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久惟拜别弗猜师侄二人,寻道往山下去,哪知晓后边这许多故事。她心中思量,若要赶上伊消、照君已是不能,为今只在他们来路上遇见,告知情由也好。不想深林之中,几次迷失方向,兜兜转转,也不知行在了什么地方,每一处好似来过,又好似没来过,只觉置身迷宫一般,每一棵树都盯着自己冷笑。正自望天发愁,忽见远处来了一班身穿“千”字符的弟子,约有数十人,后边一个着灰缎子长袍,肩垫银甲,腰缚蟒带的首领,正喝令那班人道:“仔细的找了,再寻不到,便把这绵延十二山全翻遍。”久惟一听此话,眼圈一红,那人不是父亲又是谁?她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信此景并非幻觉,忙跳将起来,高呼一声:“爹爹,我在这里!”迈步向众人所在奔去。
久大侠见是她,一来还道眼花,直到久惟扑在他怀中,这才反应过来。父女相见,喜不自胜,久大侠激动之心难平,哽咽道:“孩儿,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娘在家哭成什么样子,你都不知体谅吗?”
久惟亦落下泪道:“不孝孩儿,让您担心了……”
众弟子齐道一声:“恭迎小姐回府。”
于是久惟便随久大侠回家,路上说了这段时日如何离家,如何中毒,如何寻药等事,却是隐瞒了魔教一节,只将伊消称作“一个朋友”,幸得了他的相助。久大侠听闻蟹足剑已经拔出,忙要寻看,久惟道已赠予了拔剑之人,并在父亲掌心写下一个“惟”字。久大侠默默无语,又将女儿拉到眼前,从头至脚打量一边,问道:“如今毒尽解了,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久惟摇摇头,又道出弗猜诸人之事,抱着父亲胳膊问道:“爹爹可识得什么东方真人,说是名唤未解的?咱们这《金异录》哪里得来?是林如痴前辈赠给您的吗?”
久大侠听她问出这些话,面上似有不悦,轻斥久惟道:“我儿管这些没用的事做什么,倒不说问问你母亲好不好?此次偷跑出去还未罚你,今后少与那起子妖道魔僧交往,给我老老实实家中思过。”久惟心中好生不解,怎么人家好好一个仙姑,却被父亲贬作妖道?本欲再问些魔教恩怨,如此只得咽回腹中,更休提追随伊消。哪知此番回了家去,数月不曾与伊消相见,此为后话。
且说伊消与照君二人一心只顾向山下赶,与银鞍迎面错过之时,哪里料到他是为寻蟹足剑而来。伊消为图行路方便,只将宝剑别于腰后,银鞍决战心切,也未留神去瞧,何况他并未曾见过蟹足剑的真器。也是高手交锋,来日方长。现下只说照君与伊消行至回音谷时,伊消将那刈音阁的调师暗下埋伏之事粗略说与照君,照君愤恨道:“不怪裂娘伤得这么厉害,几个伶人好生狡诈。”话音刚落,只听“哈哈哈!”几声大笑响彻山谷,犹如破锣敲响一般刺耳的声音一波一波回响不绝,伊消反手摸上剑柄,暗道一声:“又来?”照君展开折扇,道:“来得好,教你们这些下流戏子有去无回。”但见人影一闪,来者“呸”的向地上一啐,骂道:“小护法瞎了眼,瞧仔细你爷爷是谁?”
二人看去,平坦开阔的土地仿佛刮起一道黑风,少时便有二三十号黑衣人站在面前,个个生的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手中都抡着一条铁链,少说也有胳膊粗细。便有个矮胖汉子分开众人走上前来。那人怎生打扮,但见头戴黑布金螭方巾,身穿双燕对襟黑袍,袍袖挽至肘上,露出半臂锦鲤花绣,红尾迤逦,金鳞闪耀,好不惹眼。这位爷又干咳一声,沙哑的声音仿佛嗓子里存了千年老锈:“咳,法藏小子,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没老,还真跟个小戏子似的。”
照君冷笑道:“原来是白爷,你老该喝点胖大海了。”“千年老锈”怪笑一声,指向伊消问道:“当年昆仑伊淀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这些年你们躲在哪里?着实教老子好找。”
伊消不认识这人,以眼神询问照君,照君侧身与他耳语道:“这厮便是鸿州寸心楼楼主,姓白。”伊消一听对方是寸心楼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右手紧紧抓住剑柄,定心要与他清算围攻雪藏顶的旧账。照君可谓看着伊消长大,多少年来,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主仆、师徒,更将他视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每遇危险,总是下意识挡在他的身前,对寸心楼主冷冷说道:“你这破锣嗓子休要张口胡说,没的叫脏了咱们的名字,这是我家新主,昆仑伊消。”
寸心楼主摸摸下巴,又啐一口:“呸!你那什么神教,说的好听,如今尚留几人?别开那蒙人的玩笑。你倒是忠心耿耿,就像……”他故意拖长了音,伊消决不容他出言侮辱照君,断喝一声:“无怪是个破锣转世,聒噪个没完!你要打便打,废什么话!”
