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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西域人物画像

2018-04-17发布 11656字

第五十四章 西域人物画像

英雄,只有在大时代才有用武之地。大时代给英雄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道路,自然也就有不同的结局。

结局无论欢喜还是悲情,他们都是英雄。

都布汗国的英雄们不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模糊的影像,他们是具体的,生动的,有血有肉的。大视野的叙述,自当有着笔于他们的画像。

(1)翟失之

翟失之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他的小眼睛总是眯着,似乎总要瞄准前面的一个靶子。他发怒的时候,不喜欢咆哮,而是死死盯住对方,眼睛里射出的那一束精光让人不寒而栗——感觉成为了一个随时可以被射杀的靶子。翟失之从来不想很多事,这一点跟浮图城的大多数将领一样,事情想多了脑子累,不如打仗来得痛快。而这也是让阙华颇费脑筋的一件事,自己手下能打仗,但不善统军。为此,他下了好大功夫去培养身边人,可惜功效不大,没人动脑子,后来笑笑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翟失之认死理,他认准了事情便雷打不动。他认定,阿史那阙华是一个能给族人带来福音的人,是值得托付的人。在乱云纷飞的世道里,能跟上一个值得托付的英雄,着实不易。所以,他很少跟原先本就没有亲人的部族来往,也不受外界的诱惑,专心致志跟着阙华四处征战。

如今,阙华大汗陷入了困境之中,也可以说是绝境。翟失之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他跟士兵们聊天,跟都罗谈战事,跟大汗拉呱,啦自己的儿子,劝大汗及早成婚生个儿子,众人皆觉意外,不过也没人笑话他,毕竟,聊点战事之外的家常话能缓解绝境中的气氛。

只有翟失之一个人心下知道,到时候了,此战或将是他告别亲爱的大汗,亲爱的兄弟,亲爱的士兵的时候了——英雄之去,心有所感。翟失之一遍又一遍擦拭自己的宝弓,他要用这把弓把大汗推出重围,换取都布汗国重新来过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两军不约而同摆好了战斗的阵型,不远处的山坡上,薛延陀军整齐列队,等待浮图城军自投罗网。翟失之召集所部人马,呼啸一声纵马前去,所部千名勇士紧跟其后。他们的冲击飘忽不定,没有直奔敌前,先是向西,接着向北,薛延陀人的阵型出现骚动,他们不明白这一股军队的意图,正要派军压制的时候,翟失之却从正面发动了攻击,出乎薛延陀人意料,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小股士兵为什么要明摆着来送死。

翟失之的士兵们皆是善射勇士,他们纵横于马背上,忽左忽右,上下闪身,薛延陀的箭雨难以射中他们,即便马匹倒下,他们仍旧保持了前冲的姿态。这群不要命的勇士以极快的速度把居中拔灼部的重阵冲开了一个口子。奈奈和曳蒙左右两部顿时陷入慌乱,他们既怕拔灼放跑这股敌军,又怕一旦上前围击又会给尚未现身的阿史那阙华逃跑的机会。

这是唯一冲破敌军重阵的机会。都罗眼含热泪注视着翟失之率部旋风般的冲击,时机成熟,挥刀高喊,“勇士们,为大汗而战,击!”

浮图城军强悍的战力此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奈奈和曳蒙所部兵力占尽优势,却立时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无法形成防御纵深。阙华率领中军跟随紧跟都罗冲出了合围。他清点人数,至为高兴,部队伤亡不到千人。令他担心的,其温在大营附近与夷男主力苦战,还有公孙游和萨特尔所部,至今未有消息。他下令军队停止前进,派出士兵四处打探,在原地等候。都罗与他商量,此地未脱险境,是否先行撤离再作打算,阙华断然否定,他要在这里等候翟失之,听消息。

翟失之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被部下带到阙华面前的。他身中三箭,箭箭入胸,他拼命喘着气,忍住痛,为的是能再见阙华一面。他的部下还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其温所部已经全军覆没,其温独战五将,力竭而死。公孙游和萨特尔下落不明。

阙华心如刀绞,他端详着翟失之干瘦惨白的脸庞,眼中满是泪水,这个真正的勇士跟随他十几年,无所畏惧,忠心耿耿,甘愿舍身为自己挡箭,将要永远离开他了。

翟失之努力睁开眼,一丝笑意浮现在嘴角,“大汗,弟兄们大都撤出来了吧?”

