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英雄之归
第五十三章 宝刀飘过不留影
(1)
高原的早春并没有多少诗意。山坡向阳处的积雪已经融化,背阴处仍旧厚厚的积雪,只是覆盖上层尘土。大风吹个不停,跟刀子一样刮得脸上生疼。行军路上不时遇到融雪形成的小溪,高轮车拉着大型器械陷入泥淖中,费半天劲才能拉出。
大军稀稀拉拉行进着,旌旗半卷,人马疲沓,没人知道前头是什么状况。糟糕的道路让薛延陀人苦不堪言,行进速度远远低于计划。无奈,夷男只得每日派出探哨赶往前线探听战况。他心急如焚,两个儿子都在前线,万一被阙华攻陷大营,自己不光赔上土地,还要赔上儿子。初始几日,传回的是好消息,拔灼王子坚守不出,与敌周旋,浮图城数万人马奈何不了固若金汤的城营。
夷男十分高兴,对身边将领们赞道:“拔灼自小有老可汗的风采,意志坚韧,足智多谋,本汗派他去助大哥一臂之力,是选对了人啊。”
“二王子殿下更像大汗您哪,有天地之勇,堪称我汗庭之雄杰。”吡沙钵夸奖道,令夷男心里稍稍宽慰了些。毕竟碛北大营经营多年,突厥人不会轻易攻破。
又行百里,前方突传消息,大营告破,两位王子殿下不知所终。夷男闻讯一头栽于马下。顿时,中军陷入一片混乱,随行军医手忙脚乱地给夷男治疗。
吡沙钵下令:“封锁消息,泄露大汗有恙者立斩!传出命令,说冀北大营初战告捷,大军暂缓行进,就地歇息。”
在临时搭起的牙帐里,夷男躺在床上,头疼欲裂。他极力睁开眼睛,“前方有新消息传来吗?”
“大汗请勿担忧,二王子会有办法脱身的,他一定不会被突厥人抓住。” 吡沙钵安慰道,“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日夜兼程,到大营周边搜寻两位王子,一旦有消息会立即禀报大汗。”
夷男长叹一声,闭目养神。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奇迹没有出现,此时除了祈祷天神保佑,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夜不安。次日一早,夷男勉强起身,驱赶大军前行。太阳升到地平线的时候,前方飞骑,二王子殿下派来的信兵前来禀报,兵马损失不大,两个王子正率部与阿史那阙华周旋。
夷男大喜,差点又一次掉于马下。奈奈慌忙伸手拉住缰绳,小心翼翼把夷男扶下马,下令全军就地停下休息。
夷男席地而坐,笑道:“拔灼不会让本汗失望的。我一直在担心呀,曳蒙和拔灼会坚守大营与阿史那阙华死拼,最终得不偿失,人地两空。现在好啦,都突围出去了,只要人在,我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是啊,两位王子果断出击,突出重围,实乃大汗之幸、汗国之幸。” 吡沙钵说道。
“大汗先行休息,我派一支部队前往碛北,寻找到两位王子的下落,跟突厥人再战!”奈奈说道。
夷男慢条斯理说道:“此时何须着急。你派出信兵,告诉拔灼整理好队伍,慢慢与阙华那小子周旋。吡沙钵,你去通知各部,在此扎营休整,等待命令。我看北边有个海子,水质清澈,水草丰茂,你们就陪我去钓鱼吧。”
众将答应一声分头安排部下扎营。
吡沙钵问道:“大汗,臣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这个时候您还有心思钓鱼?那两位王子那边怎么办?”
夷男哈哈一笑,“此时恰是休憩养神之时呀。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大营已破,我急着去跟阿史那阙华打还有什么意思,让他高兴几天又有何妨。两个儿子我就更不担心了,既然他们能突出重围,也就知道怎么躲避开突厥人的追击。我的大军不是去帮他们解围的,是去打败突厥人的。”
“那大汗原先的想法,不是要速战速决吗?”
