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善谋一国者,必能耐得住寂寞”
(1)
已是三年后的早春。
这年的春天转暖早,只是乏雨水,商路上尘土飞扬,南来北往赶路的人们不免心浮气躁,这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小金山东北,一队大唐商人正急匆匆赶路。带头掌柜低声呵斥落在后面的赶脚人:“跟上!这里已被薛延陀人占领,快走!到都布可汗的地界上就安全了。差不多还有十里路,到了再休息。”到可汗浮图,他们的利润可增长好几倍,虽路途凶险,总有人冒险北行,以换取高额的回报。乌图拉山口掌握在浮图城军手里,但山北小金山地盘却由薛延陀人占据。这条路并不好走。
四国大战后,都布汗国与薛延陀汗国保持了和平,没有发动战争的迹象。但阙华和夷男心下都明白,这种和平是短暂的,双方重燃战火那只是时间的事。家仇国恨,一切只需要一场战争来解释。双方都在加紧备战,在都布汗国这边,反倒是比四国大战的时候都紧张了许多。
阙华给予了各国的商人以莫大的关照,但是禁止薛延陀商人经由此把货物运到碛北,薛延陀小金山的驻军为此经常袭击通过他们地界上的商队。以前,没人敢袭击大唐商队,近期却发生了多期针对大唐商人的袭击。
商队即刻通过薛延陀的防区,带头掌柜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看就要安全了。前方树林里突然冲出一哨人马,“站住!都站住,一个也不许跑!”掌柜的抬头一看,一屁股蹲在地上,坏了,是薛延陀军队。
“军爷,我们是大唐那边来的,到山北去做生意。你们尽可上前检查。”
薛延陀军领头的小营官带人打马过来,抬手给前面的商人一鞭子,“妈的,叫你蹲下,你还站着干什么,找死吗?”
“军爷,军爷,小的是掌柜的,有事您冲我吩咐。”掌柜陪着笑脸上前。
“把东西留下,人,哪来的滚哪去!”小营官喝道。
“军爷,我们是小本生意,实在是赔不起啊。军爷,我们大唐的皇上与你们可汗结过盟,我们大唐人与你们薛延陀人是好邻居啊,军爷,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小人这里还有些银两,请笑纳。”掌柜拿出一小袋银两,上前递给那个营官。
营官挥起刀背猛地磕掉掌柜手中的钱袋,“叫你们滚就是给你们留了条命,还不快滚!我管你们是大唐还是小唐,在这里,我的规矩就是天。”
掌柜看了看身后的伙计,无奈咬牙道,“走吧,回家!”在薛延陀人得意的笑声里,一行人垂头丧气折返回头。
接连发生的针对商路的袭击,让都布汗国的赋税受到了直接影响,整军备战所需物资也日渐短缺。而与薛延陀接壤的各部,也断续受到薛延陀军的挑衅,少不了死伤。而且,从大唐传来的信息,薛延陀几次三番要求大唐和亲,据说薛延陀的两位王子都有意迎娶大唐的公主。夷男本人也向李世民竟求衡阳公主李青阳。薛延陀刀剑威逼之下,各部首领竞相到可汗浮图汗宫禀告,要求大汗出兵保护。阙华立国初期制定的广开商路,积聚实力的策略,正日益受到薛延陀人的挑战。
“本汗决意出兵薛延陀!”阙华召集各部首领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三年了,汗国足够强大了。久拖不战,非为上策。
“夷男豺狗性情,其汗国不可长久。再者,铁勒部已非铁板一块。薛延陀开国之后,不把那些原先跟随于他的小的部族放在眼里,迫使他们处于臣属和服从的地位。这些在大漠草原自在惯了的酋长们岂能容夷男如此嚣张,心里自然不服,开始寻找出路。前年,契苾部酋长契苾何力痛下决心,率所部六千余家归顺大唐。其他铁勒各部均已退居西北,与薛延陀反目成仇。而大唐也担心薛延陀肆意扩张,近期本汗得报,李靖所部向北方调动,明显是针对薛延陀人,防备他们再度扩张。诸位首领,各位特勤、将军,眼下形势对我十分有利啊。”
此时的浮图城,军队大举集结。汗国上下动员,准备着一场新的战争——毫无疑问,对薛延陀的第二场大战即将开始。
“我部坚决跟随大汗,痛击薛延陀狗贼,把他们赶回巴南老巢!”说话的是近期受薛延陀骚扰最严重的羌胡部首领呼延朔,他们的财路基本上被薛延陀人断了。他的汗位是阙华帮着恢复的,对汗国也最为忠心。
那些与他处于同样境况,深受薛延陀骚扰之苦的首领们跟着喊道:“呼延首领说得对!请大汗发兵,好好收拾一下薛延陀人!”