阙华握住他的手,“翟将军,大多撤出来了,你放心吧。安心静养,郎中说你再过几天就开始好转,我们盼着你快点好起来呢。”都罗也连声说是。

“您不用宽慰我了,我什么都明白,这次是真挺不过去啦。我老翟不是怕死的主,大汗莫要难过。”翟失之剧烈咳嗽起来。

都罗赶快端过一杯水,翟失之费力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喝。

“大汗,趁现会还有口气,我向跟您多说几句话。”

“好大哥,您说,我听着呢。”

“大汗,都罗将军,没有外人,咱不用替我们的失败掩饰了,我们这次是真的垮了,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啊。而且,还得看西突厥人和薛延陀人能不能给我们时间。大汗,有句话我早就想跟您说啦,我死后,我的骨灰不要急着下葬,你把我埋到长安去好不好?选个好点的地方。长安好啊,活着不能过在那里的舒坦日子,死了葬在那里也好啊。说来也奇怪,你第一次派我去长安,回来的路上我就有这样的念头了,你一定要帮我圆了这个梦。”

阙华和都罗都掉泪了,他们一个劲点头。

“都是我不好啊,老大哥,要是我早点带弟兄们投奔大唐,哪会让大家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啊。”阙华简直把自己恨透了。

翟失之喘了口气,接着说道,“大汗切莫自责,战争没有对错,要是我们赢了,该后悔的就是薛延陀人。输了咱就得认,关键是咱们还有这么多的勇士,还有部族里这些善良的人们,都需要您啊。大汗您不要自暴自弃,您还要带领他们活出一条路哪。听我一句话,早点归顺大唐吧。您天性聪慧,有一个文明开化的头脑,和所有的汗国大汗、部族首领都不同,李世民看待您也和别人不一样,或许,那里才是您真正的命运啊”。

阙华一个劲点头,不管怎么说,翟失之的话,让他清醒了许多。

说完这些话,翟失之已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他大口喘气,交代了留守在浮图城的媳妇一定要改嫁,孩子就托付给阙华和都罗了,然后一口血迸出,就此死去。军中无不恸哭,这次冲击,翟失之部损失殆尽,汗国精心打造的箭击营就此推出序列。

不等收拾完毕,有士兵来报,前往大湖的道路已经被薛延陀拔灼所部截断,这个消息让所有人沉默下来,大家盯着阙华,绝望的情绪显现在许多人的脸上。阙华从翟失之的尸首旁猛地站起,拔出宝刀,“来人,把翟失之的身体给我包扎好,抬于木架上,本汗要亲自抬着他的尸首带领你们冲出去!”

(2)其温、公孙游

其温战死了。

作为查青河谷最优秀的战士,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保护查青河谷的首领阿史那阙华脱离了夷男大营的追击。他是一个清瘦的人,却始终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自从带领河谷人马回到阙华身边,这一部人马便成为所有征战中最勇猛的力量,战无不胜,是都布汗国毫无疑问的中坚。此战,河谷将士全军覆没,不然是绝不能抵挡住薛延陀大营的疯狂围击的。

家人,就是为了你付出一切的人,就是在你陷于绝境置性命于不顾而挽救你的人。

其温微笑着死去,他抵挡住了敌军的围攻,他自信,他们的首领一定会脱离险境,一定会重振突厥人的雄风。只要他在,查青河谷就会繁衍下去。其温还留下了一个种子,那就是萨特尔,萨利的儿子,河谷部族优秀的后代。

在阙华中军向北机动的过程中,公孙游和萨特尔掉队了,他们与其温相遇,便共同担负起抵挡夷男大营的重任。

所有都布汗国的将领中,公孙游是一个特别的人。他飘忽而来,也将飘忽而去。公孙游打仗从来不会冲到前面,他身边也就百十人,皆为遁走于大漠的族人。注视着其温和萨特尔带领河谷部族奋不顾身的冲击敌军,公孙游感慨万千。这支部队的英勇超出他的想象,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也没有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河谷部族的勇士们以一敌十,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钢铁防线,令薛延陀数倍于己的人马无法前进一步。血肉横飞,血肉横飞呀,几个薛延陀人竟抵不住一个突厥人的疯狂反击。死一个突厥人,至少要死上三个甚至更多的薛延陀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准备活着离开这个地方!公孙游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家仇国恨,什么叫解不开的疙瘩——突厥人这是在用仇恨与薛延陀人对话呀。