哪知寸心楼主摆摆手道:“哎,此言差矣。今天不打,老子大驾此地,为的是告诉你们一件事儿。”伊消疑心他又有诡计,与照君对视一眼,照君道:“快讲!”
寸心楼主微微一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条红汗巾子,向二人道:“这件东西,你俩再熟悉不过了。”边说边扬起手,那红汗巾似面旗子般迎风飘扬,照君先还笑道:“你哪个老相好的东西,咱们如何认得?”却见伊消神色一凛:“这莫不是我阿姊的汗巾……”照君听他所说,猛然心中一慌,脑门儿泛出细密的汗珠,口中喃喃道:“公子,我教教主世代穿红,天下知道此事者不在少数,切莫轻信他的鬼话。”
寸心楼主见他二人心存怀疑,又自抱起胳膊冷笑道:“魔教鼠辈就是魔教鼠辈,偏生爱往那鼠洞中藏身,哼哼。”其实说起来,他自己心中也在发虚,原是随便哪个布庄扯来一段红纱,去蒙这二人,又因千方百计寻不见魔教下落,料到必是躲藏于隐秘之处,便说些空泛的话以探虚实。
人言常道,关心则乱。消淀二人互为至亲,今见此物,早将五内乱成一团,又听他道什么藏于鼠洞之内,难不成位于地下之境的慵来楼真的被他发现了?照君更是心焦,喝问一声:“你把她怎么样了!”
寸心楼主见他入彀,暗自窃喜,面上却装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轻描淡写道:“并没有怎样,只是这样好天气,约她喝个茶,聊个天,谈谈风花雪月的事儿。哈,我家姑娘妙哉正缺个后娘。”
照君哪里还听得下去,挥动折扇就要冲上前来,伊消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护法且慢,待我辨个仔细。”因扬声对寸心楼主道:“寻个红巾还不容易,你敢不敢拿来我看,若是阿姊之物,我自然认得,到时凭你怎样。”
寸心楼主本就安心使计以姐姐诱他上钩,一举擒到下处,逼迫他交出《六魂经》,便不交出来时,再反过来拿他去要挟伊淀,到时候满江湖放出风声,不怕她不显身,自觉真是绝妙一条计谋。现见二人有几分信真,所言正中下怀,更添油加醋的胡扯起来:“好说,小舅子看看何妨?老子早说了不打架,来是要下个帖儿,请你们吃喜酒。”边说边挥手一送,那红汗巾便似面招魂幡一般朝伊刘二人飘来。伊消伸手接住,汗巾摸起来柔软丝滑,仿佛带着温度,两个人的魂儿全被它吸了去,身后手持铁链的壮汉轻手轻脚的摸上前去,他们竟毫无感觉。
照君摩挲着红纱,痴痴问道:“公子爷看是也不是?”他平时聪明赛过齐天大圣,可一遇到有关伊淀的事儿,便像脑子抽空了弦,计较全无。伊消满眼映着红色,惊惧之下猛然想到:阿姊身上一直有泫霁雪莲的香气,必是作假不来的。想着便将汗巾凑上鼻尖,细嗅之下,浓厚的香气铺天盖地般袭来,伊消霎时头昏目眩,几欲作呕,一头栽倒在地,知觉全无。原来这红纱之中,早被下上了迷魂药粉儿“驾鹤散”,便是头老黄牛也要放翻在地。照君在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伊消早已两眼翻白,不省人事,任凭他怎么呼唤都于事无济。便要和寸心楼主分说之时,埋伏下的大汉从四面八方一齐拥上前来,拿铁链将照君团团缚住,好像一枚大粽子。照君此刻如梦方醒,原来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兀自挣扎呼喝:“好卑鄙的手段!”寸心楼主狞笑道:“哼,须知兵者,诡道也。有本事再耍起你那鬼扇子呀?嘿嘿。一个痴护法,一个小儿郎,一般没用的蠢材,真当老子稀罕你那妖魔女子?”