“梅首领,坎布拉首领,你们有什么想法,本汗很想听到你们的声音?”阙华问葱岭南部几个部族的首领。他们很少参与战争,但部族富裕,汗国的后勤支持少不了他们。
女首领梅择上前回话:“只要大汗下决心出征,我们全力支持!集部族之力,扬大汗之威。”
坎布拉也上前表态:“这几年,大汗休养生息,让利于民,各部都得到了实惠。现下汗国需要,我等义不容辞。”
大殿内首领、特勤、将军不下百名,群情激昂,纷纷表态支持大汗的决定。
臣属们的表现让阙华很满意。他需要一场全民战争,所部部族和子民都参与进来,前方去打仗,后方来支援。
“甚好!只要我汗国上下同心协力,砥砺攻坚,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我们,没有什么敌人能成为我们的对手。与敌人相比,我们最大的优势不是军力,而是上下同仇敌忾的信心!”
翟失之、其温、靳青等参加过第一次大战薛延陀的将领们血脉贲张,他们太需要一个机会洗刷曾经的耻辱了。独有都罗一言不发,阙华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待会议结束,叔侄二人有一番对话:
“大汗,我没有想到您会这么早宣布出征的决定。原以为您会等我们再筹备一下,再行商议此事。”都罗说道。
“都罗叔叔,我知道你和靳青他们这一阵忙活得紧,辛苦你了。宣布对薛延陀的战事,非我一时心血来潮,乃是多年夙愿。我在等一个日子,等合适的时候。现下,看我汗国文武满堂,人才济济,正是国力强盛的表现,此时不宣,更待何时!我要借这个机会把汗国上上下下的士气动员起来,师出有名,与夷男打一场摆到明处的战争!”阙华说道。
“可是,这些部族归顺汗国也就三、四年,虽说大汗您厚待于他们,他们也确是对汗庭感恩戴德,但内心是否完全归顺于我尚未可知。如果战事顺利,一定是人心安定,汗国更加强盛。而一旦战事陷入僵局,这些部族能否挺得住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您知道,很多部族在统叶护统辖他们的时候是从来不参与征战的。”
“薛延陀乃我毕生之死敌!当年夷男带头反叛,不惜用自己亲人的头颅激怒于我,才勉强赢得巴南血战的胜利,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金山汗国的厄运,就从败于薛延陀始。这个仇恨,象块石头,沉甸甸压在我的胸口上,不搬开它,终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暗影。叔叔,你我苦苦追寻我们突厥人的道路,以一己之力历经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这个汗国。为此,我弃心爱的姑娘万里而不顾,不就是等待向薛延陀人复仇的这一天吗?待到我们取得胜利,把薛延陀人打败,就由叔叔您来当这个可汗。我自去长安,与青阳会面,如若她还等待于我,我就效力于李世民的鞍前马后,在长安了此一生。你看如何?”
阙华说完,都罗的眼中已满是热泪,“大汗言重了呀!都罗认啥也不会窥侧汗位呀。离开你,我们怎么能维护汗国的大好局面,请您再也不要讲这样的话。等打完仗,我汗国的实力强大起来,我亲去长安,向李世民求和亲,一定把那个你喜欢的公主带回来。”
阙华替都罗亲拭眼泪,笑道:“叔叔切莫如此动情,侄儿这不是还没走吗,咱们先商议出征策略,其他日后再说。”他吩咐胡特立赤,把王贵、萨特尔、翟失之、其温、靳青、公孙游,还有呼延朔叫来,召开军事会议,商议出征策略。
“现下,夷男窃居我於都斤山,远离浮图城,我军长途奔袭是不现实的。我们必须选择一个进攻方向。大家尽可说说看法。”阙华说道。
“那就找最近的打,照着薛延陀人地界,向东横扫而去,居高临下,我军定会势不可挡!”翟失之说道。
“不好。战线太宽,目标太大,地理不熟,要想压着敌军打绝非易事。”都罗断然否定。
“向东不如向西呀。小金山现在被夷男长子曳蒙领军占据,我大军对准这个地方,一鼓作气占了它,西边不就没有威胁了吗?”胡特力赤说道。
“这是个高明的计谋,如果占据小金山,我们西部、西北就连成一片啦。”都罗肯定地说道,“大汗,您看如何?”