“大哥,咱们是不是也上去冲一把?”手下问道。

公孙游重重叹了口气,“咱这百十口人,是部族仅剩的一点种子,上去就没了呀,这世上再也没了大漠一族,我不能让你们去死。”

“可是,”

公孙游挥手止住了手下的话头,他知道兄弟们想说的是什么。“听我的话!公孙豹,你带上大伙向西南走,然后再向东,咱们跟阙华大汗这么久,也算对得起他了,命,我们是不会搭给任何人的。”

公孙游始终是大漠上游来游去的人,不会真正死忠于哪个人哪个国。在阙华这里,他呆得时间算长的了,本来以为会得到真正稳定长久的生活,现在看,还得靠自己。

手下人散去,公孙游带领两个贴身亲兵打马上前,继续观察战场形势,他还想帮其温一把。

夷男被这帮兵力明显弱于自己的突厥人打得晕头转向,大怒,挥刀斩杀两名溃退的营官,方才稳住阵脚。他下令,集中兵力,把冲在前面的突厥将领斩杀,令他们群龙无首,也就拿下这场战役了。

一层层薛延陀骑兵围了上来,其温和萨特尔顿时陷入险境。其温着急尤甚,如果把萨特尔葬送在此处,那他无法向大汗和萨利二哥交代。他催促萨特尔趁敌军尚未完全包围自己赶快撤离,萨特尔说什么也不听。萨特尔是萨利的儿子,大汗的侄子,是河谷勇士,汗国危急,岂可独自离去!不苟生死,这就是最勇猛的突厥人。

“侄儿今天就要跟叔叔与薛延陀人拼个你死我活!”

转眼之间,叔侄被薛延陀人分割开,其温大呼杀敌,眼睁睁看着萨特尔被数人围困,挂彩中箭,体力不支,他毕竟是个孩子呀。其温心如刀绞,难道上天连我突厥人的种子也不留吗?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薛延陀人出现了骚动,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股人马,皆为薛延陀军装扮,斩杀起薛延陀人却毫不留情。他们从身后发动的攻击令薛延陀猝不及防,薛延陀人的围困打开了一条口子。

这是公孙游的主意。他意识到,其温他们不可能有机会冲出去,其温与萨特尔的对话虽然听不起,但其温的意思公孙游能明白,其温要萨特尔活下去。公孙游也着实喜欢萨特尔这个小伙,他决定临走之前帮一把其温,也算对大汗有个交代。

公孙游拉住一群刚从别处冲杀出来的士兵,下令他们扒下死去的薛延陀士兵的铠甲,然后寻着一个薛延陀军的衔接部混入敌军,临到萨特尔身边时候才放手开杀。萨特尔身受重伤,性命堪忧,公孙游快马杀到,拉起萨特尔的马缰,转身就走,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最终冲出战场。

狂奔三十里,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公孙游把萨特尔交给亲兵照料,仔细勘察地形,牵来数匹老马探路,确定浮图城军是向大湖方向撤退,便策马向西北驰去。

(3)王贵

好久没有王贵的故事了。他前面的故事就是不断生孩子,他已经有四个儿子了。同时他又不断壮大南人营,现在许多人叫他们“唐人营”,因为大唐已经强大了,所有那边过来的人都叫唐人,所以他们自然是唐人营。令人称奇的是,王贵的唐人营居然不断扩军,居然从当初的四千之众扩展到了近万人。这里面最关键的是王贵很好地解决了士兵们的婚姻问题——他允许年龄大的士兵成亲生子。说来也奇怪,各部族的女子对他们唐人营的人特别有好感,从当初的厌恶他们到现在的喜欢他们。王贵明白,大唐越是强大,他们唐人在西域的地位就越高,娶个媳妇也就不成问题了。为了能娶上一房好媳妇,整个西域生活不如意的唐人大多投奔到王贵这里,于是他的兵营不断扩大,也是愈发的热闹,随之而来的是生活方式的唐人化,这在整个可汗浮图是独一无二的。而阙华的开明政策给了王贵足够大的空间,只要人丁兴旺,就是好事。