“那时大营尚在我军手里,此时大营已失守,此一时彼一时也。阿史那阙华最愿意我疾行千里去跟他决战,我偏不。这场战争是一场消耗战,谁拖得时日多,谁就能坚持到最后。我看,在这个地方起码得呆上半月,再行进军。”夷男说道。
“大汗指挥用兵,高人一等啊,臣等十分的佩服。”
“说归说,我们训练不能放松,部队要保持精气神。汉人的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还要从阿史那阙华那里找找对付他的办法。”夷男把吡沙钵留下,交代了一件事情,方才了无牵挂地闭上眼睛睡去。
(2)
而阙华这边,夺回大营,全军上下士气高昂,特别是从碛北杀出去的老兵们,自然欣喜若狂。阙华对大家说道:“我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这牙旗兴起之地,思之,令人不胜感慨啊。这次我们既然回来了,就不打算再离开。我们要在这里,把上次输给薛延陀人的东西找回来。”在都罗调配下,各营日夜赶工,加固大营,深挖壕沟,准备即将到来的决战。
夷男的策略起到了成效,半个月过去了,薛延陀人仍迟迟未动,连同曳蒙和拔灼,也好像从高原上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大军驻扎在碛北,远离浮图城,而曾经依附于阙华的碛北各部在薛延陀威吓利诱下,大都已经迁徙,几百里荒原,几乎不见人活动的迹象,物资供应成了问题。大湖边上没有迁徙的康羿族,听闻拓设归来,赶紧派人前来联系,送来大批物资,方才度过燃眉之急。阙华下令,赶紧从浮图城调运粮草物资,以备长期驻扎。
但是,与浮图城直属军不同,参战各部族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们手下将士们大多没有参加过大的征战,前一阶段战争的残酷已经让他们心生怯意,长期驻扎在碛北是他们想也无法想的。尤其是呼延朔,满腹牢骚,他在归附都布汗国各部中实力最强,想法也最多。这次出兵,主要还是因为薛延陀人在商路上的袭击损害了他的利益,原以为跟随大军呼啸而来,一番大战之后得胜而去,将会有数不清的战利品和地盘,没成想竟耽搁在这荒芜之处,战没得战,退也不好退。不仅如此,手下的将士们为争抢猎取的黄羊,还与翟失之所部产生了冲突。
对于呼延朔部的情况,阙华看到眼里,急在心里。他把都罗、翟失之和其温找来商议对策。他先是狠狠责备了一通翟失之,然后分析了当前的形势。他说:“夷男的狡猾出乎意料,原以为我攻占碛北大营,他必会倾力西进与我决战,没有想到他却停在半路,进,五日之内可达碛北,退,则从容不迫,后续接应源源不断。而我军则迟滞于此,时日一久,必生内乱啊。”
翟失之对呼延朔部的野蛮愤愤不平,“大汗,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走马观花的,更不是来享受的。我纵容部下打人不对,但是呼延朔所部军纪松弛是事实。看那个呼延朔,出征还带着两个美娇娘,象打仗的样子吗?整日里不理军务,让他独当一面,我看迟早要出问题!”
都罗赞同,“老翟说得对,这样下去终归要误事。我们得考虑个办法,既不伤呼延朔的自尊,也不能误了军国大事。要不,我把中军的三千部队交给他,与他协同作战怎么样?”
阙华摇了摇头,“说归说,既然他把军队带来了,就说明他是遵从汗国的大局,愿意为我而战的。你们要从心里接受他,一些不好的习气可以慢慢改,大敌当前,切不可自乱阵脚。给他兵马不好,如此一来,呼将军会以为,名义上是让他指挥,实际上是派兵监视他,更会生出罅隙。”
他转头问其温,“公孙游带兵攻击小金山还没有进展吗?”其温原先曾突袭过小金山,熟悉那里的地理,阙华把与公孙游联系的事情交给了他。
“还没攻下来,小金山汗庭易守难攻,单凭公孙游的兵马难以攻克。我正要向您禀报,是不是让留守浮图城的靳青前去派人增援?”
