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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太子见泰子苦争持 弗猜遇扶拆巧施为

2018-05-04发布 10015字

前方千机堂久俯之中,久惟盼他二人前来,早已等得心焦,每日在前院中绕来转去,只为相迎;又将十八般兵器架抬在身旁,以备久大侠问时,好推说在此练功。今日正是八月廿六,她于是焦躁之心尤盛,弄个长条凳坐在门下等。未有三刻,忽听大门外有个声音高唱道:“小西天福地太玄散仙西天主弗猜真人大驾。”久惟好似得了令儿般,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口中道:“来了来了,果然来了。”便要开门。

门上人见她冲来,忙拦着道:“小姐不可出门。”久惟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情急喝道:“我看你是魔怔了,我几时要出门?你眼睛盯着我,耳朵也是飞了,外边来人报名,你听不见?”那门子唯唯诺诺道:“小的正要开门……”久惟道:“我在这里了,还用得上你?闪开罢。”说罢,径自越过他,伸手推门。只见门外阶下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青椴色马车,旁边一个锦墨长袍的道人,正从车内扶下一位年有花甲的老道姑。久惟愣了一愣,认不得这二人是谁,便道:“请问……”不待出口,那青年道人见她出来,扭头喝道:“问什么问!耳朵也是出气儿的。咱是小西天福地太玄散仙西天主弗猜真人,刚刚已然报过了。”久惟茫然道:“您说您是弗猜真人?”那道人斜眼将久惟看着,冷冷道:“你这个门子是吃废话长大的罢,废话怎么那么多?”他见久惟跑出来开门,就只当她是个门子。久惟闻言笑道:“你等果然不似凡人,废话也是能吃的。”

道人抬手将久惟一指,道:“你还不去报与你家主人知道,却在此说嘴,是什么道理?”久惟心中暗道:这决计是一伙冒充真人的骗子,不知要做什么勾当,未料我与西天主她老人家早已相识,此番瞒我不过,却与她玩玩儿。因抱着胳膊道:“通报自是要去,但得先清楚如何报。”那道人耐性渐尽,喝道:“你失忆了!想我家仙姑名号太长,你这呆头愚脑也记不清楚。罢了,你只说:弗猜来了。”久惟冷笑道:“哪个弗猜?”道人哼了一声,答:“扶摇直上入琼霄,拆运解数天机道。”

久惟心想:却未曾辱没她的名字。面上正经道:“原是扶拆。”定睛看那名号扶拆的老道姑:身躯肥胖,体态臃肿。发半灰半白堆成一髻,髻不直不圆挽着一簪,簪非金非银乃是生铁。面黄皱多,颧高腮瘪,两横怪眉,鼻大眼小。道袍挂体,手揣袖中,真个跟唬小孩的老妖婆无异。久惟掩口暗笑,又打量眼前这圆脸俊眉的青年道人,想是来扮演云埋的,因问:“那阁下又是谁?”她猜测对方说出什么“星陨脉”,“幸运迈”,“行云麦”之类可笑的话来。

不期那人却昂首道:“吾乃泰子,泰山之子是也。”久惟听了,忍住笑,脑内思量道:“既称叔叔是‘太子’,必是小西天的侍从,却不知是哪个下山胡传,抑或与歹人同谋。”

正想时,那泰子喝道:“你又计较什么?还不教我们进去,讨打么?”话音未落,他急抬右臂,劈头就是一掌。久惟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掌风侵至鼻尖,她急忙抬臂拂开,身子已后退了三步。泰子一招突袭未成,哪肯罢休,紧着跳上一步,使出一记“翎初掌”直取久惟后颈。人道这掌法怎么叫做翎初:以掌风侵人双目,实为虚招,以此迫使对方举手相护,既遮目时,便攻下盘;如不举臂,单偏头避过,则以掌顺势击其后颈,是时发梢扫过掌心,呼为翎初。久惟见他举掌打来,心道这护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得先向后直掠而去。退不到两步,忽觉脚踝被了什么绊住,止了去势,低头看时,就见是一道白绫,自扶拆袖中发出,紧紧缠住久惟的左脚。