铁链先锁了照君,又锁了伊消。寸心楼主伸手封了照君从颈到脊六路要穴,使其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内力难施,只剩一双眼珠子咕溜溜转。照君怒道:“姓白的,你在江湖上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你们名门正派便是如此卑劣行事?还将我们贬作妖魔,你不配!”寸心楼主欺近照君面前,眼光扫向伊消,冷笑一声:“别说,姐弟俩儿生的还真像。你胆敢再口出半个字儿,你家公子爷这漂亮的眼珠子就要缺一个了。”照君只得愤愤住口。
四个大汉将刘伊二人扛在肩上,风也似的疾奔。照君最后依稀听见寸心楼主吩咐一声:“祥薷布庄的老板也算帮了老子一个小忙,且赏他一个全尸。”
水声,又是水声,源源不断的水声。波涛涌起哗哗的声音在伊消耳边冲撞,他猛然睁开眼睛,巨浪已如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般袭来,而自己正在怒滔之间沉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伊消——”抬眼望去,只见天上雷电交加,绛紫色的云雾层层堆叠,竟有一个白衣女子隐在彩云间,面庞于朦胧之中瞧不真切,就看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轻声言道:“我将宝剑赠予你,如何?”伊消觉出这女子颇为熟悉,正欲答话,又一浪头打来,盖过了头顶。水花四溅之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伊消如同身上压着千斤顶一般向水下沉去,在最后一丝光亮就要消失之际,他恍然想起:“那不是小惟姑娘么?”
伊消骇然翻身而起,伸手摸到一片毛茸茸凉冰冰的青苔,四周昏暗沉闷,倒像回到地下世界一般。人是醒了,水声依旧不绝,伊消揉揉眼睛,他的眼睛原本夜视如昼,只是此番昏睡太久,又受了毒气熏蒸,总觉朦胧胧看不清楚。
环顾一周,皆是石壁,似乎置身在一个石洞之中。地上又潮又凉,还有阵阵水流激荡之声传来,伊消将耳朵贴在石壁上静静听了一会,又发了一会呆,不知此乃什么个所在。石壁凉如冰块,贴在脸上颇觉清爽好受。攥紧拳头试了试内力,依旧渺渺淡淡,激发不出,心怕兵刃也被他们夺了去,又急往后腰一摸,果然不见了蟹足剑,伊消叹息一声:“小惟姑娘送的剑呐。”忽而又想起照君不知道关在了哪里,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呼几声:“法藏在否?法藏?在便应我!”声音也似并没有传出很远,便被吞没在水声里了。
就在伊消喊得口干,稍作休息之时,洞外终于传来一句答话:“少年郎鬼叫些什么,莫不是怕黑?真是丢死个人,连我姑娘都不如。”伊消一听是寸心楼主,忙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摸索,大概走了十来步,隐约有些光亮。又行几步,转了个弯,就见前方光芒大盛,竟到了山洞边缘,数十根铁棱封在出口,每根只隔了一掌宽窄。铁棱之外,一挂水帘倾泻而下,汇入崖底一面大湖之中,竟与梦中的水泽一般景致,果然自己被关在了峭壁山涧之内。伊消抬手遮在眼上望去,远处青山绵延,峰岭奇崛。日影西斜,云霞若烧,一队归鸟长鸣数声,向南而去。笼郁的树木之间,又夹杂着片片花海,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花,也闻不出来什么味道,但觉烟波浩渺,不似人间。
伊消被这景色迷得出神,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绮丽之境,便住个神仙也不为过。那寸心楼主在巨石之后立着,不见他答言,身上反倒被水花溅湿了一大片。等得不耐烦,快走几步来至铁棱边,掐着腰问道:“你聋了?老子问你话呢。”伊消把他看也不看,淡淡道:“我是真心不想搭理你。”寸心楼主狠啐一口:“呸!还厉害个什么劲儿啊。”又见伊消倚着铁棱发痴,转而笑道:“老子这楚熹崖不错吧,与你昆仑比得比不得?教你住在此地也算以贵客之礼相待,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伊消转过头来,斜他一眼,说道:“公子爷用不着你相待不相待,更不稀罕你抬举不抬举。只将护法与宝剑还我就是。”
寸心楼主有意嘲讽他道:“怎么不找老子要你姐姐啦?”