阙华眼睛一亮,“不必动靳青,我们自己解决。正好呼延朔部人心思归,留在这里会影响到其他各营,让他们南下,与公孙游回汇合,取下小金山。如此,公孙游所部就可挥师北上,那时,正好与夷男决战,可谓一生力军也。”
三人都觉得这样合适。于是,阙华差都罗把呼延朔叫来,大大夸奖了一通呼延朔围营的功劳,然后把小金山汗庭的情况向他作一说明,让他率军南下,征战小金山,之后不必回军碛北,专心看好小金山汗庭便可。
呼延朔闻听大喜,他试探着问道:“大汗,既然让我部前去灭贼,我必全力配合公孙游将军,尽快取下小金山。末将还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呼延将军有什么话尽管说。”
“大汗,我部偏居山沟寒谷,行动不便,与浮图城汗宫联系也多有不便。末将有一个想法,如若我军攻取小金山汗庭,请大汗准允我部驻扎于此,为大汗奉守西部边疆。”呼延朔一脸恳切地看着阙华。
阙华与都罗对视了一眼,当下说道:“呼延将军攻下小金山,自然由你暂时守卫,至于长久之计,容本汗打完这一仗后再行定夺。请呼延将军放心,本汗一向功过分明,不会亏待于你。”阙华明白呼延朔希望自己能把小金山之地分封与他,此时正在作战,这些问题等到赢下战争再说。
呼延朔略显失望之色,转即露出笑容,痛快地答应了阙华,然后告辞回营,点起人马,当即南下,直扑小金山。
阙华着即对大营的防护作了调整,他排出了一个长龙阵,以大营一万精锐为龙头,剩余三万人马分三层横立于大营之北,无论敌军从哪个方向来攻,大营与营外守军都可相互呼应,营外守军可以根据敌军来袭方向作出机动部署,使敌人既不能围城,也无力围营。他说:“既然夷男不敢来战,我们就沉下心与他拖下去,我们自己要明白,土地和大营是在我们手里,而不是在他手里,有何可忧?”
他希望小金山尽快结束战斗,拿下小金山,不管薛延陀人什么时候来战,都不是什么问题。否则始终是一个羁绊。然而,战役的进展超出了他的想象。夷男派出吡沙钵,携带大批金银和数名美女,与呼延朔在南下途中相会。夷男向呼延朔承诺,只要他愿意归顺,将来小金山之地将尽归其所有,条件是呼延朔要趁公孙游不备,与小金山守军里应外合,剪除公孙游对小金山的威胁。呼延朔看到大批的财宝和薛延陀的绝色美女,几乎没作思考便答应下来。数日后,小金山传来消息,公孙游部被两面夹击,死伤大半,公孙游率率领参军退回浮图城。小金山的薛延陀守军加上呼延朔所部,正向浮图城逼近,妄图攻取乌图拉山口,切断阙华大军南下的道路。东向夷男已率大军动身,再有两天路程便可赶到,此时距他休整已过去足足二十天了。西边,曳蒙和拔灼率所部人马出现在大湖以南戈壁,正向大营开进。
全军上下顿时陷入恐慌,薛延陀人带着一股凶猛之势杀来,阙华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动员各营摆好阵势,迎接敌军的冲击。夷男这次没再犹豫,甚至比预料的还提前大半天到达了碛北。
来了便战!对夷男阙华毫不畏惧,这是个不值得尊重的对手。阙华很快稳下军心,只要碛北胜利,浮图城也就安然无恙。乘夷男立足未稳,都罗指挥中军向薛延陀前锋军发动了猛烈的冲锋,击垮奈奈所部,斩杀百人。夷男对此毫不在意,他下令,摆下重型器械,层层推进,摆出长龙阵正面对垒大营。在休整的日子里,他又征调了上百架抛石机、数十架攻城器械,运到前线,夷男对众将说道,“不须奔袭奇袭,稳扎稳打,处处打得狠,打得实,我军足可全胜。”他传令两个儿子,在敌军后方聚集兵力,伺机而动。