久惟心中一慌,右腿踏了一个垫步,身子急向上纵起,抬手发起抚仙回光掌的一记“青霄含光”,向泰子肩头斜击而去。泰子先前已见扶拆出手,心中多有放松,未料久惟实实在在的一掌当空而来,他避闪不及,已然挨了一下,恼怒至极,张口骂道:“你一个门上的丫头,哪里学来这鬼武功?”久惟左腿已被白绫牢牢缚住,挣扎不脱,没心思回他问话,一时又见一道白绫如长蛇般破空袭来,正是扶拆为解泰子之困,又发一招。久惟先前对其未做防备,着了一下,这回她眼见白绫来了,怎么会再着其道。只见她左腿一旋,借助拉扯之力,急速抽身,使右脚尖一勾,改变了那白绫的方向,转而向泰子缠去,不待反应时,就在他胁下缚了三圈儿。

泰子又惊又急,扭头高叫道:“仙姑娘娘,怎么捉住自家人啦!”扶拆听他呼唤,即要收手,久惟见机飞快,纵身扯住泰子身上那截白绫,一个弯绕在自己手臂上。当是时,扶拆两手各攥一条白绫,一条系着久惟,一条拴着泰子;久惟飞着身又和泰子牵扯在一起。三人形成个阵势,谁也动弹不得。泰子情急叫道:“小丫头,若不想死就快快松手!”久惟冷冷道:“教你的娘娘先松开我。”扶拆怒道:“放你?休想!”

正是难拆难解之时,忽听一声骏马嘶鸣,即有一女子幽幽淡淡地说道:“啧,在打架呀。”三人先前聚精会神地相搏,霎时皆被此声所引,竟同时破功,失力罢手,站定不斗。扶拆与泰子向那话音传来之处望去,见是一个身骑黑马的绯衣男子,身侧又有两个小哥合抬一乘笼烟荷垂宫纱小轿,垂幔随风飞舞,露出轿内人一角衣袂,是与那骑马男子一般的绯色。

泰子抱起胳膊,挑眉对云埋说道:“哟,迎亲的,多管闲事也不怕误了吉时?”云埋闻言,笑盈盈道:“只要娶她,分分刻刻都是吉时。不过这位道兄怕是误会了,我们并不是在成亲。”

久惟一见是弗、云二人来了,粲然一笑,云埋也向她点头致意。却听泰子大声叫道:“谁管你拜不拜堂,成不成亲。你若省事,也休管我们打架,要行路便快走!”云埋道:“敢问是何人在此打架?”泰子冷哼一声,道:“说出来不怕惊坏了你。是小西天上西天主真人在此,与这个丫头在打架。”

云埋朗声道:“别人打架与我无干。若是西天主打架,我说不得就要管一管了。”泰子冷冷笑道:“呵,又多个送死的,你想怎么管?”云埋偏头问道:“您想怎么打?”泰子抬手一振衣袖道:“看招你就知道了!”云埋伸出手指,晃了一晃道:“不是问你。”

“那你问谁?”

“谁是西天主,我便问谁。”

那扶拆正与久惟对峙一处,忽听云埋说话,还道是叫自己呢,忙上前一步道:“你这后生好没规矩。跟我说话,只怕你修行不够。”

云埋先前见这里站着一个老婆婆,并不知道是谁,也未留意,只偏着头等师叔的示下。现听她言语,即问道:“你是什么个老妈妈,怎么来答我的问话?”