伊消冷笑道:“亏你倒还先提此事,究竟脸皮要也不要?”
寸心楼主将手一背,洋洋得意道:“兵不厌诈。老子的脸皮可不用你瞎操心,你要想出去,知道该怎么做吧?”
伊消将前摆一撩,盘腿坐在地上,慢慢闭上双眼,道:“别,我不知道,也压根没想出去。你这儿比我昆仑虽比不了,却也难得清静,要是没你在这又聒噪又碍眼就再好没有。”
伊消心知他扣住自己无非是想得到《六魂经》,没成事之前,绝不敢轻易下杀手。寸心楼主也不急,他是个再狡猾不过的人,仗着脑子灵主意多,谅伊消年少人单纯的,也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思及此处,微微一笑:“好,公子爷,老子叫您一声公子爷,您歇着,咱们来日方长。”拂袖要走之时,忽听簌簌振翅之声,一只红眼信鸽飞来,乖巧的落在他的肩上。寸心楼主抽出那笺看了一看,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似又想出了什么诡计,桀桀狞笑道:“八月廿六,好日子,好日子啊。嘿嘿,等着瞧吧,老子非送他一份'大礼'不可。”
伊消看他那副阴险的嘴脸,心中冷笑一声:这老贼决计没安好心,定是又要害人。听他说到八月廿六,只觉好生熟悉,就像之前听谁说起过那日,待细想时,又感脑中昏昏沉沉,药劲儿竟还没过去。
月光与水光两相杂糅,墨蓝的天幕无止无尽的向远方铺陈而去,群山肃立,偶有猿啼,伊消静坐于地,双目微阖。他时方年少,虽是根骨清奇,又受良师指点,拥林氏秘籍在手,奈何到底囿于年纪,未入佳境。体内《六魂经》的内功又非亲自练就,而是他人相传,想要混为一体为己所用,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应沉心静气,下大功夫。眼下所在楚熹崖,就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钟灵毓秀,集天地之精华,滋万物之慧根,伊消于此吐纳调息一段时日,必会大有进益。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如止水,每当眼光扫到铁棱如剑一般映在墙上的影子,他总要想起自己的蟹足剑,和一个姑娘。
久惟人是回了千机堂,心却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成日心里胡思乱想:不知伊消、照君去没去到草木监?别似我一般走迷了吧。宁蕲先生上了小西天,岂不是要白跑一趟么,好在真人仙姑跟云叔叔过得很好,现在应该到了东海了。不知海边风大潮湿,仙姑住不住的惯?她时常如此,独自一人坐在一处,皱眉思索,丫鬟小夏见了也来蹲在身边问她:“小姐怎么失了魂一样,在想啥呐?”
久惟看她一眼,问道:“你知道东极岛么,去过小西天么,吃过滚酒丸子么,中过蜘蛛毒么……”
小夏完全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道:“小姐说书呢?我只听过人家说什么《取经诗话》,我给您讲讲吧,里边有个猴行者,还有个三藏大法师……”
久惟无心听她说什么,也没有打断她,任她兀自连编带想的说了一会,见久惟不应声,又晃晃她的胳膊,问道:“小姐您听我说了没啊?”
久惟叹了口气,道:“哎,听了。”
小夏看她那恍惚的神情,哪里肯相信,又道:“那我考考您,这大法师最常念的经是什么经?”