阙华看着地图,划了两条线,一路指向西北小金山处,一处指向乌图拉山口,“小金山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谋取的是对薛延陀人的长久优势。对薛延陀的战争乃是举国之战,即便这次灭不了他,也要从战略上争得主动,以后慢慢将其扼杀至死。”
王贵接话说道:“是啊,大汗谋取的乃是长久之势。如果此战从小金山开始,一旦取下小金山,薛延陀人将大惊失色,倾尽全力来对付我们,下一步就不是那么好打了。”
王贵的话引发了众人的思考,是啊,以当下都布汗国的实力,谁也不敢说对薛延陀有压倒性的优势,毕竟这么多年没有交手了。阙华点头,对王贵示以嘉许,王贵现在与都罗一样,是他最看重的将领。堪当谋国之任。
“我愿意去打碛北!”萨特尔突然喊了一嗓子,大伙都是一愣。
阙华笑道:“好小子,你说说看,为什么要选择碛北呀?”
“小金山对我们来说目标太小了,打下来不是什么难事。”萨特尔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众人感到惊奇,这么点年纪,就敢把一个军事重镇不放到眼里。
萨特尔看到阙华鼓励的眼光,接着说道:“碛北才是好地方,是咱们的老家,打那里过瘾!”
阙华立刻接话:“说得好!碛北是我们的老家,回老家不用动员,自当人人争先。碛北好啊,足足五年了吧,再没触摸到那里冬天清冽的阳光,再没纵马大湖之滨聆听那隆隆的天音,再没巡视夜晚天河的群星灿烂。本汗的这心啊,一想到此处,心里揪成团,恨不得立马横扫占据我大营的薛延陀狗贼!”众人听到此处,皆是悲愤之情溢于言表,靳青想到自己亲手营造的大营,更是眼含热泪。
“所以,就是碛北!只能是碛北!收复碛北,便可南取小金山,东向於都斤山,与可汗浮图形成两面出击之势。我军刀锋直指金山大牙,战略上薛延陀人自此衰矣。夷男希望我们西取小金山,如此他便可以从容地加强碛北大营的防守,且以碛北大营为前线压制我军,并且谋取西突厥的支持。那时,我军便面对西突厥和他的两面夹击,又是另外一种形势。”阙华的话引起了众将的共鸣。
“大唐会是什么姿态?西突厥又会如何对待我们?”有人首领问道。
“这正是本汗要说的,大唐和西突厥皆会作壁上观。至于原因嘛,本汗在此就不做解释了,你们尽可放心的去打。只要你们相信本汗。”
阙华胸有成竹。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了。大唐是不会参与进来的,李世民不喜欢薛延陀的扩张。更重要的是,阙华有一种直觉,大唐与自己有一种强烈的纽带相连相系,甚至觉得自己的后方便是长安,是因为青阳还是其他,他说不出,这一点扎根于心底,难以动摇。所以,他认定大唐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甚至,他都感觉自己在西域的这一切行动,都是在给李世民做出个样子看,给青阳以等待自己的信心。他很想把这种念头去除,因为他是在谋大事,谋国事,奇怪的是这种念头从未消除,反而越发清晰。至于西突厥,眼下正陷于内乱,碎叶城的大汗一茬接一茬,他们最害怕可汗浮图打不过薛延陀,会理由挥师西进,那是最坏的结局。所以,西突厥绝不会轻易与薛延陀结盟。
呼延朔挺着大肚子,拍着胸脯说道:“大汗,您就下令吧,怎么打,我们听您指挥。”此战,呼延朔部出兵两万,乃是最积极的一部,阙华给予了高度的信任。
