”
弗猜早料到他有此一说,世人每每遇到比自己强大的人,总不愿承认,反而贬作邪门,她也是懒得与其计较,只冷笑道:“就凭你这些乱丝破竹能奈我何?要论走街卖艺,确实没人比得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