“经?”久惟一听见人家说经,就想起了《六魂经》,心中疑云又起:上回伊消将他昆仑的仇家说了一大堆,我竟不曾留意去听。父亲嗜武如命,难保不对这《六魂经》动心,若是……若是当年起事的也有我们千机堂……”思及此处,心中惴惴不安,忙使劲摇摇头,心道:不可能的,若为世仇,他又怎会待我这般好?想到伊消的好处,久惟不禁面泛微笑。小夏见她迟迟不答,还当她在想三藏法师呢,兀自抚掌笑道:“就知道您说不上来了,刚才根本就没在听嘛!”久惟拉住她的手,喃喃道:“你喜欢过一个人么……”
小夏听她所言先是一愣,接着笑道:“原来小姐喜欢啊!先前老爷和夫人还担心您不答应呐,要我说怎么会呢,都说那公子少年英雄,相貌英俊,武艺高强……”
久惟轻声道:“是啊。”猛然发觉,自己并没有提起过伊消啊,盯着小夏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夏道:“我听人家说的啊……”
久惟追问:“人家谁说的?”
小夏懵了:“不是来说亲的胡妈妈说的吗?”
久惟大惊而起,问道:“说亲?”
小夏也跟着站起来道:“您还不知道呐,这都快要定下来啦。”
久惟这几日心事重重,对身边的人和事浑没留意,忙问:“这么说我爹同意啦?”
小夏正思量着要答话,久惟却等不及,一阵风似的跑进内堂,久大侠却不在内堂;又奔到前院去寻,也没有。
久惟略一寻思,心道:爹爹必定在长烟湖边练功了。忙要出门去找,却见大门前立了两班弟子,将门挡了个密不透风。两班人一见久惟,齐声说道:“小姐请回。”久惟喝道:“闪开!”
众人皆道:“堂主不教小姐出门。”
久惟一听这个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转至院墙,心说凭这么一道破墙也能拦得住我?她这一生起气来把自己家的墙也骂进去了。谁知来到墙边一看,竟也有两班人守着,每个人的眼光都盯在久惟身上。这时候小夏跑来,拉着她劝道:“小姐为难他们干嘛呀,您出去了谁受罪您还不知道么。”
久惟将袖子一甩,指着一个弟子道:“想不教我出去也成,你去长烟湖把老爷请回来。”那人恭恭敬敬道:“回小姐,堂主练功,弟子不敢前去打扰。”
久惟再欲说话,忽听前边门上人叫道:“老爷回来了!”众人拥簇久大侠进来,却见他一手扶腰,躬身弯背,似乎身体不适。久惟赶紧上前去扶,问道:“爹爹怎么了,可是受了伤?”
久大侠苦笑道:“岁数大了,一个不留神,把腰给闪了。”
久惟嗔道:“您也太不当心了,它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您至于么。”
一干人忙将久大侠送进屋内,久夫人道:“她爹,我给你推一推,若是就劲儿推上去了,也就不疼了。”
久大侠摆摆手道:“你手下留情吧,推坏了不是玩的。”说罢将久惟唤到身前,吩咐道:“现今只得教我儿走一趟,去宁蕲先生那里讨两副膏药来贴,我呀,就信他的膏药。”
久惟意外道:“我去?”
久大侠道:“怎么,你不愿往?”
久惟心中大喜,这下终于可以出去了,但面上还是佯装有气,噘嘴道:“儿自然愿意,只是先前您不是不许人家出门吗?”
久大侠笑道:“那是之前,谁教你不言语一声就跑出去胡闹?这段时间倒表现不错,为父心中甚是欣慰。”
久惟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又道:“如此门口那起子人总该撤了吧?”久大侠道:“撤也不必,你只需拿着这个。”边说边将身上带着的菩提子手串摘将下来,递到久惟手上。又叮嘱道:“我儿一天不回,为父便多疼一天,是否一去不回,就看你体谅不体谅了。”久惟听此一说,默默不语,心内只得将去寻伊消之念按下,转而又想:好在此去见了宁蕲先生,可知伊消、照君二人去向;若不见时,十有八九便是上了小西天。
久惟应下,自去准备。久大侠见她出去,一个挺身跃将起来,那身板腰背,比个小伙子还直三分。久夫人奇道:“你这是作何?”久大侠笑道:“此番定下亲事,以她的性子必是不从。不如先寻个机会,教他二人相见一回,有所转念,也未可知。”
久夫人略带责意道:“你如何不事先与我说了,倒教我无故惊了一场。”
久大侠揽过她的肩道:“先让你知晓了,演得不像怎么说?”