阙华急于决战的战略失效了,无奈被夷男拖进了漫长的战役当中。他承认,薛延陀立国之后国力大增,薛延陀军的战力较之以前大增。要论单兵作战,或单军对决,薛延陀人绝不是浮图城的对手,但是在大规模阵地战中,对方的兵力、器械发挥了重要作用,限制了浮图城军的机动能力,短时间解决对手是不可能了。
战役过程十分惨烈,双方无论大战小战,都要分出个胜负,必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都布汗国军队凭着优良的单兵作战装备,在数次阵前对垒中占得上风,薛延陀军死伤惨重。而夷男凭借重装器械,对碛北大营进行疯狂攻击,坚固的营墙都被礌石夯塌不少,士兵们每日冒着箭雨礌石修固墙体。时间一天天过去,方圆百里之地,十几万大军激烈对战一月有余。
都罗心急如焚,“大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现下,我军粮草储备不多,浮图城靳青和公孙游多日未见信息,军中人心浮动,战力开始下降。再咬牙打下去,恐怕会陷入夷男的圈套。”
“那也得坚持!这一个月来,薛延陀的损耗要远远大于我们,我虽处于劣势,但他们也快支撑不住了,谁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薛延陀狗贼,我必灭之而后快!”阙华双眼布满血丝,他几夜没有休息好了,须发皆竖,数战亲出,斩杀薛延陀将官数名。
都罗摇摇头,探口气,走了。最近,阙华的脾气很大,谁说也听不进,就是要打下去。都罗心里明白,大汗心高气傲,不允许自己第二次输给夷男,那样会让他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他只好深入到各营,动员将士们振奋精神,以迎接决战的到来。
夷男那阴鸷的目光注视着对手的动向,他从不亲临战场,每日搜集都布汗国军开灶的时间、数量,修复营墙的人数,越梳理,越高兴。这一日,他召集众将领开会,“兄弟们,你们为本汗立功建业的时候到了。虽然我军数战皆为小负,不少勇士为汗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但是,战机即将到来!近几日,敌军阵营开灶数量持续减少,说明他们的粮草已经严重不足,再者,每日加固营墙的人员也在减少,说明他们即将弃营而出。本汗判断,阿史那阙华即将举全军与我决战!这正是我要的结果,记住,敌军心浮气躁,而我以静制动,一旦决战开始,必全军直扑敌军中军,必全歼阿史那阙华,除此薛延陀人心腹大患!有临阵退缩者,立斩不殆!”
众位将领齐声应和。吡沙钵出列禀报:“大汗,大战在即,臣有礼物相送。”他拍拍手,牙帐外走进十六个突厥人,拘谨地列成一排,立于门口。
夷男不解,刚要发问,吡沙钵言道:“请大汗赏曲。”抬手指着领头之人,“唱吧,唱个忧伤的思乡曲。”
突厥人整齐地唱起歌来,他们的声音悠长缓慢,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带着莫名的忧伤,带着说不出的怀念,一下把人从战场的紧张氛围中拉了出来。牙帐众人虽然听不懂突厥曲辞,但是那婉转悠扬的曲调却征服了每个人的心。唱完一曲,大家都鼓起掌来。
吡沙钵故作神秘地说道:“请大汗猜猜臣的用意。”
夷男看了看这些人,“老特勤,难道你要把他们送给本汗,用以娱乐?”