扶拆斜了他一眼,昂首不答。泰子在旁冷笑道:“嘿,你眼眶子里摆着的果然是黑棋子儿。既有胆量点出西天主的大名,怎么又装作与她不识?”云埋先是愣了一愣,旋即狠瞪着扶拆,脑袋上一波一波地发麻——好啊,敬你是个老人家,称道一声老妈妈,不想这个粗鄙的老妈子也胆大包天的冒充起师叔来了!只气得他火冒三丈,挥臂指着二人叫道:“岂有此理!你胆敢口中再出‘西天主’三个字,我拿你眼珠儿阴天下酒。”

泰子被他骂得一惊,暗道:这个管闲事儿的虽是来者不善,往来答话却也客气,怎么忽然就发作起来?又抵不住心中一阵发虚:难不成他见过西天主的真颜,识破我二人是假冒的了?不能罢。主人说那西天主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不与人交,今我俩更是受了她近侍的指点,本该万无一失啊。思罢安下心来:嗨,且别管他怎么抽风,到底还是要打。

他兀自计较了这许多,那厢扶拆却是不容,只喝一声:“好啊,你有那个本事,便来拿罢!”话音未落,就见她双袖大展,两条白练“嗖”地一声向云埋袭来。惊得那小黑马一声嘶鸣,前蹄腾空而起。云埋举手正欲还招,架不住马儿忽然直立而起,他只得慌忙去抓缰绳,好悬没被其掀翻在地。正是这一抓绳辔,也叫他失去回手的时机,那白练已经不容分说缠了上来。

云埋见那绫段已不是绫段,仿佛是两条白蛇。一条从马腹下穿过来,盘在他腰上;一条绕在他两胁下,将手臂都反剪到背后去缚住了。眼见他裹得似个粽子一般,泰子故意眨着眼睛笑道:“肉粽精,你可还管得了闲事吗?拿得了眼珠儿吗?”

云埋趴在马背上抿嘴不答,只暗暗发力去破那白绫子。他两手各擎着一道掌风,灌得衣袖大张,跟个敞口的面盆一样,力道全没使在白绫上。那里弗猜看个满眼,心自焦急。你道她急什么,有四般原由。一因这侄儿的武功也甚为不济,未及出手先被人家治个动弹不得,再不救他可怎么好?二是她出离人世,不愿在此人来人往、耳目繁杂之地施为,只恐平添许多麻烦;三来她先前受伤,功力远不如先前,又行车多时,胸闷身疲,更不想同人纠缠,损伤气力;四是她不知对方二人来路底细、武功路数、修为深浅,自己乃病恙沉疴之躯,贸然出手实怕不敌。思此,她自嘲笑道:“好啊,想我如痴嫡传,武禅双臻,逍遥数十载,着实也曾为人。前日里未尝将武林一众纳入眼内,更何来恐惧不敌之心?罢、罢,千说万说,这云儿还是要救的。”

既已定心,弗猜伸手摸了一摸青骓的脑门儿,小声道:“师父,你且去故人那处暂避,别一时误伤了。”青骓听懂此言,伸出舌头在弗猜手上一舔,转身窜下轿子。众人先前只顾去看云埋,全没留心那一乘小轿,此时忽有个黑影子跃将下来,围着的几个人都向后退去,单有久惟看得清楚那是青骓来了,心里欢喜,忙打开手臂,蹲下身来迎它。

青骓昂扬其首,耳尖似旗,眸亮如星,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寻到了久惟,直扑进她的怀抱。久惟见它威风凛凛,项圈上又新嵌了一颗熠熠生辉的黑珍珠,更觉喜爱非常,有心将它团团抱起,怎奈青骓腿修体长,又滑溜溜的抱不住,只得放下来,在它耳边道:“别来无恙啦。”

