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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杏姑娘引路大护法 妙精灵结缘蛇公子

2018-03-16发布 10108字

久惟先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要收徒。这套《金异录》究竟能不能外传呢?她却连自己家跟如痴门的关系都没弄清楚。然而不论如何,她是不能教给银鞍的,得想个什么说辞推脱了才好。正要说时,听见里边宁蕲道:“膏药好了,在给姑娘包些丸药,一并带了去。”久惟忙应道:“先生费心!”转头对银鞍道:“家父等着我呢,下回相见再同你说。”

银鞍别的没听见,只知道她说“下回相见”,心中喜滋滋的,好像人家姑娘已经跟他定好了约,思绪飘飘,尽是来日情景。待回神时,宁蕲已将久惟送出了门口,说道:“烦请姑娘给久大侠、夫人带个好。”久惟上马欲去,银鞍尚在犹豫要不要送一送,最后只站在门口张望,那身影已经越走越远,自巷子转角处隐去了。

银鞍面上一时高兴,一时怅然,拉住宁蕲衣袖道:“舅舅,给我几两银子吧。”宁蕲道:“作什么使用?”银鞍道:“送去酬谢胡妈妈呀。”宁蕲道:“咱托她去相亲,不是还没信儿呢吗?”银鞍摆手道:“那是您不知道,前日她来,您睡午觉呢,就没叫您。”

宁蕲摸摸下巴,说道:“哦,那这么说来……”银鞍接道:“这胡妈妈也太灵了,说给我寻了一门好亲,原来就是她。”宁蕲问道:“她?哪个她?”银鞍一笑,往巷子口那棵大榕树指去。

宁蕲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蓦地变了脸色,皱眉道:“这个胡妈妈怎么是个糊涂妈妈呢,简直是胡来。”银鞍诧异道:“怎么啦,看您不是还挺喜欢久小姐的吗?”宁蕲板着脸道:“我喜欢她可以,你喜欢就不行。”

银鞍心觉不对,还要分说,宁蕲拍上他的肩膀,正色道:“你小子趁早死了这条心,也甭想着出门滋事,快给我去浇水,喂鸽子,刷井台,挖菜窨子。”银鞍立在原地,究竟没明白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又不禁去想:久姑娘此时走到哪了?却不知久惟心中也在想另一个人,走到哪了。

伊消面壁这段时间,悟出了一个道理:在潮的地方呆时间长了,会让人身上起疹子。尽管他曾久居地下世界,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适应阴暗和潮湿,可事实证明,他低估了楚熹崖的迷魂洞——他把这个洞取名叫迷魂洞,因为一包迷魂药他进了这个洞,而这个洞又深不可测,大洞套着小洞,七拐八拐的就像迷宫,他试着走出去,显然一切都是徒劳;也曾抱着侥幸的心理吹响哨子,看怜恭护法能不能找来,其实他非常清楚,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六魂经》的功力经过定心调息,已经大大的融合了自身血脉,伊消现在一掌可以轻易震碎一块大石板,他相信破铁棱而出是早晚的事,他甚至在想,如果有一天出去了,自己是否还会怀念这个地方。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又是一个雨天。他将手伸出铁棱去接雨水,手臂上起的小红点奇痒难耐,他与自己较劲似的,就是咬牙不挠。照君曾说,痒而不挠,就是自虐。他想自虐试试看,看照君会不会出现。

照君没有出现,却有一条小青蛇窸窸窣窣爬进洞来,盘起身体占据一个角落,可怜楚楚的望着伊消,丝丝吐了两下芯子。伊消有许久不曾跟人说话了,想也颇为寂寞,于是决定好好同这小蛇谈一谈人生,便也学着它的样子扁着嘴丝丝丝,心里想说的是:“相逢即是有缘,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于哪处仙府修炼?”小蛇抬起脑袋,两个小眼睛盯着伊消,不知他说的是哪路方言,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伊消拿起昨日送饭的小厮扔在地上的馒头,掰了一块放在小青蛇面前,又丝丝道:“寒舍鄙陋,招待不周,唯有一块凉馒头,以慰饥肠,还望兄台海涵则个。”

未知青蛇作何反应,却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喝道:“兀那蛇精,你是什么个蛇,托塔天王没将你降住,却胆敢跑到我家后山来作怪。”