吡沙钵哈哈大笑,“臣倒还没有想过这一点。这是呼延朔见到臣的时候给臣出的注意,要我在决战之前禀报大汗。他说,都布汗国军中,除了他们的直属军,其余各营多为西突厥部族。这些人从心底里不愿意为阿史那阙华打仗,时日一久,必会产生懈怠情绪。如果决战之前,如果能勾起他们的思乡之情,定会弃营而去,如此,可不战而胜。这些人,即是用以唤起他们的愁绪而备的。这些人,都是臣重金青来的,而不是胁迫而来。我们就是要用突厥人打败突厥人。”
夷男大喜过望,“汉史讲,当初楚霸王屯兵于垓下,其部听闻楚地之韵,思乡之情顿起,不能自已,战力尽失,终为刘邦所灭。今老特勤老成谋国,有此奇计,我军胜算可至八成!”
他指着突厥歌者,“去吧,好好唱,唱好了本汗重重有赏!”
是夜,碛北大营四周响起了突厥人世代传唱的歌谣:
迁徙的人哪
你的脚步轻轻
轻的,比天上的白云还轻
轻的,跟清风一样轻
不待白云留影
不待尘土沾脚
便又踏上了异乡的土地
迁徙的人哪
你的叹息重重
重的,比马蹄落地的声音还重
重的,来不及聆听金盏花开的歌唱
看到太阳出
等到太阳落
何处是家乡
迁徙的人哪
何处是家乡
(3)
琴声呜咽,歌声凄凉,属都布汗国辖制的西突厥各部士兵无不掩面而泣。从战争动员到此地征战,他们离开家乡已经两个多月,从未有过的孤独缠绕在他们的心头,为了什么而战,为了谁而战,这是他们开始思索的一个问题。有人找到自己的首领,大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苦闷。第二天清晨,竟有两个部族带着自己的人马不告而别。阙华得知后猛然惊醒,他意识到,照此下去,此战将不战而败。都罗和其温建议,应趁早组织大军有序撤离,来日再战,阙华坚拒,此战乃生死之战,岂容退缩?眼下之计,须速战速决,方能险中求胜。
当天深夜,阙华强行发动了对薛延陀部的决战。夷男毫不退让,当下投入全部兵马与阙华对攻。浮图城军三万精锐所向披靡,顶着薛延陀密集的箭雨和礌石,与夷男的五万中军展开惨烈的厮杀,一度逼退敌军三十里。就在两军相持之际,背后袭来的拔灼一万人马让浮图城军防不胜防,损失惨重。大战三日后,跟随阙华参战的各部族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或明或暗,带领部队撤去。阙华咱三劝说,竟没有一个部族愿意留下。最终,只有浮图城的三万人马孤军面对薛延陀人的留万大军,再加上从南面袭来的呼延朔部,还有从西面袭来的碎叶城西突厥军,浮图城军面临着四面合围的窘境。
除了死战,已无路可走。绝境中,阙华终于醒悟过来。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一意孤行,薛延陀人将不给自己留下任何机会,他们要的就是自己这种偏执。同时,他也承认自己错了,用数年前对夷男的认识来衡量如今的形势,失败是从开头就注定好了的。薛延陀人能从一个强悍的部落,成长为一个强悍的帝国,与他们两代可汗的超人谋略、苦心经营是分不开的。而自己,羽翼尚未丰满,便想急于做强做大,这是逞能和短视。
他痛苦之极,涕泪皆下,无法排解之时便带领萨特尔、胡特立赤夜袭拔灼军营,斩杀数十人而后快。然而一旦清醒下来,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要把剩下的这点种子带出去,只要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才对得起跟随自己多少年的勇士们。
倒是都罗和翟失之他们每日与前来骚扰的敌军力战,越战越勇,不惜拼死以报大汗,都罗举着带血的钢刀对阙华说道,“大汗,既然我们败了,败得也得有个人样,我们三万人拼死他们四万,也不是个折本的买卖!将来的史书上,会有咱们都布汗国壮烈的一笔!”阙华深为感动,看着这些自己至为亲密的将领们,更坚定了他放弃玉石俱焚的打法。