弗猜在轿内定下心神,捻诀暗道一声:“太上道祖,但存顾念,垂借弟子些许灵光。”祷毕低头,就见脚边落了本册子。她为路上解闷,特在蒲团下压了八、九本书,想是刚才青骓窜下时,带落了一本。弗猜将其拾起一看,却是《六韬》,她抚书笑道:“这是显灵了。子牙仙长,必定是元始天尊派下来,助弟子的。”至此好像当真受了什么神力,猛一挥手,即刻有两道绿光微微一闪,好似琉璃制成的小飞刀,直击而出,顿将那长袖白绦断了个七零八落,纷纷扬扬地飘。扶拆这厢失去制衡之力,猛得贯倒在地。泰子先前自觉胜券在握,抱着胳膊冷笑,不期竟来了这变故,心惊之下赶忙跑去搀起,不曾留意两颗碧珠滚落在地上,而那轿子珠帘,也正少了两粒。

扶拆这双长袖不似普通丝绸,实为天蚕银丝纺就,利刃不断,水火不欺,唯内功深厚者可摧尔。今青天白日之下,不知怎么就被两道绿光给破了,只教扶拆盛怒之下又自慌张起来,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强壮声势,喝道:“轿中是谁?”

久惟在旁,听她问得可笑。这倒不是王母娘娘面前卖蟠桃,而是王母娘娘面前卖王母娘娘。下一眼瞥到滚落在她脚边的两个珠儿,心中又起了一些叹息:昔日小西天上见她的武功,不假外物。如今内力散失,不得已拆了珠帘,要换前时……兀自想着,只听轿内人唤道:“云儿,走罢。小惟姑娘等着呢。”原来弗猜祷祝一番,举手发力,一击之下便觉气脉通了,先前眼花、头晕、胸闷几般症候竟一齐好了。她深吸一口气,暗道:“果是姜子牙仙长帮了我也。”你道她怎么好的,只因她祷念之时,为显虔诚,也为教诸神听见,将头微微扬起来些,仰面朝天。正是这个动作打开了她的气脉,加之运功疏冲,当下觉得好受了,却不知向后更需调理,不然将坐下更深的病根,此系后话,现下不表。

那里云埋一面抖落下那些讨厌的白绫碎片,一面怔道:“走?这就算了?”弗猜不愿多说,又不想失了名声,便淡淡道:“依你怎的?你我修行之人,岂能杀人。”云埋想了一想,不再分说,只向泰子喝道:“怎么你还不闪开?”

泰子被他一喝之下,也不住退了一步,与扶拆递了个眼色。不知轿内人的深浅,都不敢妄动,事既不谐,死活也得问出端的,不然回去怎好交差。至此,只梗着脖子道:“留下名号,走也罢了。”弗、云二人都把他两个看也不看,把那问话答也不答,把那一点强做出来的气势采也不采,自顾起轿催马。便要走时,只听得“咳咳,呸!”的一声咳嗽,众人眼前一花,就有什么东西砸地上,击得砂石四起,细看过去,竟是一口痰。

久惟目光落在那痰上,心中一阵发沉,暗道:“了不得,不知是来了个什么不速之客,一口痰击得石砂四溅,这要是打在人身上,岂不得受伤流血么。”思此打了个寒噤,又道:“要说拿唾沫当武器,着实够恶心的,断不是个好人了。”

正自计较,就有一个黑衣短打的矮汉子分开众人走了出来,扶拆、泰子一见了他,即控背躬身地拜道:“楼主。”久惟看他怎生模样:头圆面红,膀阔腰粗。顶上带着黑丝盘龙方巾,衣袖高挽,露出半臂锦鲤花绣,金鳞竞跃,好不逼真。不知天下三十六楼,这来者是哪一楼之主。