伊消闻言一惊,抬头望时,只见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穿水粉色山茶花段子罩衫,肩挂穿花蛱蝶流苏披肩,脚蹬樱桃球红绣鞋,一手擎把缀兰花小伞,另一手抱着一个大石榴,圆圆的大眼睛正瞪着伊消,虽含嗔怪之意,却尽是粉嫩可爱。伊消心说:这小娃娃莫不是戏文听得多了,学出这么戏腔十足的一段话。因抱拳笑道:“这位女侠明鉴,我不是个蛇精来着。”

小姑娘被他唤作“女侠”,心里虽喜,却不容情,依旧板着脸道:“胡说,你两个刚才说了好一阵子话,我可全都听见了,休想抵赖!”伊消哭笑不得,只得问道:“敢问女侠,我俩都说些什么?”小姑娘单手掐腰,愤愤道:“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些蛇语,教我如何懂得?我跟你们又不是同类。”

伊消问道:“那你是谁?”小姑娘扬头道:“我的名号说出来,吓也吓死你了。”伊消皱了眉,故作思考之状,说道:“你且说来听听,万一我吓不死呢?”

小姑娘一本正经答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法!海!” 顿了顿又道:“小青你还算识趣,自将真形显出;怎么你这……你这小红这么不乖?”

伊消低头一看自己的红衣,无从辩驳,只道:“我作人太久,已经变不回去了。”小姑娘好担心的看着他:“这样啊,你好可怜哦。”伊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想道:“你的石榴好吃吗?”

小姑娘说:“很好吃的啊,我一天都吃好几个。”伊消故意说:“我不信。”小姑娘低头看看石榴,又看看伊消,伸手剥下几粒来,却把剩下的大半个都抛给了伊消,说道:“你吃吧,蛇公子。我不知道蛇是不是吃石榴的。”伊消心中一暖,将石榴捧在手里,剥出两粒给小青蛇,小青蛇似乎已经睡着了,雨也下得安静。小姑娘饶有兴致的向洞内张望,伊消换了一种方式问她:“你爹爹也叫你作法海吗?”

小姑娘果然摇摇头道:“我爹说我永远也长不大,是他们那些大人梦寐以求的事,所以给我取名叫妙哉。蛇公子,长大是什么感觉,很难过吗?”

伊消想起,那寸心楼主曾说自己女儿名叫妙哉,端的是眼前这个小姑娘不错。又听她刚才之言,不觉心生怅然。妙哉一双眼睛如晨中露珠般清澈,俗世凡尘并没有在她的心中留下痕迹,永远是那样天真烂漫,不经事务。伊消收回目光,叹道:“果然妙哉。”妙哉道:“我爹也总是这么说。”

伴着水声,伊消幽幽道:“长大之后确实会感到难过,但这并非长大本身使人难过,而是长大让人感受到了难过。难过一直都存在。”

妙哉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苦着脸道:“这几句话比蛇语更加难懂。”

伊消不再解释,剥出几粒石榴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在小西天上与久惟、云埋三人共饮的石榴酒,那酒清冽甘甜,是弗猜真人的手艺。他不知弗猜和云埋怎么样了,有没有清醒过来,也不知道久惟现在何处,是不是等他等得着急。想着久惟,他对妙哉说:“也许有些运气比较好的人,可以找到让自己不那么难过的方法,那是在他遇见另一个人的时候。”妙哉眨眨眼睛道:“是喜欢的人吗?”伊消点了点头。妙哉问道:“蛇公子喜欢的人是谁,是白蛇吗?”

说到白蛇,伊消灵光一现,忙皱起眉对妙哉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蛇来着,这又说到了伤心之处。”妙哉凑上前问道:“怎么啦?你不是要哭了吧。”伊消道:“我家白蛇被你爹爹捉了去,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已经有好久没见了,不知他是死是活?”

