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汗国可立矣
(1)
於都斤山薛延陀汗国汗庭。大风呼啸,冷雪乱飞,时间已过四月,天气却变幻无常,忽冷忽热,令人心里烦躁。说来也怪,自从薛延陀人占据於都斤山后,这里的天气便失去了往日的温润,夏天干燥,冬季湿冷,习惯了巴南绿洲温润气候的薛延陀人苦不堪言。不少人向夷男进言,要求撤军回到巴南绿洲,呆在这样一个冷酷的环境里,简直是白白受苦。
“突厥人写诗称颂他们的神山多么崇高,他们的都鲁伦草原多么肥沃,都是假的!此地不宜人居,还是回到巴南好呀。”
“万万不可!”夷男断然拒绝了手下的提议。
“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只有占据於都斤山,才能成就我薛延陀人的千秋伟业,才堪可与大唐分庭抗礼。此地北达北海,南至阴山,西达碛北,东接燕赵。如此辽阔的土地,尽可被我驱使占有。巴南虽好,却夹在西域诸强之中,缺乏基本的战略纵深,不可再言回退!”
因此,他才更加看重与突厥人的对决。此刻,汗帐内一个麻袍巫师正在作法,随着他陀螺般的旋转,众人的心跳也加速到了极点,夷男倾身而立,死死盯住巫师的手指。
“啪!”巫师手中甩出的短刀牢牢钉在了墙上的地图上。
“啊?可汗浮图!”众人惊呼。
夷男长舒一口气,这次巫师作法让他满意,至少给出了薛延陀人要盯住的地方,也就是该盯住的人。
都布汗国突然兴起,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西域怎么突然就冒出如此强悍的一个汗国呢,而且是突厥人的汗国。薛延陀人带着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最为害怕的对手纵横西域,在他们巫师的预言里,未来灭掉他们族群的,就是名字中带有汉字的一个突厥人,夷男明白,这个人就是他一生的死敌——阿史那阙华。为此,夷男杀掉了好几个巫师了,他不允许任何影响军心的预言出现。今天的前来做法的巫师只是点破了汗国对手的所在,这就足够了,夷男下令重赏巫师。
其实,薛延陀军的防务重点,早已从南向大唐、西北向的铁勒,迅速转移到了西部、西南部与“都布”汗国接壤的地区,保持了高度的戒备。
猛然间,夷男没有了原先的意气风发——颉利覆亡,突利已归降大唐,他就是这圣山的主宰。如今,西域突然兴起了一个新的突厥汗国,而且是阿史那阙华亲手建立的,怎能不叫他耿耿于怀,担心忧惧呢?铁勒其他各部已经与他分道扬镳,大唐与他貌合神离,一旦有事,将如何应对?
“阙华小儿,不能让他成了气候!”夷男对着身边的几个亲信说道。
吡沙钵特勤跟随了老首领乙失钵多年,现在是夷男的牙庭事务总管,也是他的高参。
“大汗所言极是,这个阿史那阙华跟他的父亲处罗一样狡诈,打仗跟颉利一样不要命,当初要是他组织人在金山大牙对抗我军,今日这於都斤山还不一定是我们占据。现下乘他在西域立足未稳,我军应当主动出击,打他个猝不及防。”
“大汗,那就快点下令吧,我愿意当先锋,打那小子个落花流水!”说这话的是花不里奈奈,上次在碛北他曾被都罗俘获,后来趁乱逃出,他一直惦记着复仇。
“大汗,下令吧,突厥人咱们又不是没有打过,颉利十几万人都被赶跑了,还怕浮图城的乌合之众!”众人随声附和。
“当下贸然进袭浮图城不可取!我军稳据於都斤山,也占据了阿史那阙华的老巢碛北,该稳住的是我们。诸位将军,劳师远征阿史那阙华非我本意。阿史那阙华不是颉利,先前他以少打多还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如今他拥兵十万,我们不见得能顺顺当当拿下他呀。”夷男是善于算账的人,没有八成的胜算他不干。
大汗的话让众人无语。
“父汗,我们为什么不与西突厥人联合呢?”夷男只有十五岁的儿子拔灼突然说道。
夷男看着自己这个聪明的儿子,满意地点头:“儿子,说出你的理由。”
“您说的那个阿史那阙华,他占据的是谁的领土?是西突厥的。现在比我们还恨他的人是谁呢,肯定是西突厥的可汗肆叶护啊。如果我们与肆叶护联合起来东西夹击浮图城,那阿史那阙华再厉害,能抵挡得了?”