阙华下令:分兵两路,公孙游、阿波多率领一万人马向西佯攻小金山,威慑曳蒙所部,令其不得轻举妄动;阙华亲率中军人马五万翻越乌图拉山口,奔袭碛北大营,着萨特尔领军五千为前锋;呼延朔部两万殿后,作势东征,震慑薛延陀西部守军。靳青留守浮图城,联系突厥旧部雅尔金,作为机动人马随时待命,并组织各部运送后勤物资。三日后,大军择吉时出发,阙华跃马扬刀,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誓夺碛北,誓灭薛延陀。
朔冬已去,春意未浓,一场大战的序幕就此拉开,西域风云到了收尾的时刻。
(2)
消息传至金山大牙,薛延陀汗庭顿时陷入恐慌。当年,阿史那阙华用三万兵马便击溃薛延陀七万精兵。如今,他兵强马壮,坐拥十万精兵,薛延陀虽号称数十万兵马,实则只有汗庭的七万精锐人马可以调集,其余各部分散驻扎,不好调集。铁勒各部已经与夷男反目成仇,说不定会与昔日的统帅联手对付薛延陀。一时间,汗庭上下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夷男却不在意,除了派二儿子拔灼率五千人马驰援碛北大营外,其余并无动作。他每日里歌舞酒宴,好不痛快。群臣见大汗如此放松,也就渐渐沉下心来,不断有人进言提出应对之策,夷男微笑纳言,却不回话。
终于,三五日过后,夷男召集手下议事。各部首领一反往日的漫不经心,聚精会神参与廷议。
吡沙钵特勤对着地图讲解了碛北大营和小金山大营面临的形势,告诉众人敌军来袭的时间、方向和进展态势。都布汗国军的行军速度超乎想象,十万之众,日行三百,着实令人惊叹。在西域复杂多变的地理地势里,这个速度超出大军行动的极限,薛延陀最精锐的骠骑也不堪与之相比。照这个速度,不几日便可到达碛北,形势堪忧啊。
“本特勤判断,阿史那阙华军已经完成了对碛北和小金山大营的分割,我们只能各自为战了。” 吡沙钵说道。
夷男神色自如。他把自己从小豢养的棕熊引到脚下,切割新鲜的牛肉喂食它,抚摸着大熊光滑的皮毛,大熊发出舒服的唤声,服服帖帖俯卧于主人膝下。
喂完大熊,夷男心满意足转过身,对着满帐神色焦虑的首领和将军们发表了演讲:
“近日,都布汗国大举来袭,西域风云突起啊。我听说不少首领为此忧心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纷纷要求觐见。还有不少将军来到本汗帐前请战,要与阿史那阙华决一死战。你等忧国忧民之心,本汗甚慰。但是,本汗没有接受你们的觐见,甚至话都没有多说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夷男丢一块鲜肉到大帐中间,大熊一声咆哮,一个猛扑把肉抓回,津津有味吃将起来。
夷男得意大笑,“本汗从小饲养这只大熊,把它训练的只吃新鲜的牛羊肉,还有人肉,这需要时间和耐心呀。你们说是不是?”
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夷男侃侃而谈:
“我要告诉诸位,饲养一只吃肉不吃果子的大熊,尚且需要十年之功,那经营好一个国家,又该需要多长时间呢?你们都是部族首领,用心想一想,经营好一个部族,只要有足够的人口,建立一支优秀的军队就可以了;再往大里说,割据一个地域,占据一个城堡,则需要具备军事、商业、协调、营造等综合才干,方可保得长久;而谋略一个国家,有了强大的军队,兴旺的人丁,各方面的人才,也是远远不够的,最需要的是什么呢?是学会经营时间!善谋一国者,必能耐得住寂寞。想我薛延陀,从当初一个小部族,成长为如今这纵横大漠南北,横跨西域两头的强大汗国,靠得正是与时光同行,与天地同谋,择时而动,精确出击。隐忍是我们的脸谱,坚忍不拔是我们的心志,这大片的国土是我们的收获!”