妙哉认真的想了想,道:“我爹从不捉蛇,我也没见过什么白蛇。”伊消道:“那我不是蛇么?我就是被你爹捉来的呀。白蛇他道行高,会变人,你爹没你聪明,自然识不出的。”

“哦……”妙哉信真了:“那我去帮你找找看,看能不能把你的白蛇救出来?”伊消一听此言是正中下怀,忙说道:“女侠愿意施以援手再好没有,伊……本蛇精不胜感激。我那白蛇身着白衣,有把白纸扇,长得也是白净净的。”妙哉欢快答道:“放心吧蛇公子,本女侠去去就来。”说罢,蹦蹦跳跳的往山下去,口中还道:“爹爹也忒坏了,好端端的捉住人家做什么?”伊消望着妙哉单纯的背影,心道:妙哉妹妹对不住了,你爹那么会骗人,我被逼无奈,也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女儿身。

正自抱愧之时,只见那个粉粉的身影又飞快的跑着回来了。伊消下意识想到:莫非她转圜过来,识破了我的谎话?伊消啊伊消,你怎么能去欺骗这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你这手段和那寸心楼主有什么区别?一念又想:不不,或许还是有区别的,他是为了害人,而我自是要救人。胡思乱想之时,就见妙哉伸手解下丝绦,将那流苏披肩递给伊消,甜甜一笑道:“公子请穿上吧,雨下个不住,冻坏了你不是玩的。”

伊消心中一暖,随即辞道:“我不怕冷的,妙哉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知不觉,他已改口唤她为“妙哉妹妹”。

妙哉还是将披肩从铁棱边塞进来,说道:“我知道别的蛇都很怕冷,所以冬天才要躲在被窝里睡觉,不能出来玩耍。你虽然是个红蛇,但也不是火蛇,一样要怕冷的。”伊消还要推让,可见妙哉噘起小嘴,似乎马上就要不高兴了,只好拿起来披在身上。他本就一袭红衣,再披上蝶花披肩,手中拿个火红大石榴,又兼皮肤苍白,红疹遍身,竟生出一股病娇风流之美,妙哉盯着看了一会,忽而脸上一红,转过身风也似的跑了。

那日之后,妙哉时常就来,给伊消带了火石、果脯、手绢、话本、线绳、冰糖、弹弓等小玩意儿,伊消给她讲了《山海经》,又说了几段《搜神记》,妙哉喜欢听这些故事,感觉就像在听伊消的家事一样。伊消用弹弓射下柳牧鸡,二人用火烤着吃,吃的时候是过瘾了,可伊消起的疹子遇上鸡肉这等发物,愈加严重起来,成了粉兮兮的水泡。他见妙哉吃得开心,自己也就不声张,默默忍了下去,来日吃鸡依旧。

伊消答应为妙哉做一把小木剑,每日功毕,都在一块大石头上磨剑。这一日造剑之时,忽听几声气音丝丝的响,似乎在学蛇叫。伊消抬眼一看,果然是妙哉来了。她穿着一身秋香色撒花衣裙,两道新月眉蹙在一起,气鼓鼓的蹲在伊消身边。伊消见她不怎样高兴,便将手从铁棱里伸出来,拉拉她的小辫子,柔声问道:“妙哉妹妹,你怎么啦?”

妙哉道:“别提啦。今天我好不容易把陪我玩的杏儿姐支去买糖炒栗子,然后我好去帮你找白蛇是不是,结果白蛇没找到不算,却在崖后边发现一个特别讨厌的人!”伊消漫不经心道:“怎么个讨厌法儿?”

妙哉道:“那人绑在定神柱上,居然还不老实,一直在骂我爹爹,说什么'敢伤我公子爷分毫,昆仑誓要将你剥皮拆骨'我却不知这昆仑是何方神圣?他还说我爹是'小人手段,君子不齿'……”伊消听到此处,心知必是照君无疑,忙道:“那人被绑何处?周围是何情形?”妙哉不耐烦道:“我不说了嘛绑在定神柱上,他兀自口中叫骂不休,看他的人都被烦走了。”

伊消心上一喜,却听妙哉接着说道:“我看他实在是很烦,而且又觉得他骂得很口干,就想干脆将他解了绳子,一脚踹下山崖,让他跌到大湖里去了。你猜怎么样,他还骂我作小魔头来着……”伊消惊骇道:“你把他踹下去了?等等,你说你解了绳子,那他为什么不跑?竟还老老实实站着给你踹。”妙哉道:“我爹封了他穴道啊,不然你以为那些看守的人怎么敢轻易走掉?”