夷男哈哈大笑,“我的儿子,说的好!父汗以你为傲。”他带着考究的语气问:“不过,前一阵肆叶护派军袭击我西去碛北运送粮草所部,我军痛击之,逼其狼狈而退。儿子,你说说看,这个结怎么去解开呢?”
拔灼胸有成竹地回道:“与西域广阔的领土相比,山北那点小地方算什么,他肆叶护再愚蠢,也不会算不过这个帐。父汗,我愿意替父汗出使碎叶城,与西突厥达成和解,共同对付阿史那阙华!”
“好!就依我儿的主张,由你出使碎叶城,也见见世面,历练一下,把我们的汗国建设的更强大。夺回西域,我当与肆叶护分而治之。”夷男高兴地说道。
“祝贺大汗,二王子如此年龄,便有如此见识,汗国后继有人啊。”诸位将领纷纷恭维。
夷男得意地笑了起来,“诸位,我比阿史那阙华年长不了几岁,现如今已有两个儿子,而他,却还是孤身一人,思之令人同情啊。想必是我的妹妹让他毕生难以忘怀,竟不思女人,看来,还是我薛延陀的姑娘迷人啊。”众人一同跟着夷男大笑起来。
想起夷珠,夷男心里痛了一下,旋即释怀。如今强大的汗国说明了一切,哪怕失去的至亲之人,又有何妨?
(2)
新汗庭可汗浮图熙熙攘攘,来自西域各部各族的人们穿梭其间,市集兴隆,军营威武。镶有都布可汗威名的白狼大曩飘扬最高处,彰显着新汗国的气势和尊严。靳青遵照大汗的旨意,加紧施工,现如今的可汗浮图较之以前扩充了三倍不止,颇显壮观。根据阙华的意思,起码要超过碎叶城的样子。
“我们赶不上长安,但是碎叶城是也可以比拼一下的。”阙华对手下说。他认为,有一座大的都城,也是汗国实力的体现。
“大唐,西有长安,东有洛阳。将来我们打败薛延陀人,将东有於都斤山,西有可汗浮图,分廷而治,东西呼应。”
贵为可汗,阙华的兴奋劲还没过去,就体会到了治理一国的难处。每日里,等待来觐见的各部首领络绎不绝,不是来要粮食和物资的,就是来诉苦的,还有部族之间发生了矛盾,也需要阙华亲自出面协调。而对于西突厥和薛延陀的动向,他更要时刻予以关注,一段时间下去,整个人瘦了一圈。阙华感慨地对都罗说:“没想到治理一个国家竟如此费神劳力。在碛北、在浮图城,无论我统帅多少兵马,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累。”
都罗关切地说:“大汗,一些小事情您交给我们去处理就可以了。比如说,今天弓月部与弦容部之间的纠纷,还要您亲自出面予以协调吗,费了那么大工夫。这些人也是,一点鸡皮蒜毛的事情就跑来找可汗,什么习气!”