久夫人沉吟一会儿,也点头道:“既是宁蕲家的公子,性格人品自然没的说,又是虎年生人,都称他为虎公子,想必是个龙章虎种的人物,与咱们姑娘相配也是一段佳缘。”
为防久惟寻不见先生住处,久大侠命人备了一匹识途的老黑马,久惟一拜而去一拜,上马自去不提。话休絮烦,但说久惟一路心急催马,来至草木监前。这回倒不见药师在巷子里烹饪,只有念一手拿蒲扇在门下歇凉。久惟下马笑道:“念一,你又胖了。”
念一见是她来了,咧嘴一笑,又摸摸后脑勺道:“先生成日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不胖才怪呢。”
久惟道:“你现在正长身体,自然要好好吃饭。”
念一欢快道:“先生也是这般说。”
久惟问:“你家先生在否?”
念一道:“在啊,在里边浇水呐。”
二人边说边向内走,念一问道:“怎么不见我那位公子兄弟?”
久惟一愣,转而想到他所说是谁,问道:“他这些时日,来访过你们先生不曾?”
念一不假思索道:“不曾来呀,自你三人别后再没见过。”
久惟心中一沉:为何不来,莫不是又生出什么故事?正自想时,念一向内喊了一声:“久小姐来了。”便有宁蕲药师应道:“快请快请!”药师放下水壶迎将出来,见久惟身穿杨柳色偏襟便装,细腰盈盈,飘带若飞,脚步轻灵,喜道:“久姑娘所中之毒看来是尽解了。”
久惟拜谢了宁蕲,忙问:“先生这段时间可曾出门?”
宁蕲笑道:“田园琐事甚多,无暇出门。”
久惟暗道:坏了,既然先生未曾出门,便不至于错过伊消二人,这必是遇上哪路仇家,一时将他们拦住去路,争斗起来了。
宁蕲见久惟心事重重,关切道:“姑娘什么心事,小伊公子因何不来?”久惟不便提及弗猜师侄之事,只道:“他原也要来,却与我分了两路,本该比我先到。想是遇上什么寻衅的人,纠缠住了。”
宁蕲道:“姑娘且休烦闷,他的武功别人不知,你却最是有数。谁敢去当他的掌风,那不是白白送死么?”
久惟听如此说,也自暗道:“如今他有了称手的兵器,又有照君在旁相护,料想也不至有事。”宁蕲见她面上略有缓色,又道:“姑娘既然来了,何不留下盘桓盘桓,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也到了呢?便不到时,姑娘再去,或留下一封书,或什么物件,在下帮你传达就是了。”此言说得久惟颇为受用,赧然笑道:“我才没有什么书要给他呢。”
话叙至此,忽闻念一在外报道:“表少爷来了。”宁蕲笑道:“今儿来的巧,教你见见我外甥。”久惟看时,只见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身着墨色短打束袖装,腰悬系铃长剑,背上披一件流星色大披风,浑身泛着银光,整个人就像一道光般照在院里,边往内大步走来边道:“舅舅可浇水了吗?如何不待我来。”
宁蕲道:“银官儿莫急,方才刚浇一垄,余下都是你的。且先来见过久小姐。”久惟不知这个公子如何称呼,宁蕲侧首对她说道:“他自幼顽劣,在外有个诨名叫虎公子,你叫他银鞍就好。”
久惟怎料这人一心要与蟹足剑分个高下,更不知他便是要向自己求亲之人,尚如对个新识之友般,向银鞍颔首道:“久惟见过公子。”适时她立在青青翠林之间,一袭嫩柳绿的衣裙与身后的景致融为一体,似芳菲仙子自叶间走出,面灿飞霞,双目流波。银鞍看得一怔,半晌问道:“可是千机堂的久小姐?”