伊消之心可谓大起大落,五内俱忧,喃喃道:“你竟如此冲动,怎知他不是白蛇……”妙哉摇摇头道:“我当然知道不是白蛇啊。你不是说白蛇穿白衣,执白扇,白白净净么,可那个讨厌鬼灰头土脸,衣服脏兮兮的,根本辨不出原来的颜色。白蛇那么仙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他那副鬼样子呢。”

伊消听后半晌无语,心道:嘿,你倒还挺会分析的。紧皱双眉,细细想来:不知寸心楼主封了他几路穴道,要是单封了一路还好;又不知是当初被他拿住时点的穴,还是隔几天又重新点一遍。法藏为四大护法之首,内功深厚,冲开穴道并不是难事。落入水中之时,受了水波的冲击,或可使解穴来的更快一些。思此,听得妙哉唤道:“蛇公子,你想什么?”伊消一转头,正对上妙哉的目光,她的大眼睛就像照君一头栽入的那面湖水,荡漾人心。伊消暗道:既已如此,断不可让妙哉知晓端的,不然善良如她,定会心怀愧疚,担忧挂怀,何必呢。 于是展颜对她说道:“我也觉得不是白蛇,咱俩想一块了。”

妙哉嗖的一下站起来,笑眯眯道:“那我还要接着帮你找,早晚你们会团聚的。”伊消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哼着歌儿跑远了。小姑娘再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她的手里又捧着一个大石榴,还有两个鸡蛋,她知道青蛇挑剔的很,除了鸡蛋,别的什么都不吃。青蛇乖巧的环在伊消手腕上,就像一个精致的装饰。

妙哉凑到伊消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公子,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有什么消息没有。”伊消此时哪里还需要什么消息,护法已经脱身,不可能又被他们找到了吧。哦,倒有一件事,伊消问道:“你任性处置了那人,你爹没罚你吧?”

妙哉一边给伊消剥石榴一边道:“没有啦,我爹很疼我的,他说那家伙讲话忒没规矩,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解恨。不过我爹说我很顽皮,该拜个师父好好管一管。”

伊消听她说千刀万剐云云本来有气,可听到妙哉将要拜师,便把气忘了,说道:“好事儿啊,妙哉,拜师就能学本事了。”妙哉撇嘴道:“学本事能有跟你玩有意思吗?”伊消被她问的一愣,正思量劝她一番,妙哉又道:“今天我听见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说给你听听?”伊消侧头道:“怎么个有意思法儿?该不会又是柳牧鸡下了双黄蛋之类的吧。”

妙哉笑道:“双黄蛋那都多早晚的事儿了。我这回发现一个大新闻——我爹爹和一个好奇怪的黑衣人在菩萨洞说话。黑衣人说:'经就在那里,你可千万不能错失祝寿良机。'你说有不有趣,我爹又不是和尚,要经文做什么?”

伊消听此心中骤然一紧,什么经文值得他寸心楼主煞费苦心,必属《六魂经》无疑,忙问道:“那黑衣人是谁?”

妙哉沉吟道:“我爹好像管他叫七爷,他说:'七爷放心,您当日飞鸽传书之时,老子已经想好了一条妙计,保管万无一失。”她学的绘声绘色,伊消仿佛听寸心楼主亲口所说似的,猛然脑中一个激灵:八月廿六不正是久惟父亲的生辰么?顿时心觉不好,脱口而出:”他想怎样?“他倒是不意外《六魂经》的去向,只担心寸心楼主要对千机堂不利,久惟也会受到牵连。妙哉道:”我也不知道,他就笑了两声,没讲什么计谋。那七爷还问:'你打算拿魔教的小子怎么办?'我爹说:'勿需费心,老子他妈的在山上给他修座坟。’公子,魔教是什么啊?“

伊消听闻此言,心中冷笑,想这寸心楼主的算盘未免打的太精了些,区区几道铁棱哪里就困死了我?只是这些话从妙哉的口中说出,就如同小孩儿玩闹一般,一股子天真无邪劲儿。就连骂人话也不像骂人话了,哪怕她更说上十句“他妈的”,伊消也会觉得好听。此时见妙哉发问,他自知若将实情说出,免不了教她为难,又与父亲作对,思此只道:“膜教,就是受人膜拜的教。”妙哉奇道:“哇,好厉害,要是我能见见膜教的人就好了。”可怜所谓“膜教”之人就坐在她面前,而她尚不知晓。二人闲话几句,妙哉自去。没了唧唧咋咋说话的人,周围只剩流水潺潺。伊消不知寸心楼主要搞什么鬼,只向着远方暗暗祈祷:望小惟姑娘无恙。