阙华笑了笑,“都罗叔叔,可汗之尊,不能只看名头和排场,撑得起这个名分,还要有包容天下的胸怀。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这个汗国,一定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归附我们的各部给予足够的尊重,给予他们入得眼去的实际利益,他们才能从心底里跟着我们走啊。看看大唐的李世民,对待归顺于他的各族子民,都给予了特别的优待,在他的朝堂上,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竟占到了一半,对他来说,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我要学他,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个很好的帝师啊。”说完,他又把头埋进地图上,凝神研判军情。
都罗由衷地从心底里佩服阙华,也很自豪。当年他带着阙华攀登雪山之时,阙华还是个英俊但幼稚的王子,如今接近而立之年,已经是一代可汗了,这其中自然也有他都罗的一份功劳。他看着阙华额头上隐隐的几条皱纹,还有头上的几根白发,不由得心酸起来,这个年龄,孩子都应该老大不小了,阙华却还没明媒正娶一个可敦,处罗可汗天上有知,一定也会难以瞑目的。
“殿下,大唐那个公主,您真的那么喜欢她?”
阙华从地图上抬起头来,迎着都罗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心疼和真情。他心里热了一下,十几年了,都罗与他同甘苦共患难,不离不弃,这是跟萨利二叔一样可靠、信赖的长辈啊。
“叔叔,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他眨眨眼皮,调皮地问道。
都罗嗫嚅着,“嘿,我这不是觉得,可汗您多年的梦想也实现了,生活也该也稳定下来啦。我琢磨这么档子事,大不了咱去跟那李世民求个和亲,把那个你喜欢的公主嫁过来,不是皆大欢喜吗?”
阙华正色道:“我总感觉,李世民不会同意这么做的。青阳曾经亲口告诉我,她一辈子不允许自己的名分是和亲公主,李世民也这么说了,大唐所有公主皆不允以和亲的名义外嫁。薛延陀和西突厥曾多次向李世民求过亲,都被李世民不客气地顶回来了。好啦好啦,我知道您的心意,不用着急,等哪天我想通了,就让您大开城门替我选个好女人来做可敦,哈哈。”其实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放松对青阳的思念,只是国事为重,他实在没有精力去思考怎么请求李世民把妹妹嫁给他。
“不管怎么说,你李世民想要一个威震西域的大汗归顺于你那是不可能的了。”阙华心里很是得意。
阙华把手指向小金山处,“现下里,我汗国面临的问题却不是与大唐的关系,也不是汗国内部的问题,而是来自于外部的压力。”
阙华的话都罗明白。近日,来自东西各方面的消息让汗国骤然压力倍增。碎叶城的军队已经开始向东调动,而薛延陀军也已向西移动,尤其是来自碛北大营薛延陀军封锁了山北通向山南的垭口,可汗浮图断掉了一条商路。新汗国面临危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几日为什么外辖部族纷纷来见,目的是打探汗国的真是情况。
“大汗所言极是。胡特立赤的族人从碎叶城传来消息,说薛延陀使者不日将面见肆叶护,商议两国结盟之事,这对我们不利啊。”
阙华微微一笑,“我早已想到有今天的局面,只是没想到如此快而已。不过也不必紧张,这几日我一直沉浸在地图上,心里大体有个眉目了。叔叔请看,我汗国位于西突厥与薛延陀的正中,一旦肆叶护与夷男联手,我们必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啊。夷男是死敌,而肆叶护也恨我入骨,只要时机成熟,两人必将对我痛下杀手。”
“是这么回事。我汗国初立,归顺各部尚未理清头绪,一旦有事,汗国的稳定也是一个大问题呀。您也看出来了,请求觐见的各部首领心里都有小九九啊。”都罗忧心忡忡。
“所以,不能让薛延陀人的阴谋得逞!”阙华斩钉截铁说道。
“那,是不是现在便开始动员,各部军队编入汗庭以备大战?”
阙华摇了摇头,“叔叔考虑的周全,各部刚刚归顺便让他们出征,于国不利。说到底,他们对我这个大汗的能力心存怀疑,我尚未树立真正的威信呀。那肆叶护为什么急着要东征呢,他就是因为失去了葱岭以东的土地,部下心生怨言,为了自己王位的稳固这方才急着立威呀。”
都罗挠了挠头,大汗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不打,又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危局呢?