久惟不认得寸心楼主,却说他怎么在此处显身。原来泰子、扶拆具是其手下,人家自然有原本的名字,这厢也不拘叫个什么。单表寸心楼主领了七先生的密报,合计着在久大侠寿辰这一日,安插他二人于久府之内,细细地摸索《六魂经》的所在。你道他扮谁不好,怎么非扮成西天主?一是这坤道实不出山,鲜有人识得真容,却又名号大,面子大。人已出世,世存其名,盖因林如痴前辈德高望重,江湖地位尊贵,也因幻珛教照君一伙人为壮声势,大肆宣扬;二是寸心楼主收了成文姑娘,自可跟她问出些事故,也不奇怪,这成文一心里仰慕云埋,嫉恨弗猜,是以扶拆成了老妪形象,而太子还是太子,只不过旁人不敢触犯那大不敬之罪,替她改作了泰子。

寸心楼主安插这二人潜入久府,以祝寿为由头寻经。成了便好,不成也与他本人不沾一丝关系。却说他怎么又露面?他本藏身在人群之中,暗地里观察事情的进展,见扶拆、泰子竟连久家大门儿都未曾进得,就被一路身份不明之人难在了这里。听那骑马公子的言语,恐怕冒牌之事,已遭识破,心中是又气又急。也谓急中生智,他忽然改了主意。心中计较道:“罢了,数年前与久应怜也算是有些交情,倒不如点破身份,两边上谈情叙旧,认作了朋友,再带他俩正大光明的进去,那时还教他们暗暗行动,我却打个掩护,岂不更好?”想定,咳嗽一声,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晃了出来。

扶拆、泰子办事不利,站在那里心虚,不敢抬头瞧瞧。寸心楼主抱着胳膊,走至跟前,当着众人面儿,操起一副破锣嗓子教训道:“惫懒、懵懂、好不知事!久大侠办寿,也是你等胡闹、做耍子的?”话此,故意顿了一顿,扶拆、泰子不知其意,云埋、久惟更云里雾里。

寸心楼主斜眼看了一圈,又尖声道:“我教你们排一场西天主她老人家写的戏,权表为久大侠祝寿之意,大家热闹一番,怎料你二人就在这大街上演绎、舞弄起来,疯疯癫癫,冲撞他人,是何道理?”久惟听此,心中冷笑:这果然是个贼首了。也教那阵势逼得他莽莽撞撞,显身出来,巧言令色,兀自者嚣。却是那厢云埋性急,抢白他道:“你又是个谁?凭你也配知道西天主的戏文?呵,你倒说说,此番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寸心楼主哪里知道什么出不出,慌得他只推做耳聋,没听见那问话,还去咕咕哝哝、絮絮叨叨地教训手下人。云埋身侧的两个抬轿小哥忽然开口说道:“公子,你竟还不认得此人?”

云埋低头道:“怎么,你两个却认得他?”那“一挂鞭”笑道:“这样两臂花绣,端的是寸心楼的白爷——寸心楼,您准知道吧。”云埋皱眉道:“我管什么寸心、尺心,丈心,白爷、黑爷、彩爷?”

那“倒豆子”接口道:“公子有所不知,他所执掌的寸心楼乃是天下三十六楼之首,在江湖上也是老大的面子……”云埋满不在乎道:“是么,我怎么没听过这家伙的名号?”

“一挂鞭”与云埋贴着耳朵说道:“好教公子得知,这白爷的大名也没人问出叫个什么,就算知道,也不敢直呼不是……”

“倒豆子”口快道:“只因他吐得一口好唾沫,得了个诨号叫什么雨霖铃。”

云埋听了,在马上指着人家哈哈大笑道:“这厮也好意思称为雨霖铃?我看不如改做个雷滚滚罢。”此话一出,久惟掩着口发笑,扶拆和泰子也憋着笑,把头埋的更低了。那雨霖铃绷不住,对云埋叫道:“你这后生休要无礼。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野人,在这里晾了半天。”又转对弗猜道:“还有这轿子里的,尚不显身么?只管藏头遮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弗猜盘腿坐于帘后,兀自在心里将《北斗经》默了一遍。外边谁说什么话,她全不上心,更不肯回言。云埋却在旁冷笑道:“不错,指使手下冒充顶替,事情败露绮语者嚣。果然是英雄好汉。”