如若不是身着波斯式的铠甲,王贵的气质那就是一个标准无异的大唐将领,须髯整齐,目光沉稳,行动有力——他钦佩阙华大汗的英明,愿意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大汗的事业中。唐人营虽然热闹,但是始终保持了较高的战斗力,是阙华得力的左膀右臂,整个汗国的策略少了王贵的意见是不行的。

如此惨烈的战役出乎唐人营所有将士的意外,数战下来,损失一半,真是照着打光的架势打下去呀。现在,他们与夷男从小金山发来的一股后勤军不期而遇,等打跑了敌军,却发现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不少人觉得这是个机会,自己是唐人,不能给突厥人把命送上,劝说王贵趁早带领大伙回归大唐。

“胡说八道!本将军是大汗从阎王那里拉回来的,要死,我得死到大汗前面!谁要奔个活路,我不拦着,谁要动摇我的军心,格杀勿论!”王贵放了狠话。他给麻子老兄弟下令,老营士兵这三千来号人马谁也不允许认怂,“这会子功夫正是咱们报恩的时候,咱们唐人不是孬种,受了人家十年的恩情却贪生怕死!说起来愧对后代!”

麻子他们几个老弟兄血脉喷张,“大哥,咱们不是孬种,该拼命的时候就拼命,听你的,怎么办?”

王贵寻着一张破烂不成样的地图,冷静分析,“整个碛北无一不是战场,敌军占据绝对优势,大汗肯定处处受制于敌,他必须要寻到一个安全的去处方能保全剩下的这点人马。”王贵想起了自己带领康羿族抗击薛延陀人的往事,心下豁然开朗,“就在这条路线上!”他画了一条线,正是碛北大营直插西北的路径。

“此地我熟悉,识得几条小路通往大湖方向。如果估计不错,大汗正在大营西北大路附近那一段馒头山丘御敌。我们可以找近路绕道敌军身后接应大汗,这是最好的结果。”

王贵果断命令,去掉重甲,收集薛延陀丢掉的马匹,带足口粮,以最快速度向大营西北馒头山进发。

为首脑者当以德立身立国。阙华之德折服众人,自当有厚德之运,天命之长。

(4)康九鹿

浮图城活下来的老兵们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他们跟随阙华大汗归顺大唐后还经常想起这个情景,唏嘘不已。大汗带领着胡特立赤等三个亲兵抬着木架,上面翟失之的身体已经干干净净地被白布包扎严实,他们身后,是浮图可汗剩余的三四千人,面对倍于自己的薛延陀人,直奔过去。翟失之所部的勇士们跟疯了一样,冲在最前面,抵挡着对方射来的飞箭,发射弓箭回击,一片片倒在阙华的前面。两军接阵,阙华把担架给一个士兵,他挥舞着钢刀,大踏步冲上前去,抬手片掉一个冲上前来的营官。这是一场纯粹的杀戮,飞溅的血水把阙华的眼睛模糊住了,但是他来不及擦擦拭,疯狂,只有疯狂的砍杀。他听不清身边战士们的呼喊,没有疲乏的感觉,也不再观察部队动向,甚至放弃了战场的指挥,他现在就是一个杀人的机器,所有冲到他面前的薛延陀人都要砍掉头颅,剖出他们的心脏,斩断他们的腰身,向前,再向前。他的士兵们紧紧跟随在大汗的后面,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直线向前杀去。

尽管兵力占优,渐渐把阙华的部队包围,但是拔灼却恐惧了,那是来自心底的恐惧。他立马在高处,看着阿史那阙华的宝刀闪亮在阳光下,象狂风一样肆意屠杀,那种立志要杀光薛延陀人的仇意通过清澈的空气传递到过来,让他通身寒澈——如果叫这个人活下去,将来薛延陀人的日子不会好过呀。拔灼一时间眼睛模糊,竟看不清前面的情势。薛延陀的士兵们也恐惧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冷血的敌人,以砍掉对手头颅而后快,无论涌上去多少人,对方总是能踏着一片片薛延陀人的尸体前进。打到最后,他们竟不敢再上前拼杀,浮图城军士气大振,怒吼着杀向拔灼的中军,眼看着硬生生冲开一个缺口,占尽优势的薛延陀军竟无一人敢追,淋漓的鲜血使他们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眼看着浮图城军驰向西北。