“叔叔,你且尽可安抚那些新归顺的部族,要钱给钱,要物给物,且告诉他们,汗国不需要他们整军备战,只要看好自己的地盘即是。有什么大事,汗庭尽可处理。”
“明白,请大汗放心。我要告诉他们,大汗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应对周遭的局面。”都罗说道。
阙华哈哈一笑,“叔叔的话语里似乎少了一些底气啊。”
都罗跟着笑了一下,的确,阙华还没有告诉他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危局。
“叔叔请看,夹杂在东西两大强国中间的,不光是我们,还有一国呢。”阙华重新指向了地图,“小金山汗庭!在碎叶城的东北,碛北薛延陀驻军的西部,他们呢,一样也是处于西突厥与薛延陀人的中间。小金山汗庭的莫贺咄与碎叶城的肆叶护是对手,我与夷男是死敌,这就好玩了,下一步西域上演的,不是汉人所称的三国演义啊,是四国演义。”
都罗认真看了看地图,眉头皱了起来,“可汗说的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莫贺咄实力犹存,他的力量不可小觑,四家打架,好玩,好玩!不过,咱们处境不算好啊。您看,肆叶护对我们恨之入骨,薛延陀是我们的死敌,您又不喜欢莫贺咄,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关键是莫贺咄不一定与我们联手。”
阙华并不着急,“叔叔不必着急,现在我们的策略,就是稳,稳下来,一切皆好。莫贺咄不一定与我联手,我还不见得乐意与他联手呢。事在人为。您尽管专心操练新收编的各部兵马,尽快提升我军的整体战力,难道谁还敢来侵袭我浮图城不成?叔叔忘记了一点,谁敢不远千里前来袭击我可汗浮图城呢?”
都罗想想也是,虽说都布汗国兵马稍弱,但是任西突厥和薛延陀联手,他们一时半会还真没有胆量长途奔袭这固若金汤的浮图城。他心情舒畅地告辞,自去校场练兵了。
(3)
不日,却有使者前来,自称是小金山莫贺咄可汗亲派,要求觐见都布可汗。
面对小金山的使者,阙华大讲排场,列出精锐阵营,展示可汗浮图的强大兵力,他要让对手知晓自己的实力。然后,在刚刚修造的豪华汗宫接见了使者,弄清了莫贺咄的意图。
原来,前几日小金山驻军抓获了薛延陀汗国前往碎叶城出使回程的两个信使,说是夷男可汗的二王子带领他们去见了肆叶护,谋求结盟,对付都布汗国。狡猾的莫贺咄立刻认识到这是个时机,他要联合阙华,共谋西突厥,打掉肆叶护。他承诺,只要都布汗国与自己联手拿下碎叶城,将来可以把一些山地部落割给都布汗国。
阙华当面拒绝了莫贺咄的提议。他明确告诉使者,都布汗国不会再谋取西突厥的土地和人口,只要肆叶护不进犯浮图城,他阿史那阙华也不会进袭碎叶城。他阿史那阙华只有一个敌人,就是夷男,谁与薛延陀联盟,谁就是敌人。他请使者转告莫贺咄,自己既然不同小金山结盟,将来也不会与那肆叶护结盟,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使者带着遗憾离开了浮图城。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阙华预料,莫贺咄结盟不成,竟然出兵曳屋河汇流之地——贡屋海子,以及海子北侧的乌图拉山口,那里是进出阿勒泰山的要隘,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显然,莫贺咄没有把浮图城的兵马放在眼里。阙华大怒,派都罗和其温率尽率本部骠骑,两路包抄痛击敌军。然后出其不意派出王贵率领汗庭直属精锐,撇开正面战场,从后方直插小金山汗庭而去。此战打得极其狠辣,只用两天便击溃了前来挑衅的两万敌军。更让莫贺咄惊慌的是,都布汗国的强悍轻骑马上进逼到自己的汗庭。无奈之下,他下令全国动员,准备决战。