久惟一笑,低头道:“不敢,正是小女。”
银鞍心自欢喜,躬身抱拳道:“姑娘有礼。”思及娶亲之事,暗道:“莫非是她专程来瞧我。”此念一出,未见久惟怎样,他自己倒先红了脸,紧张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解下披风,往树上一搭,捡起地上的水壶,胡乱舀起水来。
宁蕲招呼久惟道:“姑娘花架下坐。”又吩咐念一烹茶,洗水果,捧点心盒子。久惟道:“先生别忙,我还问您讨一样东西。家父适前练功,不慎将腰给闪了,请先生赐两副膏药贴吧。”
宁蕲正色道:“这是怎么话儿说?不过是副膏药,何至恁般客气。疼得要紧时,我过去瞧瞧也是应当,令尊也忒不小心了。”
久惟忙谢过了,说道:“先生高洁,不欲涉足武林,区区小事,何敢劳动,我自拿了膏药去贴便好。”
宁蕲无法,只得依她,自进堂内准备。余下久惟、银鞍二人,一时无话。久惟举目四顾,几只大蜻蜓悠闲地擦着石井沿飞过,井台冒着凉气,草木绿意盎然。置身于此,不由得心动神驰,闭上眼睛,幻想将来自己也能和所爱之人相伴山水田园之间,篱绕小院,菊香在案,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只是不知那人现在何处。忽闻有人在耳畔唤道:“姑娘。”久惟心中一震,睁眼看时,却是银鞍摘了根小黄瓜,递到她手边说道:“姑娘尝一尝。”
久惟轻叹一声,接到手里,低头正看见他腰上的宝剑,剑鞘别致,镂刻的图案又像盘龙喷水,又像凤尾缠绕,先前从未见过,因问:“你这剑镂的是龙呢,还是凤呢?”
若按往常别人问时,银鞍必会仰起头道:“瞧仔细了,这乃是上古神兽九婴,九首一身,自能喷水吐火,威力无穷。”今番却腼腆的笑道:“不过一个花样,姑娘说是龙便是龙,是凤便是凤,是龙是凤全凭姑娘喜欢。”
久惟不领其中的意思,只当他是有心不肯告诉,以嘲笑别人没甚见识,心道:这个公子好生荒唐,不愿说也就罢了,怎么还让人凭喜恶胡叫?便想使出一个法儿杀杀他的性子,因伸手道:“拿来我仔细瞧瞧?你若当个宝贝怕我瞧坏了,那么不借也罢。”她前半句说得不错,银鞍当真嗜剑如命,绝不肯轻易拿出来让人碰上一碰,非要碰时,只怕就是个死人。而今一见久惟要瞧,他早把不借的心丢到小西天之外,忙忙低头将配剑解下,捧至她面前,说道:“此剑名唤败笔。”
久惟举剑端详,心中称奇:若说普天之下尚有一把剑敢当蟹足剑的剑锋,那必是此剑无疑。反手甩脱剑鞘,锋芒乍现,若说蟹足剑是冰中有火,那败笔剑就是火中有冰。世间万物,有阴就有阳,有平就有仄,果然是一双相成相克之物。适时久惟并未下心去想,她以三指提剑,于空中虚划一道,偏过头,以余光把握那剑锋,左手将小黄瓜向斜上方一抛,右手拿捏了力道飞速旋去,就见小黄瓜立时断作两截,外皮尽削个干净。一切全凭剑气所致,并未挨及剑身半点。久惟将剑还于银鞍手上,她本意是拿人身家兵器削个黄瓜,挫一挫他的锐气,可知这厢银鞍一时去看她的手段,一时又看她的容颜,看容颜时惦记手段,看手段时牵念容颜,好不慌乱。奈何久惟出手又是极快,他哪里看得过来,呆呆的将剑接过,目光仍粘在久惟脸上。久惟猜不透他想写什么,只微笑着将半根黄瓜塞在他手里,说到:“你这宝剑真有意思,系着的铃儿因何不响?”银鞍喃喃道:“它,它这蠢物……想必是忘了响了。”
久惟究竟不知这人想不想搭话,怎么问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转身想进去看看膏药好了没,拿上便走也就是了。银鞍一见久惟要走,忙叫住道:“姑娘慢走,姑娘剑法好生玄妙,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
久惟心内笑道:你也有自认孤陋寡闻的时候,我却不能像你那样随口搪塞,因道:“这是如痴门林老前辈所创之《九尘流霞剑》,共有十八招三十九式。”
银鞍哪管你是林前辈、木前辈,如痴门、机灵门,早跟着说道:“在下十分倾慕姑娘……的剑法,斗胆一问,姑娘可愿收我为徒?”
久惟一愣:“这……”
银鞍忙道:“便为难时,略指点一二也是在下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