雨霖铃咧开嘴阴恻恻笑了一下,只听得“嘿嘿。”两声。他也不分说,即横迈一步,打开双腿,身子往下一沉,调息丹田,自下而上,由内而外地发出一股气来。云埋看得一惊,暗道:“这是要发什么鬼招数?”只见雨霖铃吸着腹,张开嘴,猛地有一口气喷将出来,一时好比呼啸而来的朔风,直朝轿子袭去。原来他早盯准了那笼纱小轿,安心把它上头覆着的纱吹翻,好教内中人无处遁形。他这口风吐得徐,去得急,势头强劲,少说也有苦熬二十年的功夫,只吹得那轿子帘起珠撞,叮咚作响。

雨霖铃止住势,转身迅速一吸,接着又吐一股风。这第二股风力度比先前更甚,带起石砂无数,云埋被风吹迷了眼,急抬衣袖去遮。只因他先前有意去学弗猜的眼风,便以目补目,吃了不少禽畜的眼珠,以至练得这双眼睛尤其金贵,不敢有丝毫受侵。是时阵风呼啸,泥尘飞扬,周围人等都蒙着头叫:“好个白爷,竟会呼风!”正说时,就见那轿上盖着的几层烟纱“嚓”的一声飞扬而起,好似一片大云,转瞬就被无形的手牵扯着,往天上去了。

雨霖铃见那轿幔飞去,只剩一副光秃秃的座子,上边安着一个女人,再无别物遮掩,止不住的哈哈大笑。笑罢道:“你等也是造化低了,竟敢来坏我的事!即便送这一对儿上西天。”

云埋胡乱甩开袖子,一见这番情形,气得跳下马来,挥舞双臂挡在弗猜身前,又指着雨霖铃道大骂道:“这厮老大无礼!你怎么敢毁了我的轿帘子,偷窥我家贵人尊容?”

他道出“尊容”二字,雨霖铃才定睛去看轿上人,只见她绯纱披拂,膝盘背挺。年纪不高,气态从容。双目微垂,红痣有光。广袖迤逦,手持《六韬》。叠冠不压娴气质,通身道骨自然成。剪水行舟游方外,不知岁月忧与愁。遍走江湖千山万水,遇此人物数头一遭。把他看了一个呆呆怔怔,心驰神飞,兀自作想道:“怎么她面白如此,不知可有不适?怎么她眸子半睁不闭,也不把我瞧上一瞧?怎么她高冠叠髻,却似个修行之人?怎么她一女子家,行路时手捧一部兵书?”

云埋不知雨霖铃窃想自问,一昧里跳嚷道:“你的耳闭,听不见我声音?你的口哑,怎么也不言语?你有呆症,不省得我这蛮话儿?你也是腿疾,杵在这里不动!”直把他这浑身的部件儿骂了个遍,原没一个是正常好用。雨霖铃呢,好道是半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他的,自然也不恼,只是目光还在弗猜身上来回,忽教个金光明亮之物一晃,登时打了个激灵,再细看时,见是个小金牌,正挂在腰上。

且说前边弗猜自家盘膝坐着愣神儿,忽见车帘翻飞,有呼呼风声掠耳,便有一阵狂风卯足劲向自己冲撞而来,下一时,头顶的覆幔就被风揭了去。没了遮饰,那世间的人情气、烟火气、车马气一股脑地向她涌去,激得她身上抖了一抖,不自觉将两片薄唇抿起,略略屏住了呼吸。正自有些惊张不悦,只听得雨霖铃在前呵呵冷笑,说出些什么“送你上西天”之类的话来,反觉又可笑,又可嗔。便伸手指定他,开了口道:“那厮,休要放荡。本君在西天也住得久了,更何消你送去?”