馒头山一座接一座,满满的绿草,鲜花盛开,浮图城军十里疾驰,终于有了生还的希望了。查点人马,还有三千人,这是个不坏的结果。

“后面的人总还有跟上来的,本汗身边岂能没有万人之众!”阙华咬着牙说道。他全身上下鲜血淋漓,宝刀把已经被鲜血染红。他打量一下部下,顿时热泪盈眶。只见人人披红挂彩,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干净的,不少人的钢刀已经砍折了。这是一场多么疯狂的战争,手下的弟兄们该有多么大勇气才能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与敌人绝命相搏呀。阙华走到队伍中,挨个打量这些勇士,拍拍他们的肩膀,给士兵们擦擦脸上的血水,他的眼中饱含着对自己士兵的肯定和感激。

己上天不会这么轻易把好运气赠给绝境中的人。就在阙华他们冲出馒头山,转向西北方向的大路时,前方赫然出现了薛延陀人的旗帜,带头的将领正是奈奈。奈奈恼于轻易被翟失之部击溃,无法向大汗交代,便率兵围着此地打转,以待阙华上钩。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好与阙华相遇。看到零零散散不成样子的突厥人,奈奈大喜过望,自己上万兵马,几乎未战,此时不立功,更待何时。他招呼一声,挥刀指向阿史那阙华,所部士兵蜂拥而起,便前起发起了攻击。薛延陀人号角响起,杀声震天,人人向前,谁都知道,拿到阿史那阙华的脑袋便可以封侯呀。

阙华心想,坏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力量再打一场,看来天要灭我呀。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都罗在侧,见大汗有悲伤之意,顿时明白大汗是想放弃了。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叫敌军得逞,背后便是群山,撤回山内便可有机会。他大吼一声,“所有人跟我前去迎敌!亲兵营护送大汗进山!”

“本汗要与薛延陀人决死而战!”

不待众人反应,阙华纵马而出,挥舞宝刀直冲敌军而去。他绝不会牺牲所有兄弟保全自己,他已经知悉河谷部族全军覆没,他也知悉浮图城已经被敌军攻破,如若自己独活,那样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浮图城的士兵们紧紧跟随在大汗身后,孤注一掷向对面强大的敌军发起了冲锋。他们知道,今天就是最后一次冲锋,作为优秀的突厥儿女,跟随在最优秀的首领后面,战死沙场是他们无上的荣耀。他们没有嘶吼呼喊,他们要保存最后的体力去多杀一个敌人!有的人甚至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他们太累了,实在无法陪伴大汗走完最后的路程,但是,他们仍旧保持了前冲的姿态。生而为战士,如此死法,无憾!

夕阳顽强地闪烁着光芒,大地通明,群壑无言,君王之决,风云变色。阙华扔掉头盔,脱去铠甲,赤膊纵马,宝刀高举,义无反顾冲向仇敌,胯下神驹悲嘶至云霄。对面,已经立起一排排长弓,只待发射。

疾驰间,阙华眺望西天灿烂无际的云霞,泪水滴落,嘴角却露出一丝微笑:

我为什么

不再等待

给我一片晴朗的天空

甘愿成火

自带光明

我要用粉身碎骨

送来一片晴朗的天空

我是狼

来自海右之地的神狼

骑上那花斑骏马

逡巡在无垠天际

……

纵使无法恢复祖先的荣耀,能够战死在冲锋的路上,那是我阿史那阙华最有尊严的死法!