众人一片赞叹之声,大汗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如果阿史那阙华也懂得这个道理,坚据浮图城,守住他的小汗国,积蓄能量,统一所部信念,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那我真是要害怕了。等我老去,我的儿子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去年以来,我频频派出小股军队骚扰于他,激怒他,让他失去理智和判断力。本汗还买通了几个唯利是图的小部族首领,时常到他那里去诉苦,让心高气傲的他在部属面前没有面子。本汗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促使他早日与我决战,一劳永逸消除西域之大患!”底下众人听到夷男的话,都露出了敬佩的表情,原来这是大汗早已图谋的事情。
夷男得意地说下去:“不少首领向我陈述浮图城军战力强悍,我军恐不是对手,本汗对此有充分准备。阿史那阙华立国四年,便急于复仇,到底是心性不稳啊。他的军队善强战、速战,但是他缺乏一个国家多年积累的底蕴,战争一旦向纵深发展,其后续战争能力将面临考验,士气、后勤物资、人员储备皆成问题。而我军,有富饶的草场、充足的人口,有充足的后续保障,我们有何理由惧怕他!此战,我必胜之!”
“大汗高明!”
夷男虽然嘴上说的条条在理,但心里还是在打鼓。他自己知道,假如小金山和碛北大营在战争初期就沦陷,那整个战役的走向就不是他分析的这么简单了。不用说,浮图城兵马的重点在碛北,这是闭着眼都能想出来的,这次把两个儿子都派过去了,希望他们能顶得住阿史那阙华的第一波攻击。现在,拔灼应该已经达到碛北,对这个儿子,夷男感到放心,自小便足智多谋,勇敢善战,可以说更多地继承了爷爷也失钵的基因。
吡沙钵禀报:“大汗,所有物资都已调集完毕,大军该开拔了。”这几天,夷男名义上大摆酒宴,实则命令吡沙钵和奈奈每日调动军队,筹备粮草,为出征做足准备。
夷男没有接话,他把吡沙钵报上来的册子仔细看了一遍,沉吟了一会,说:“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就起草一份给大唐皇帝李世民的信件,再次请求大唐册封我的长子曳蒙、次子拔灼,给他们一个名分,今日便发往长安,不得有误。”
吡沙钵略显犹豫,“大汗,我军就要远征,您却把此事放到此时来进行,这与我们对突厥人的战争有关系?”
夷男一笑,说道:“肯定有关系。阿史那阙华小儿与本汗都认为此战乃薛延陀人和突厥人的终极决战,必得分出一个胜负。咱们输不起啊。而能左右这场战争走向的外部势力,也只有大唐而已。我借册封的名义,是想告诉李世民,我薛延陀汗国乃是大唐的藩属之国,谨遵与大唐的结盟协定,要他在这场战争中保持中立。李世民何等智慧,他焉能看不出我的意思?那衡阳公主倾心于阿史那阙华,人人皆知。本汗仍多次向李世民求亲于衡阳给公主也是这个意思。”
吡沙钵听完,长舒一口气,“大汗神机妙算,真乃英明之主。臣心里,突然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我这就去办,马上去!”夷男微笑着挥挥手,让吡沙钵快去快回。
次日,夷男发兵西进,七万大军出征碛北。拔灼派人传回消息,正与浮图城军周旋,大营尚在自己手中,夷男大喜,催令部队加速前进,他与阿史那阙华之间的真正决战即将到来。
(3)
碛北。
相同的地点,熟悉的对手,碛北大营的攻防战从一开始便进入了双方各自可掌控的节奏。阙华把军队部署在大营东南方向,上次碛北大战时攻方薛延陀军便驻扎于此。时移世易,短短几年后双方位置互换,轮到突厥人来攻,薛延陀人守了。
对于浮图城军的到来,驻扎在大营里的薛延陀军队显得十分沉稳,他们既没有乘势偷袭,也没有立即叫阵,只是城墙上的守军明显增多。
阙华带人查勘阵地,言道:“曳蒙坚守不出,必是等待援军,我军当及早发动攻击。明日一早,合围大营,四面强攻!”最近几年,薛延陀驻军在原先城池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拓宽和加固,城墙比原先高出了不少,加盖了垛楼,城池前挖了壕沟,壕沟与城墙中间布满了尖刺木桩。阙华笑道:“夷男不是傻瓜,我突厥人选择的风水宝地,也是他定居下来的地方。从碛北大营到金山大牙,皆我土也,岂能容贼久窃居之!”回头,令各部将领前来勘察地形,调动器械,为明天的攻城作准备。
令阙华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军队刚集结完毕,突然对面营中打开城门,一骑飞驰而至,阵前高呼:“我家二王子殿下有话,愿与萨特尔将军一战,不知将军有此勇气吗?”拔灼率领五千兵马星夜赶到,一早便派人叫阵挑战,他对萨特尔冒充他偷袭西突厥耿耿于怀,借这个机会要替自己正名,同时也好拖延时间,等待大军到来。
萨特尔跃跃欲试,用期待的眼光看着阙华。阙华挥起马鞭指向敌军,“萨特,本汗准许你出战,把拔灼的头砍下来见我!”