前边久惟将膏药带回,忙进了堂内要为久大侠敷上。久大侠道:“我儿且慢,为父看你这般孝顺,伤先好了一半,此时觉得并不怎样疼了,这膏药就留待下次再敷吧。”久惟道:“既已见强,何不贴上一副教他大好了呢。”久大侠拉过久惟坐下,拿了一盏茶在手上,说道:“不忙,我自省得。你去时,那草木监中都有些什么人?”

久惟答道:“有药师和他的童儿啊。哦,还有他的外甥也在那里。”久夫人在旁笑问:“姑娘觉得那虎公子如何?”久惟正欲答话,只见父亲母亲都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她冰雪聪明,霎时便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惊道:“您二位不是教我嫁给他吧?”久夫人见她如此反应,忙道:“先前倒是这般想过,只是嫁不嫁的,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久惟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直说自己喜欢了魔教教主吧?仅此一想,脸就红了起来,末了甩下一句:“我才不稀罕什么虎公子呢,您二位若是厌烦我了,我便出去流浪好了。”说罢,转身要走。

久大侠怕她真的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忙道:“我儿且休焦躁,你相不中也就罢了,哪个逼你成亲?”久惟还是赌气站在门口,不说回头,也不说走。久大侠叹一口气,也将脸扭做一边。久夫人上前拉住久惟的手,柔声劝道:“姑娘莫要闹,再过几天就是你爹的千秋,别搅了好日子。”此言一出,久大侠也道:“你去的潇洒,却教你娘担心。”

见父母态度有缓,久惟的心也软了,转过头说道:“父亲做寿事大,孩儿自掂量的。只是我不喜欢那虎公子,这里也得论清楚。”

久夫人道:“自然依你,不喜欢也就罢了,咱们以后慢慢说个比他再好的。”久惟一听,母亲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说亲之事算没个了局,当下又羞又愤,无从说起,只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去了。

看官有记挂落水之人的,只知照君绑在楚熹崖定神柱上,浑身封了要穴动弹不得,好在寸心楼主放松了警惕,又或许是低估了他的功力,不曾隔三差五就过来重新点一遍穴,以至于照君没过几天便冲开了穴道。有心活动一番筋骨,奈何绳索缠身,左右看守终日在旁,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们驱走才是。这日好不容易闹烦了众人,正攥拳要用劲挣脱,却见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像个小兔子似的蹦上眼前,歪着脑袋说道:“你是乌鸦精转世吗?”

照君一蒙:“你说啥嘞?”妙哉又道:“你长得这么脏兮兮、黑秋秋的,聒噪个没完……”照君气急败坏道:“什么叫长得脏兮兮?你怎么不长一个我看看!这是叫那白爷折磨的好吗?”随即张口大骂道:“姓白的,你净使些小人手段,君子不齿!”妙哉两只小手捂住耳朵,叫道:“你真烦人!乌鸦精。”

照君打量妙哉生得粉雕玉琢,周身衣饰精致,心知必是这寸心楼中低位不凡之人,遂问:“这寸心楼主是你的爷爷?”妙哉不假思索道:“我爷爷在我十二岁那年为了救他的朋友被一支画戟戳死了。”照君笑道:“我看你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莫非能掐会算,算出你爷爷遭此劫难?”

妙哉背起手道:“有种人万中无一,天生就长不大,你没听说过?”抬眼一看照君满脸似是不信,又道:“没听过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

照君摇摇头,心道这丫头满嘴谎话,问她也算白费。可若教她来帮自己解开绳子,倒是省了不少事儿,只是明着和她说,她必不肯,待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心思即定,眯着眼睛说道:“行我信你了,这么说他不是你爷爷,和你没甚关系,那你靠边站着去。”又扯起嗓子响四周叫道:“鼠辈速速显身!倒要问问你将我公子爷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若敢伤我公子爷分毫,我昆仑誓要将你剥皮拆骨!”