阙华口突然发出撕破长空的尖吟,如裂帛般回荡在人们的耳畔。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西域大地最后的悲吟就要唱响了。对手拉起了长弓,那密集的箭雨就要发射。

“敢动我汗,要你们的命!”一声炸雷般的呼喝在奈奈军后面想起,数百匹疯狂的大鹿从身后冲进了薛延陀人的阵营里。薛延陀士兵压根没有想到身后会出现这样一支人马,防备不及,不是被杀死,就是被马鹿踢死,阵脚大乱。

来的正是康九鹿。他跟父亲康九叶一样,有一身黝黑结实的腱子肉,拼杀在敌军营中格外显眼。他受阙华指派,在收复碛北后去大湖探询部族的下落,也好等战事结束后带族人回浮图城定居。随着战事进展,汗国处于下风,阙华以为康九鹿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关键之时他竟回来了,真是忠勇之士一也。康九鹿纵鹿疾驰,挥舞着闪亮的弯刀奋力杀敌,“大汗勿惊,康九鹿来晚了!”大汗单人匹马挥刀冲向敌军的景象令康九鹿血脉贲张,他眼角炸裂渍着血滴冲进了敌军。

奈奈回身观察,发现冲来不过就是三五百匹马鹿,他哈哈大笑,“慌什么!几匹畜生就能把我大军搅乱,分兵迎敌,都给我拿下!”

“尔等畜生!看本将如何把你拿下!”斜刺里,猛然冲出一支人马,呼喝正是王贵发出的。他带领部下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大汗身边。

“大汗,末将护驾来迟,请您恕罪!请您下令,让本将斩杀这些畜生!”王贵眼含热泪,大汗刚才冲锋的样子他也看到了,泪不能自抑。

阙华猛然打马止住冲锋,康九鹿和王贵的意外出现令他喜不自胜,天不亡我呀!一股巨大的勇气从心底油然而生,阙华怒目圆睁,逼视王贵:“本汗只要他们的脑袋!”

王贵大喝一声,“不留活口!杀!”直奔奈奈的中军而去。

浮图城军三部合一,向奈奈部发动了攻击,战场形势顿时发生了颠覆性的转折。奈奈懵了,彻底懵了,突厥人从哪里冒出来这些人呀。对手近万人之众,且哀兵之势势不可挡,不逃凶多吉少。他下令,赶紧向山内撤退,他相信拔灼部正在追击,生还的机会就在前面。

但是,他的对手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包括他自己的性命。都布汗国军被长期围击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在人数相等的情况下,他们竟对敌军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奈奈部死伤过半,剩余的逃向四处,溃不成军。

阙华下令,把奈奈的头颅割下,挂在此处一颗大树上,以此向夷男宣示突厥人不死而战的决心。

战役结束,大队马上向康羿部驻地转移。路上一匹老马孤独的等候着,上面是昏迷中的萨特尔,还有当年阙华赐给公孙游的一把短剑。

(5)都罗

惊心动魄的突厥与薛延陀第二次大战,以都布汗国的完全失败而告终。

七月的森林除了绿色还是绿色,阙华带领剩下的兵马走进了森林深处。康羿族的亲人们用最崇高的礼仪欢迎他们的统帅,虽然战败,拓设仍是他们心中无与伦比的英雄。鏖战之后的部队人困马乏,士气低落,能有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是再合适不过了。不断有失散的士兵们自行找来,传递来的信息是薛延陀人并没有追踪而来,他们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也自信突厥人将不再有挑战他们的能力。

阙华心里笑了自己一下,薛延陀人终于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明白,浮图城已经失守,好不容易跟着自己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的母亲,又要四处迁徙了。此时,他想起了母亲一再告诫自己的话,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可惜,自己还是没有沉得住气,被薛延陀再败,而且是惨败。失败后的思考一钱不值,他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干脆什么也不想,任由自己沉醉在酒色之中。至于青阳,他不再奢望,那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小妹,上天不让他得到的东西,他为什么非要去追求呢。至于军务和汗国下一步的发展,他更是不做思考,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都罗已是花白的头发,这个时候,阙华放纵自己,他绝对不能任由部队散漫下去。从十五年前开始,他便跟上了阙华。他是突厥金山汗庭优秀的将领,突厥人优秀的子孙,绝对忠于自己的族人,忠于首领。任何危险困境,都不会动摇他跟随阙华的信念。所以,面对困境,都罗反而是清醒的。他会同王贵、康九鹿等将领训练军队,防备对薛延陀人新的进攻。派人出去联系失散的部队,找寻浮图城守军撤退的方向,寻找王妃的下落。