萨特尔呼应一声,提马而去,对来人喝道:“本将在此,叫你家王子速来受死!”不一会,营内驰出一人,黑面白马弯刀,直奔萨特尔而来,身后却没有跟着其他士兵。萨塔尔提枪上前,两人简单照面,便战到了一处。两员虎将,都是银甲白马,一个挺枪,一个持刀,招招透着狠劲,处处要取对手性命。要说这拔灼,还真不简单,他的弯刀比一般的刀要宽出足足两寸,厚出一寸,虽说比萨特尔的钢枪短一大截,却能顶住萨特尔的神力,刀枪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擦出点点火星,数十回合下来不分胜负。
浮图城军的头盔铠甲比照波斯军队设计,厚重严实,不利于马上作战,萨特尔数次堪堪要击中拔灼,都因为转身慢让他躲避过去。打到后来,他索性扔掉头盔,脱去上甲,赤膊与拔灼再战。这精彩的单骑对战在西域作战中并不多见,两边士兵看得头晕目眩,擂鼓助威,声势浩大。阙华端详着阵前的情势,慢慢放松下来,对胡特立赤说道,“用不了多久,萨特便可胜之,传我命令,各队准备攻城!”
果然,在萨特尔一招紧似一招的逼迫式打法下,耽于酒色的拔灼体力渐渐不支,出招慢了下来。他频频回头看己方营门,意图瞅准机会逃回营内,萨特尔看出他的企图,紧紧逼住他,不让他有抽身的机会。拔灼心里叫苦,再几个回合他真的要命丧此地了。无奈,两马再次照面时,他突然加快了手上的招数,闪过萨特尔的长枪,虚晃一刀,露出背部空挡,调转马头就走。萨特尔长枪势竭,只得单手抽出背后钢鞭,狠狠砸在拔灼后背上,拔灼口中鲜血喷出,勉力伏在马上逃回营门。对方飞箭如雨,掩护拔灼回撤。
萨特尔打马回营,士兵们一片欢呼,萨特尔不好意思地对阙华说道:“大汗,末将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惭愧。”
阙华哈哈大笑,拍着萨特尔的肩膀说道:“首战大胜,我军士气高昂。侄儿先行休息,看大军攻城!”
号角响起,军队从四个方向同时向大营城墙进击,都罗、其温、翟失之、呼延朔各率一支人马分攻四个营门。近城,敌军射箭如雨,但对浮图城军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的头盔只露出眼睛,肩甲厚重坚硬,再加上圆盾护体,射来的飞箭大多滑落到地上,甚至被士兵们捡起回射回去,部队很快推进到了护城壕沟前木桩阵前。在箭手的掩护下,冲在前面的士兵开始清除排成三列用绳索绞成一体的木桩。突然,城墙上停止了射箭,一排排小型的抛石机被拖到了营墙上面,阙华打眼一瞧,心中暗称不好,立即下令回撤。不等命令传到前面,薛延陀军战鼓响起,这些抛石机发射出密集的礌石,正好砸到壕沟外围三十米左右的距离,浮图城士兵毫无遮拦地成为了活靶子,前锋士兵一瞬间被砸倒在地,几乎没有回撤的机会。阵地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有不少士兵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斗,看到伙伴死去的惨状,当时就吐了起来。队伍向后溃退,躲避满天飞来的礌石。
薛延陀军兵在城墙上放肆喊叫:“小子们有种来啊,爷爷的石头等着你们哪。”
都罗策马从南门回到中军,“大汗,这个打法不行,我们伤亡太大,壕沟附近的人几乎没有跑出来的,全死啦!”