云埋怕弗猜因此动怒,忙回头道:“师叔理他作甚,这等村愚刁蛮之人,焉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弗猜转而望他,笑道:“你修仙之人又是怎么说,也不知哪里学来这许多怪话,在此市井光天吵闹,岂不惹人笑话。”

云埋闻言,自知行径失了分寸,却犹心中不平,愤愤地退至旁边,只把眼瞪着雨霖铃。这厢雨霖铃被那小金牌闪了一道,心中顿时想起些说法儿,又听他二人话中什么西天居住、修仙之人等言辞,恍然大悟,身抖如筛,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他身后,扶拆、泰子见状,虽是不知情由,也跟着慌慌张张倒身下拜。你道雨霖铃跪下怎的,原来他行走江湖多年,竟也有些见识。曾闻说如痴门林老前辈编纂武学秘籍无数,一些流传于自家弟子,还有一些则馈赠于他人。门下弟子众数寥寥,尚服管训,可江湖上传阅、习练者甚多,其中不乏一些黑心鼠辈、邪门歪道,不择手段夺取武书,演练功成,胡作非为,在江湖中兴风作浪,败坏林如痴的名头。为治此辈,林如痴潜心写下一段口诀,凡习练如痴武艺者,以此决皆可废之,便为一样约束、惩治之法。那段口诀就錾刻在一面小金牌之上,林如痴随身携配,久而久之,也成了如痴门的一个证件。前番弗猜曾对云埋笑言,拿这牌子废掉自己武功等话,也是此意了。林如痴游界登方,不知所踪;大弟子东方真人又入世还俗,过寻常生活去也,是这牌子就传在弗猜手上了。

雨霖铃虽不知这牌子究竟如何到此,却是见物犹甚见人,心内焦躁道:坏了,坏了!适才见她这一位,浑然是个神仙模样,腰上又坠挂如痴妙决,十有八九就是那西天主了。可是倒霉,怎么就教我撞在她的手里?今番性命休矣。又胡乱生气,暗骂成文道:“这杏儿丫头也忒不济,怎么就和我说她是个花甲老妪?想是存心哄骗我也,回去必要与她算账——却不知我还回得去否?假冒真人已是死罪,偏又扮得这般丑陋,岂不怪我诋毁不敬,问个一剑了结?”思此,只战战兢兢,偷眼去看弗猜、云埋身上有无配剑,不曾见得;却看那左右侍立小哥手里,擎有两根抬轿的杠子,每根足有碗口粗细,就灰心想道:“好了,今番落得一棒子打死,倒还得个囫囵身体。”

雨霖铃跪在路中央,只情胡思乱想,口中更不敢言语一声。云埋见他如此,心中得意,想再奚落他几句,又恐师叔怪罪,却就不说话,但听她老人家发落。那弗猜真人心知雨霖铃猛然下拜,必定已识破自己身份。她现今修的是人间散仙,死后得成是太乙金仙,受人跪拜,却也当得,只是她向来不愿,恐怕活人受奉,会遭折寿。今雨霖铃纳头跪在当前,弗猜有意唤他起身休拜,却先故意问道:“那厮,你跪的是谁?”

雨霖铃听见问话,却哪敢直呼西天主的大名,他脑门儿上不住地冒汗,口中嚅呐道:“仙姑……真人,请受在下一拜,权且赔礼……望仙姑恕罪。”此言一出,扶拆、泰子具是胆战心惊,暗道一声:“正主在这里了,我等怎么好?”弗猜面上无喜无怒,只淡淡道:“你是甚人,下拜赔何礼,本君恕何罪?勿需惊恐,痛快说来。”雨霖铃垂首道:“不才姓白……”便说不下去。他冒充顶替,自知理亏,又被人家当场拿住,怎还有颜面报出自家姓名?