就这么昏昏沉沉过去了十几天,这一日,阙华酒醒之后信步走出帐外,才发现,自己沉醉的这几天里,都罗把军队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切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老人们都带着和善亲切信赖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们心里,过去的拓设,现在的大汗,都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愿意把最好的美酒美姬献给他,让他度过这段难受的日子。他心里无比歉疚,看着都罗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脸庞,说:“叔叔,我真是糊涂,胜利了便忘乎所以,败了便自暴自弃,让你受累啦。”

“汗侄不要这么说,这次,咱认赔不认输。咳,又有不少好兄弟去了,令人难受啊。”

阙华好一阵没有说话,他想起了手下牺牲的兄弟们,无法用语言描述悲伤之情。萨特还躺在病床上,他却花天酒地,甘愿放纵自己,整个大军就他自暴自弃,大家伙保持了旺盛的士气和斗志,更加叫他羞愧难当。面对都罗,他竟变得像个孩子,手足无措。

都罗看出阙华尴尬,更加心疼,咳,这么多年了,阙华就是保持了一个纯真的心地。他故作神秘地拿出一撮碎末,对阙华说:“汗侄,你也来尝尝,这是康羿族男人常吸的一种烟沫子,味道还不错,这几日我算是迷上这个玩意了。”

阙华接过这些揉碎的植物叶子,都罗递过一个干树叶,卷成筒,塞满,然后打火石点着,阙华抽一口,一阵浓烟散开,辛辣的气味让他咳嗽起来,都罗哈哈大笑,“别急着吸进嘴里呀,品着抽,品品。”

阙华慢慢吸一口,果然,辛辣的味道背后隐隐弥漫着一股清香之气,再品,清香之气更浓。他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气,心境随之放松下来。

都罗巴巴看着他,“怎么样,汗侄,好玩吧?”

“嗯,好玩!来,叔叔,你也来一口。”

都罗接过来抽上两口,再递给阙华,阙华抽上两口,再递给都罗,很快抽完了,爷俩相视而笑,这是愉快放松的时刻。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败了。翟失之说得对,我们真的败了。多少年也回复不了元气呀。”阙华说。

“汗侄,败了咱认呀。翟失之还说了,打仗没有对错,赢了就是对,错了就是败呀。现在,咱不去分析为啥败,咱们要看看下一步怎么个走法,是留在这里壮大力量,还是另想出路?”都罗说,“要不我把王贵和康九鹿他们叫来一块议议?”

“不急呀叔叔,今天我想就咱爷俩叙叙,咱们突厥人到底该怎么立于天下,这才是我们决定下一步出路的开头呀。”

都罗沉默了,阙华的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他从汗庭到碛北,再到可汗浮图,见证了突厥人从辉煌到败落的历程。他明白,就跟人要考虑如何立身一样,一个民族更应考虑该靠什么立足于天下,才能换来民族最好的出路。

“汗侄想的总是比我多,你对这些问题更有发言权。”

“不,今天我就想听你说。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思考这些问题了。你跟随本汗南征北战,东奔西走,从河谷到高昌到牙庭,从牙庭到碛北,再到长安,到可汗浮图,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人都见过,就是此战,你也劝过我不要急于开战,你最有发言权。叔叔,到了你说我听的时候了!”

“那我就说!”都罗猛然提高了声音,“就两个字,刀剑!谁的刀更亮,谁的箭更快,谁就是王道!”

“刀箭厉害,但是如何把刀箭打造出来,如何运用刀箭,这背后的故事是大学问。汗侄呀,看这天下,除了大唐,谁能比得上我可汗浮图军战力?可是我们就输给了咱们不世的仇敌薛延陀,这就是咱们运用刀箭的本事不济,不如夷男呀。”

阙华脸红,但连连点头,他承认夷男治国比自己厉害,都罗今天把话说透了。

“汗侄的本事和品德胜过夷男狗贼百倍,还没有输到底。”都罗对阙华说,他不是特意给阙华面子,这是真心话。

“可是咱们现在的确是遇到了难题。这就是汗侄您要我思考的,我们突厥人该怎么立足于天下,该怎么去报我们的灭国之仇。单凭我们一族之力无法独自承受世道变幻的时候,我琢磨着,该放弃的就要放弃,要寻找合适的肩膀就要借助别人的一臂之力,汗侄呀,我的话你明白吗?汗侄,叔叔就想问你,现下里,复仇重要还是立国重要?”