阙华说道,“是这样,薛延陀人造就备着这一天,专门营造了防守的策略。我们长途奔袭,没带抛石机,现造是来不及啦,先退下来再说。”号角响起,部队回撤回营。
接下来的三天里,阙华召集将领们商议破城之策,派出小股兵力尝试火攻、挖沟、夜袭等战法,皆无成效。数万人马围营,明明知道里面只有不到一万敌军,却无破营之策,营内渐渐出现了焦躁的情绪。天公不作美,很少在五月天下雨的碛北,竟也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战场上一片泥泞,叫人更加心浮气躁。
“不必着急。夷男大军开拔到此处尚需七八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拿下大营,正可与其决战。大家可沉下心,与本汗合计,用什么法子才可破掉他们的这一战法。”阙华安慰手下的将领。
“这几天我仔细观察了,薛延陀人也就是这么一招,但很管用,我们靠不近,上不去,下不来,火攻、挖地道都不可为,奶奶的,还真成了难题了。”翟失之愤愤地说道。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信打不下来,难道这营墙比大汗您当年打得波斯王城还难不成?”都罗接话道。
阙华一听,眼睛放光,哈哈大笑,众人都觉惊诧,“大汗,您笑什么,难道您有了破敌之策?”呼延朔问道。
“也是怪我,太急于夺回咱们的老家大营了,脑子都转不动啦。都罗将军的话提醒了我,本汗怎么打下的波斯王城,你们想想?”
除了呼延朔,都罗等人都笑了起来,呼延朔一头雾水,问道,“大汗当年怎么打的波斯城啊?你们别光笑,说来听听。”
“简单!你就回去让你的士兵搜集牛粪去吧,搜集起来,别丢了。”翟失之眨巴眨巴眼,他故意逗着呼延朔。
呼延朔更不明白了,他摊开手,“这叫怎么说,你这搜集牛粪,这也叫打仗?”都罗等人都看着翟失之笑。
翟失之随即绘声绘色地把阙华当年围城波斯的典故讲了一遍,呼延朔对阙华更加钦佩,他感叹道,“大汗,您真是充满了智慧啊,此战我军必大胜!”
于是,接下来两天,浮图军没有任何动静,薛延陀的士兵们只看到对手进进出出军营,一车一车的木柴和不知名的其他东西堆放在车上。曳蒙和拔灼哥俩商量,眼下不管敌军有何动作,都必须坚守大营不出,等待父汗大军,只要再撑上几天,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次日一早,他们还在梦中的时候,营墙上值守士兵慌忙来报,“英外发现不明情况,请两位将军前往观察。”两人急匆匆来到跺楼,放眼看去,大吃一惊,营墙四面壕沟内外堆满了木柴,木柴上还放了其他东西,随风飘来已是臭不可闻,正发愣间,只听那边发一声喊,一片火箭发射到木柴上,顿时浓烟滚滚,把城墙淹没在浓烟里,不管风怎么吹,四周都是燃烧的木柴,总能把烟吹到营内,其间还夹杂着浓烈的辛辣之气、粪便的臭气、羊油牛油燃烧的膻气。不一会士兵们便被熏得全身通黑,咳嗽不断,看不清楚底下是什么情况。鼓声震天响起,近处一片喊杀之声,似乎敌军已经攻到营前。拔灼赶快下令,“不管情况如何,赶快发射礌石!”士兵们冒着浓烟操作器械,慌不迭发射礌石。过了一会,烟雾渐渐散去,没人呼喊了,才看清敌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薛延陀的士兵们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面面相觑,互相看看身边伙伴,都是一脸的炭黑,哭笑不得。还没缓过劲来,底下号炮连天,浮图城军列队冲来,慌忙起身准备战斗,不成想那边到了礌石发射到的边缘便不再前进,只是摇旗呐喊,双方对骂一通后各自归营。入夜,烟火又起,薛延陀的士兵们干脆置之不理,都罗抓住战机,组织一股士兵架起云梯突击到营墙上,待到垛楼上的士兵发现之时,他们已经破坏掉了十几架抛石机,快速溜回了己方阵营。第二天一早,又是如法炮制,而且烟雾越来越浓,整个大营内弥漫着烟熏火燎的味道。不少士兵找块毛巾,浸着凉水捂住嘴巴和鼻子。全营士气陷于崩溃的边缘,人人都明白,浮图城军破营只是时间问题。
曳蒙跟他的名字一样,完全蒙了,除了大骂呵斥身边的士兵外,没有别的法子。拔灼倒是冷静,他每日冒着浓烟巡视营房,命令把土墙和砖墙上倒上羊油,让敌军的云梯难以架设,防止对方乘烟偷袭。但是,守营墙已经成了一件苦差事,不是被烟熏倒,就是被突到营下的敌军射手射杀,到最后得抽签决定谁上去守城。
拔灼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对哥哥说道,“大哥,看来这大营是不能守了。临行前,父汗交代我一定要帮助你守住大营,待到他亲率大军赶来,里外夹击,阿史那阙华必败。如果我们再这样坚持下去,不用两日,将面临全军被围歼的局面。”
曳蒙急道:“弟弟,一切你说了算。怎么办,听你的!”