阙华作出了最后的部署,倾全军之力向身后的拔灼部攻击,夷男把防御重点放在了大营东南乌图拉山口,以为阙华会全力向山南进进击,而北边的大湖方向只有拔灼部,力量薄弱,可有机会突围。但是,他心里很是明白,无论怎么部署,无论向哪个方向突击,敌军都会风卷残云般地围上来,突围能否成功就看天意。夜里,他巡视到了每一个营地,亲切地看望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老兵们,士兵们的士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种视死如归、忠诚于大汗的精神让他热泪盈眶。他愧对大多数还是孑然一身的汉子们——多少年了,这些人甚至都没有成家,甚至都没有孩子,也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家庭滋味,就这么丢去了性命。他更加意识到,手中有如此忠诚之勇士,如果自己能晨沉下心慢慢积累,汗国渐渐壮大,让这些忠勇之士成家立业,成为一个个将军、一个个首领,那将是如何一种壮观的局面。无论薛延陀人采取何种阴谋诡计,都远非自己的对手啊。看来,这场战争,自己确是急躁了,急于复仇,带来了全局的被动。
我阿史那阙华愧对先祖、愧对亲人、愧对部 属啊!阙华仰天长叹。远处,传来阵阵凄厉的狼吼,平添凄凉。从决战开始,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一群狼来到此处,发出阵阵长吟。阙华想到了小白,想到了楚河边上的那只狼,多少年了,没再听到过狼吟。神狼不愿意到自己身边来,直觉告诉他,这次决战凶多吉少。
他想到了远在长安的青阳,人家还会不会看得起自己这个败军之帅;他想到了从浮图城出走的母亲,为什么儿子总是不能给母亲一个安定的生活呢?不能为家,无能为国,他泪水奔流,无法自抑。不管怎么说,明日晨起,就要拎起屠刀上战场了,一切的一切,留待明日的生死再说吧。
这是一次惨烈的决战,是决定西域十年走向的最后一战。两大仇敌之间不光有国体存亡和领土之争,还夹杂有民族的荣誉、个人的恩怨、历史的纠葛。浮图城军一旦向西北大湖方向机动,薛延陀军便呼啸而来,双方几万人马打破建制,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混战之中。夷男原以为凭借自己人数的优势和战术上的主动,会把敌军吓破胆子,浮图城军将不堪一击,但是他看到了完全出乎自己想象的一幕:浮图城的士兵们不讲战术战法,三五人,或一人,与围在身边的薛延陀士兵展开了殊死搏斗,他们以斩杀对手为乐,宁同归于尽而不降。其中有一人对数人者,临死而必向对手捅上一刀,有被箭射成刺猬一样,却还保持着前冲的姿态,鲜血淋漓,须发皆张,表情狰狞。有被砍掉手脚,却扑上身子以牙齿撕咬对手耳朵、眼睛。夷男倒吸一口凉气:这真是一支令人肃然起敬的部队啊,幸亏自己设下计谋刺激阿史那阙华急躁发动了战争,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薛延陀汗国是绝无胜算的。他立即下令,务必要追着阿史那阙华的中军打,提人头来见者封侯。
最后的悲剧正在上演。战场上,人们嘶吼着追杀着,钢刀捅进胸膛,弓箭射进头颅,晴朗的阳光下,一个个年轻躯体喷出的热血清晰可见,绿色的山坡染成了红色。落单的战马无助地流连在战场上,打着响鼻,试图唤回躺在地上死去的主人。当交战者纯粹以杀戮为行为准则的时候,战争就暴露出了它残酷无道的一面。阙华中军各营被压制在大营西侧数个起起伏伏小山包的低洼地带,拔灼和奈奈各率一支人马南北夹击,死死顶住阙华中军卫队的冲击,萨特尔、胡特力赤组织了数次冲锋,都没有冲开北坡的包围圈,只有打开那里,才是去向大湖之滨的道路。翟失之和都罗合兵一处,在南侧山坡上向北靠拢,被曳蒙大批兵马抵住,不能前进。阙华纵马几个来回,下令胡特力赤停止向北坡的冲击。