阙华点点头,“我明白呀,叔叔,我不能再凭着一股蛮劲儿单打独斗啦,那样会把我们最后的一点种子拼完呀。”

“是啊。天下已经彻底变化了,原先的情势一去不复返了。西域之地,从有汉一代实现全域统治,别人就没有能力实现过全面治理,就包括咱们,也不过了占据了一大块地方割据而已,咱得认理呀。”

“什么叫民族呀,就是合着在一起过日子的一群人,日子好坏,舒服不舒服,那得看自个。凭本事,凭实力!这天下风云变幻,打打杀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谁的刀剑厉害,谁把刀剑用得好,谁就过的舒服。谁有实力,谁就说话算数。是不是这个理,汗侄?我们很不幸呀,见证了我们突厥人从强盛到衰弱,见证了我们从威霸天下到被人驱逐这样的历程。原先我们是摆布别人的,现在被别人摆布。想起来,我半夜睡不着觉,独自哭泣呀。我宁愿死在最强盛的时代,心里存着的,是一个强悍的民族,不受欺凌的民族,那样该多幸福。可天神没有给我们作这样安排,我们就直直的从天下摔倒到地下,从驱逐别人到被别人驱逐,咳,这是定数吗?这是天命吗?”都罗的泪水挂满两腮,叔侄两人抱头痛哭,互拭泪水。

“但是,我们不能自暴自弃呀,汗侄。”都罗清清嗓子,接着说下去,“因为突厥人没有死光!我们散落在各地各处的人,集合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狼群需要头狼,我们不能变成羊群。需要有人继续带头,需要有人继续干事,这个人只有你呀,没有别人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我们沉下心来看看当下的情势,薛延陀汗人打败我们以后,已经变成了一个帝国的架势,大唐他也未必放在眼里。而对我们,夷男必定是要除根以后快!因为他们民族的预言里,灭掉他们的人,就是汗侄你呀,这就是叔叔我的信心!亡国之恨,灭族之仇呀!生而为突厥子孙,我们就是要报仇,我们就是要雪恨!不然,愧对於都斤山上的祖先。夷男要灭掉我们才能睡着觉,我们必须要报仇才能活下去,解不开的疙瘩!汗侄啊,这就是我们将来接下去要过的日子。在叔叔看来,依靠自己的力量,我们已经不能独善其身,西域之广,也没有我们东山再起的地方,只有学突利他们了,大唐是我们唯一可以借助和依托的力量。”

“叔叔之言听天动地,震撼我心!”

“我的话完了。”

“完了?”

“完了。”都罗眨眨眼,“汗侄是何等聪慧的人物,剩下何去何从还需要我这个老头说吗?我们只有这条路啦。看看李世民,数年以来几乎没有以兵力威慑过我们,大唐的商人更是多多的向我们运送物资,这说明什么?他心里有你,喜欢你,始终保留着您东归的大路呀。从大战前得到的消息看,大唐对薛延陀在西域的扩张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不允许夷男图谋更多的土地。而且,还有那个公主在等着你,我觉得她是个有心的人,不会放弃你呀。还有,翟失之临死不是把话撂给咱们了吗,他要把骨灰葬在那长安城啊。”

“东归大唐,叔叔,我有顾虑啊。我们强大的时候不去归顺,现在落魄了再去找人家,怎么叫人看,人家能瞧得起我们吗?我不能让弟兄们跟着我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啊,我自个这心里都过不去。再说啦,人家大唐的公主也不会一直等我的,想必也嫁人啦,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都罗还想说点什么,看到阙华伤感的眼神,就把话咽了回去。

走出帐篷,都罗很高兴。森林的夜晚如此静谧,清新湿漉的空气让他很是自在,他终于在自己敬佩的汗侄面前长篇大论了一番。

都罗不知道的是,他走后,阙华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帐篷里,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所有能想到的,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人和事,所有的道理,都沉浸在这一夜,再也无须多说,惟有一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