拔灼咬牙说道,“只有拼死突围这一条路!”
他指着大营地图,“哥哥请看,四下合围,只有西方呼延朔的部队装备最差,战斗力最弱,他这里,就是我们突破的方向!”
曳蒙问:“但是,敌军各部相距不远,即便从西门突出,其他各部也可迅速驰援,到时我们一样被动呀?”
“哥哥不用担心,他们放火,既迷住了我们的眼睛,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我们就挑烟雾最浓的时候向外冲,以礌石弓箭开路,打他个措手不及,等他们大部队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冲出营门,绝尘而去,撤至西北,等待父汗到来,再行反扑。那时,他们怎么对付我们的,我们就怎么对付他们!”
“弟弟说的好,哥哥我这才觉得心里稳当了一些。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事不宜迟。就在今夜他们再次放火的时候,我们开始行动。我看,光从西门一个出口是不行的,还要把北门作为一个出口,让黎步实带领他的部族从北门突围。如此,浮图军顾此失彼,我们撤退的空间大一些。”拔灼与戟然部的黎步实积怨已久,他把黎步实派到浮图城精锐其温进攻的北门,实则借此机会除掉他。
曳蒙连连点头,兄弟两分头准备。入夜,烟火再次烧起的时候,薛延陀守军大张旗鼓开始了反击,都罗在营下觉得好笑,心想破你顽敌就在今夜,竟还如此嚣张,等到薛延陀人的呼喊渐渐沉寂下来,都罗一声令下,所部从南门发起了进攻。浓烟中,云梯搭上营墙,士兵们开始攀爬,却听得西门和北门一片聒噪之声,正犹豫间,一骑飞驰而至,“将军,不好了,薛延陀人从西门、北门弃城而出,我军正全力抵挡!”来报的是呼延朔手下的士兵。
都罗赶紧命令部队向西转移,等赶到的时候,薛延陀军已走远,呼延朔长吁短叹,“咳,都怨我一时疏忽,只派小股部队顶在前面,算是着了他们的道啦。”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晚上,他一直呆在帐篷里与两个美姬玩乐,只派了一个副将在前面,等到他穿戴整齐出战,拔灼早带军远去了。
都罗安慰了呼延朔几句,听到北门还有嘶喊的声音,便赶往北门,这里的战斗尚未结束,翟失之的部队把黎步实所部上千人团团围住,正在劝说他放下武器。
“黎首领,从铁勒初兴我们就认识,也算是老相识,你放下武器,我可不取你性命。”翟失之喊道。
因为恼怒,黎步实的阔脸涨得通红,大胡子不住抖动。“我黎步实中了拔灼那小子的奸道,以一己之力突围于你,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断不会投降!”他要是跟着大部队,也就冲出去了。偏偏北门是翟失之的部队,善于骑射,一旦冲出营门,两军尚未交手,漫天的箭雨便直射过来,两千人马损失一半,其余尽皆被围。
都罗刚要开口劝降,背后传来阙华的声音,“放开一条路,请黎首领带领所部回家!”
黎步实看到阙华,马上施礼,“见过拓设!”阙华挥手致意,“黎首领,好久不见了。我听说你在夷男那里并不如意,既然你不愿意归顺于我,那就请带着你的人回家吧,本汗劝你不要跟薛延陀部混在一起了,他们终究是要灭亡的!”
黎步实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不太相信阙华说的话,都罗喊道:“走吧,我家大汗以仁慈之心对待你等跟随薛延陀背叛他的人,还不快点走!”
黎步实躬身一礼,“拓设之恩,老夫无颜以对!”手一挥,“走!回家!”带领所部人马缓缓离去。
大胜。碛北大营终于回到了突厥人手中。接下来,阙华剑指小金山,并着即准备夷男大军的最后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