弗猜见他做这等赧然之状,点头接道:“原来是小白。你听着:本君奉师尊之命,潜心于山中修行。今得故人盛情相邀,却之不恭,特来赴会。原想此番便宜行事,不露名声,是故将你先前污言秽语,一并忍之,只念你不识本君,便不曾相怪;怎知你竟有些眼力,认得我等,复又出言不逊,却怎么说?”又道:“本君既来久府赴宴,自然与久氏之人有些交往情谊。你怎么淘来两个戏子演样她,又怎能演样得过。”

雨霖铃无法编话儿折辩,也不能照说实情,就只是满头冒汗,不言不语。弗猜欠身又问:“你爱本君哪一折戏?或可说来,共探讨之。”云埋闻此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道:“哈哈,这厮是个扮丑角的人才,憋笑也憋坏我了。”

那里久惟听出弗猜故意拿言语诘难雨霖铃,虽是词句谦雅,语气柔和,却是步步紧逼,教人无可应答,愈发羞惭无地。只怕有时一差二误,恼将起来,如何了局?邀她叔侄两个来家相聚,本是一番好意,若得个不欢而散,反为不美。便有心上前解个围,还不及张口,却听弗猜对云埋应道:“我侄儿所见不错。小白,你且起来,跌个四平我看。”

雨霖铃虽是不解其意,但仍一咕噜爬将起来,屈两腿,提气一跃。以他的武艺,本可翻起一个筋斗,落地时用脚后跟撑住,仰面回身,稳稳地站在原地,可那厢便不叫做跌四平,反成立四平了。他在弗猜面前,不敢卖弄,即便伸直四肢,仰面朝上,实打实地摔在地上,逗得周围人皆忍俊不禁。弗猜抚掌道:“好好好,果是个做丑角儿的材料。如此再跌上五百个,我便饶你去了罢。”

未知雨霖铃作何区处,只见久惟忙忙地分开人群,上马前柔声唤道:“仙姑,走了这老远路来,怎么不进家里歇歇,反在大街上吹风儿?快请随我进来吧。”

云埋上前拉住久惟的手,谢道:“小惟妹子,有劳你寄书来请,又出门迎接。”久惟抿嘴笑道:“说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小西天上承蒙叔叔款待,今番也轮我回席。”云埋又将马上挂着的海物拿下来,给久惟一一看过,说道这是鱼,那是蟹,云云不提。

弗猜将两个抬轿小哥遣散自去,对云埋吩咐道:“久家小姐在此,我俩也别闲讲耽搁。人道客随主便,主人教进去,岂敢不从?”雨霖铃一伙三众听得那“门上丫头”便是久家小姐,又着了一慌,心道:原来不识人是个病,一犯起来就连环。如今好倒是把人都开罪全了,也再没什么顾忌的,且豁出去看吧。雨霖铃便不跌四平,转身急喝另二人道:“你俩发昏哩?还不快随我进去。”

久惟闻言,挑眉问道:“慢来,你要往哪里进?”雨霖铃嘿嘿笑道:“贤侄儿,我等自然是进贵府拜寿啊,先前就已说过。”久惟却有几分恼了:“你叫哪个是贤侄?”雨霖铃抱起胳膊道:“贤侄儿原来不识礼。伯父却来教你:兄弟之子女者,皆为侄辈也。呼你一声贤侄儿,有何不妥?”

久惟知道雨霖铃惯会骗人,安下心来不信,朗声说道:“家父并无亲兄弟、表兄弟、堂兄弟、师兄弟,你休上门攀亲。若请你时,只拿出请帖来看;若无时,慢走不送!”雨霖铃听闻此番言语,知事有不谐之危,却不见慌张。你道他怎么不慌,原来有理走遍天下,先前他自知对弗猜不住,自家武功又料定不济,无奈只得做小服低;后与久惟对答,他倒当真与其父有些旧情,又知晓诸多往事,便理直气壮起来。就算弗猜与久惟情深面熟,也依情依理不可插手他人家事。他偷眼一觑弗猜,见她果然闭口不言,袖手以待——她身为外客,实不知久大侠家中之事,怎好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