西突厥和薛延陀都在关注着这场规模不大却是检验新汗国成色的战役。结果,都罗释放了俘获了三千敌兵,王贵虚晃一枪后撤回乌图拉山口——阙华本意只是威吓一下对手而已。阙华用行动向莫贺咄表明,都布汗国不会侵犯他,也不希望他对浮图城有什么非分之想。此役过后,西突厥和薛延陀从东西两个方向加强了对都布汗国的警戒,但是不再发生越界袭击都布汗国所属部族的事件。阙华赢得了开国第一战,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大的战略空间。
但数月后,形势又是另一变化。不甘吃亏的莫贺咄派出使者急匆匆来到了於都斤山,他要与夷男结盟。在他看来,西域的对手不仅是碎叶城的肆叶护了,还多了一个可汗浮图的阿史那阙华。
夷男在汗庭召见了小金山的使者。夷男高坐于龙椅之上,倨傲而漫不经心:“那莫贺咄派你来使?身材尚不过本汗的龙椅,竟敢代国而使,看来你们确是国中无人啦。”满庭文武一片嬉笑。
来使是莫贺咄的堂弟莫贺鲁,他矮壮的身材端立于夷男之前,对薛延陀人的嘲笑并不在乎。
“多谢大汗指教。就如同大汗现在所乘龙椅宝座,其腿短而粗者方能让大汗稳坐于其上。末将虽其貌不扬,但可抗三百之鼎,可掠敌将人头,自比国之柱础,愿为民之基石。大汗若不信,可差人以百三斤之鼎试我也。这满朝的武将,也可下场同末将一试身手。”莫贺鲁说罢,夷男牙帐内的将军们面面相觑,无一应话,他们的确扛不起千斤重的大鼎。
夷男收住了笑容,正色道,“将军一席话让我肃然起敬,任何一个大汗,都喜欢你这样甘愿为国奉献的人才,你一定是莫贺咄可汗的左膀右臂。将军请坐。”
“谢过大汗。”莫贺鲁施礼,正襟危坐于汗庭一侧。
“请问将军,既然你们的可汗愿意与我家大汗结盟,难道他不知道我们已经与肆叶护结盟了吗?而且,你们曾经半路截击了我汗国的使者。”吡沙钵特勤开口质问道。
“这位将军所问,正是我要向尊敬的大汗解释的。贵国与肆叶护结盟,意在浮图城。大汗您忌惮的人,也正是那阿史那阙华。此人盘踞西域已久,视薛延陀为其死敌,乃是大汗卧榻之旁的心头大患,一日不除,大汗您一日不得安睡。”
莫贺鲁的话吸引了牙帐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待莫贺鲁说下去,夷男的长子曳蒙抢过话茬:“我薛延陀现下兵强马壮,浮图城那点兵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父汗又与大唐修好,无后顾之忧,灭掉阿史那阙华就如同踢死草原上的一只旱獭。将军的话听着很是不顺耳!”
莫贺鲁并不慌张,他从容不迫地说下去:“我相信王子殿下的雄心壮志,但更相信大汗如高天深井般的智慧。如果真的如您所言,汗国凭借一己之力便可剿灭浮图城,大汗断不会主动派出使者与那愚蠢的肆叶护商谈结盟。问题在于,以我对肆叶护的了解,他虽然接受了你们结盟的提议,但是眼下绝不会出兵帮助大汗攻击浮图城,他了解阿史那阙华军队战力之强悍。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小金山汗庭。西突厥两汗并立,肆叶护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啊。”
夷男看着眼前这个矮个子将军,心里想莫贺咄乃油滑之人,首先倒也有这般有脑子的人才,他盯着莫贺鲁说道:“将军说得对。肆叶护不会轻易出兵帮助我。但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与你们结盟而置肆叶护于不顾,难道你们就愿意直接出兵东进浮图城?”