妙哉见他愈发口出狂言起来了,虽不知这其中什么仇,什么怨,也道这人好生野蛮,被绑起来兹算活该,只是扰了这宝山的清净。心中一气不顺,正入彀中,对照君道:”难为你胸中一部骂人字典,竟叫上这么半天,本姑娘请你喝茶。“说罢伸手就去解那绳子。

照君心中暗喜,面上却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撇着嘴乜斜眼睛,好像从哪里来了一股神气劲儿,却不知按在他这一副落魄皮囊上格外好笑。眼见妙哉拆了绳子,他自先憋了一口气,计划在松绑的一瞬间施展轻功,提身窜出一箭之外,教小姑娘知道乌鸦精到底是会飞的。可惜现实终究不似幻想那般美好,就在照君纵身欲起之时,他才发现自己被绑得已经是腰酸腿麻脚抽筋,加之多日水米未进,浑身酸软无力,怎么还飞的起来?只好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妙哉笑道:“请吧,送你去个凉快地方呆着。”说罢伸腿往照君身后就是一踹。照君身体向前一栽,他哪里料到妙哉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眼下陡峻的地势根本容不得人折腾,向下的势头无可阻挡,他还来不及想辙,已经往深涧里跌去,却不忘向崖上骂了一句:“好个小魔头,你倒和姓白的坏得一脉相承!”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虽是有些气急败坏,下坠之时却没忘了运功护体。其实这楚熹崖上下风光绝美,若是有意跳水取乐,也不失为一种消遣的方法。而一向玩世不恭的照君此时却没有半点自娱之心,只将两臂护在胸前,一瞬间脑中闪过了好多旧事。他不怕死,也知道自己不会死。从来不是懂得煽情慨悟之人,此时却莫名其妙的想对伊淀说点什么,说的什么话也已来不及想了。离湖面越来越近,照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摆脱湖水奇异的吸引力。

水花溅起的一刹那,冰凉的涌流包围着身体,刺激着每一寸肌肤,倒是教他清醒了不少。他迅速张开眼睛,四肢像青蛙一样划着水,凫水的技术并不很好,可闭气的功夫却是一流。湖水似镜,无风无浪,有群不知名的鱼游经他,又迅速的躲开了。他捧起水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干净得仿若重生。几番扑腾挣扎,总算渐渐靠岸,倏尔出水,却听见一声尖叫,接着有什么东西散落过来。照君眼上有水,看不甚清,慌乱之中只当暗器,下意识撩水去挡。这一下劲儿使得不小,水溅了那人一脸一身,又是一声尖叫。

照君一步一绊的上了岸,伸手胡乱擦着眼睛,好容易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妙龄少女,上着青杏色偏襟小褂,腰系梨花白长裙,身量窈窕,长发随风吹拂,有几缕遮在面上,却掩不住一双惊慌失措的大眼睛,另有一颗小痣点缀眼睑,别添风情。照君向来最喜欢同貌美的女子打交道,今次见了她,自先一笑。四顾刚才飞来那些“暗器”,却是些糖炒栗子,他弯腰捡起一颗,剥开壳放进口中,笑道:“扔了多可惜,可知在下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那女子还是怔怔的盯着他看,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照君以为她害怕自己,便抱拳笑道:“姑娘莫怕,在下虽自湖中而来,却并非鱼妖水鬼,不曾吃人。”

女子听了他的笑话也未发笑,只说了一句:“我认得你。”照君奇了,心道莫非遇见故人?又细细端详了女子面容一回,并无半丝印象,听得她问道:“不是刘相公么,没见过我?”照君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摇头笑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女子呆了一呆,似是自言自语:“是了,并不曾见过的。”

照君见状,心中纳罕:莫不是个疯的吧?怎么偏教我给遇上了,还是快些脱身为妙。抬步要走,却又舍不得地上那些糖炒栗子,俯身想再捡几颗。女子没有理会他的行径,自顾幽幽道出一句:“我在花架后边偷看过几眼,只是瞧不甚真切。你和红衣相公,还有太子,你们斗起武来了,是也不是?”