“他们把拔灼放在北边,自是判断出我冲击的方向,胡特力赤,萨特尔带人在北坡佯攻,其余三千人随我向南冲击,救出都罗和翟失之,再行回来。”言罢,大吼一声,挥刀向南坡冲击而去。
宝刀过处不留影,不留一个人影呀。“大地之刃”闪烁着的血光,融进刺目的阳光里,融进带着腥味的风里。跟随阿提拉大帝的时候,宝刀每日与鲜血为伴。自从跟随阙华以后,平日里见鲜血的机会很少。作为惊世神刃,它喜欢鲜血呀,喜欢被鲜血滋润的感觉。宝刀也兴奋了,它发出不绝于耳的游吟,高亢激昂,闻者无不闻风丧胆,薛延陀的战马被它的声音惊乍,把主人都掀下马背,自行逃去。阙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去杀人,他甚至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以杀人为乐。他的神力被彻彻底底激发出来了。他不知道疲惫,忘记了招数,只要冲到身前的薛延陀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将军,统统拦腰斩杀。他身上溅满敌人的鲜血,威风凛凛,杀气震天。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神狼,口中发出狼的长吟,令敌军心惊胆战。
大汗拼死冲锋,士兵们奋勇争先,与奈奈的部队杀到一处。奈奈顶不住了,他没有想到阙华会在冲出包围后又返身向南,他甚至不敢上前与阙华照面,生怕丢掉性命。很快,几个山头被突破,阙华杀出一条血路,向都罗处靠拢。他在高坡上看到,都罗浑身是血,长发飞舞,象一头雄狮,奋力砍杀四周涌上来的敌军士兵。而翟失之则狡猾得多,象一个幽灵般蛰伏在马背上,手里的长弓上下翻飞,左右施射,任由马儿在战场上游荡,走到哪里射到哪里,没箭了俯身就地从地上躺着的尸体上取。
阙华大呼,“二位将军,速速向我靠拢!”带人从斜坡上就势下冲,把薛延陀军的包围圈冲开了一个缺口。都罗和翟失之看到阙华无恙,大喜过望,高呼着大汗,汇集部下边打边走,很快与阙华合兵一处,寻着一块空地暂且歇息,把失散开的人马集中于此。经过一天鏖战,双方皆已疲惫,原地休整,等待次日再战。
入夜,士兵们三五一堆凑到一起休息。王贵、公孙游、萨特尔打散,不知去向。其温率查青河谷部正面抵挡住了薛延陀,他们作为阿史那阙华最亲近的部属,已经做好了全体牺牲的准备,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战斗力。而阙华巡视完部队,与都罗和翟失之三人商量明天的突围。
“大汗,此地不可恋战,其温那边传来消息,他率本部人马抵挡住了夷男的大部敌军,我们不要管他了,先行撤离!”都罗说道。
翟失之:“这里向北没有别的路可走,得硬冲过去。明日待我把我部集中起来,先行发动攻击,在拔灼部打开一个缺口,你们可乘势冲出。我再率部殿后,阻击敌军追击。”
“那样太过危险,我们还是捆到一起冲击为好。”阙华言道。
“我的安排是最佳方案。如果捆到一起,以我们的兵力,极易陷入重围,还是分开好。”翟失之语气平淡,但是眼睛里闪烁这决绝的光芒,表明了毋庸置疑的决定。
阙华明白翟失之的意思。单凭都罗身边剩下的兵马是不可能冲出去的,就是捆在一起也没有机会,必须牺牲一部人马,方可换取唯一的机会。翟失之就是要用自己的牺牲换取大汗的安全。阙华紧紧握住翟失之的手,“翟将军,你一定要保重,在我和都罗冲出去后,带领弟兄们尽快摆脱敌军,安全到达大湖之北。”翟失之紧紧握住阙华的手,“大汗放心,我一定能带弟兄们冲出去,大湖再会。”
阙华命将士们放心休息。薛延陀人不会趁夜来袭,最后的厮杀无须用计。果真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