照君闻言一惊,忙抬头道:“你是小西天的姑姑?”那女子偏过身,向西方遥望,喃喃道:“小却不小,西也不怎样靠西,天是一抬头便望见的,可它望不见。”

照君回想那日情形,思量这姑姑口中所言,自己与公子、云兄三人相斗,只怕是为那颗丹药,当中却无云兄助拳,料因人影纷乱,她未曾看清。正欲出言解释此事,说道:“缠斗其中有我确是不错,可是你们太子……”没待说完,那姑姑似乎不愿谈及此事,只打断他道:“这里的人叫我杏儿。从前在山上,她是给我取名作成文的。”

原来这成文小姑姑先前被久惟自颈上一劈,霎时两眼上翻,不省人事。待其转醒过来,云埋弗猜二人已经纵马下山,园中男女侍从尽数遣散,余下摇情一人看守打理。成文急问云埋的下落,摇情见她神情恍惚,似痴非傻,只道是她又要生事胡闹,遂心生厌烦,不曾理会。怎想成文不依不饶,纠缠追问,摇情不甚耐烦,没好气儿道:“走了。”这一句走了不要紧,却教成文品出另一层意思来,有道是“君为碧落黄泉客,他生未卜此生休。”可叹她从前是多么精明伶俐的女子,如今竟也浑噩起来,两腿似不由支配般,往园外一步一步挪着,只一心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深林之中,未知失魂落魄地走了多久,正撞上寸心楼主一班人,扛着伊消、照君疾行而来。成文不知避让,步履未停,寸心楼主瞧见她,心道好个标致女子,给我妙哉姑娘当个后娘正合意。喜得先咳了数声,来至成文面前,看是个道姑打扮,便笑以仙姑相称,问了一句:“兀那仙姑,只身何往?”成文一听“仙姑”二字,心中一激,还道弗猜在此,猛的向四周张望,却不见些许踪迹,饶是心意难平,仰头叫道:“你算哪门子仙姑?不过害人的手段精致些,教他白白送了性命,这下你满意了!世人称你仙姑,我看你简直枉披青袍、白诵经文。”看官心似明镜,清楚成文这傻姑娘压根就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了云埋当时的情形,心乱如麻,想到了最坏的境地,又一味地迁怒他人。寸心楼主教她一番骂论唬得一愣,不知言指甚人,还道她自怨自艾,自省自责,是个有故事的小女子。他向来为人混账,当下却对个为情所苦的女子心生敬意,自道:“看她今番形容,必定已有心上之人,还是莫近身的好。”举步要走,又想她这孤身一人,踟蹰荒野之外,总不是个办法,遂将其带回寸心楼中住下,缓时调养。再后成文时好时坏,若有人问话,也能对答,就是一派正经话中,总要有几句教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如嗔似痴。没事儿爱倚在一棵老杏树下望天,看见飘过的云彩挥一挥手,有星星的夜里更要端着面盆出来“接辉”,仿若儿童举动,却正是能跟妙哉玩到一起。

今日成文被妙哉央求去买糖炒栗子,一边走,一边也要抬头望天,思索无边心事。行至湖边,猛见水中窜出来一个白影,兀自吓了一跳,一包栗子都撒在地上,又被照君撩了一身水,可算是机缘巧合,早有注定。照君先前不认得她,即便通了名字,也还是不识,只好笑道:“姑娘,失礼了。”他与伊消下小西天时,云埋、弗猜二人的情形正是不好,今番不知如何,待向她询问,成文却先开口道:“你是怎生掉到湖里,可是要寻那红衣公子?”

照君忙道:“莫非姑娘知晓我家公子爷的下落?”

成文将头摇了两下,叹道:“用不着寻了。”这话一出,直教照君浑身发栗,心下一沉,难不成伊消出事了?这下可怎么跟伊淀交代,怎么跟昆仑交代。思此五内具惊,只一步奔上前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情急之下,声音都在打颤。

成文眨眨眼道:“妙姑娘将他照顾得很好,隔日探望,送衣捧茶,哪里还用得你去?”照君闻言,一颗悬着的心将将放下,又问:“真有这等事?”成文道:“妙姑娘和我说她在涧洞里遇见了个什么红蛇精,二人相淡甚欢,我听她所述,料那定是你家公子。”

照君喜道:“如此就请姑娘指路,引在下相救公子爷出来。”成文道:“那地方铁棱封得严实,你能有什么奈何?我看你倒需想着另一样事情。”照君道:“姑娘明说?”

成文道:“听闻你公子身上起了些红疹,啊呦,密密麻麻好不吓人,一个也有黄豆大小,寻常的疹岂有这样的?八成是白爷下的毒,寻得解药才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