奈奈笑道:“你们不是已经出兵了吗,两天即被浮图城守军击溃,还敢不敢出兵东进啊。哈哈。”牙帐内一片笑声。
莫贺鲁平静地说道:“我小金山汗国不待与人结盟便可直接出兵浮图城,恰好说明了我们不会与阿史那阙华联合的决心,这不正是大汗您需要的吗?我家可汗不听我的建议,没有经过准备就贸然出击导致了大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虽然失败,我军精锐并未受到损失。而且,通过这次冲突,也了解了浮图城军的作战方式,再次交战便不会有畏惧他们的心理。至于西突厥的肆叶护与你们结盟在先的问题,我家可汗早已考虑到,他让我捎给您说的话是:肆叶护生性凶残,好大喜功却不善战,将来即便借助薛延陀之力一统西域,也不会分出半寸土地让于贵国。而如果夷男可汗愿意与我结盟,将来我小金山占据碎叶城之日,就是出兵东进与大汗会猎于浮图城之时,葱岭以东之地,我寸土不取,皆为您所有。这样的条件,您觉得我汗对大汗您的心意还称得上恳切吧?”
夷男哈哈大笑,他眼珠飞快转了几下,说道:“莫贺咄可汗的心意我听出来了,至为恳切。本汗接受你们的提议,这样,你回去告诉你家可汗,我暂且终止与肆叶护的谈判,与你们结盟,帮助你们取下碎叶城,再共谋西域!”
莫贺鲁起身施礼告辞。
牙帐里,吡沙钵问道:“大汗,您真要跟小金山结盟吗?我听说那个莫贺咄心胸狭小,容不得别人称雄,他的话我们能相信?”
夷男冷笑着说道:“送上门来的好事我们为什么不要?你们要明白,肆叶护和莫贺咄都视阿史那阙华为仇敌,帮我们消灭浮图城的诚意不容置疑。但是,眼下他们的汗位之争到了关键时刻,谁都不会答应我们立马出兵共击浮图城。只有我们迁就他们,帮助其中的一方统一西突厥之后,他才能出兵相帮。以我汗国的强大实力,我们跟谁结盟,谁就能迅速灭掉另一方,成为西突厥真正的统治者,这就是为什么莫贺咄慌忙派出使者与我和谈的原因。在本汗看来,肆叶护和莫贺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汗焉能轻易相信他们的鬼话。我认准的是,谁更容易被消灭,我们就帮着他的对手去消灭他,这样,既能让我们的士兵少流点血,又能联盟实力强大的一方。莫贺咄实力偏弱,而且,小金山地处碎叶城东北,从我碛北大营出发三天可到,便于军队机动,我军可借与其联盟之机乘势发动偷袭,一鼓作气剿灭之,占据小金山之地,也好与那肆叶护谈判,多要些土地,他又能奈我何!”
“大汗高明,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众人纷纷恭维,夷男得意地大笑起来。
(4)
一时间,西域局势错综复杂,薛延陀、西突厥、小金山三国之间使者来往频繁,各国军队调动频繁,各部族大为紧张,几乎没人能看清将来的局势如何发展。
除了都布可汗。可汗浮图城保持了难得的平静,军队几乎没有任何特殊动作,倒是与大唐在商路上的交往加强了许多,汗国需要更多的物资,只有从大唐才能得到。阙华静看肆叶护、莫贺咄、夷男三人缠斗。他对部下言道:“他们三人皆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我而后快,但本汗为何居于三匹饿狼中间而无丝毫畏惧,原因就在于,此三人皆为虎狼之辈,习惯于吞噬他人,而不愿牺牲自己哪怕一点点利益,无论他们怎么结盟,目的都是损毁别人,结果都是反目成仇,刀剑相向。我们只要把自己的剑磨得更锋利些,让敌人胆颤,让他们不敢对我们下手,对付他们,以逸待劳足够了。”
“从一开始,本汗便把莫贺咄给调动了起来,他才是激活四国大战的关键棋子啊。不过,他最弱,最危险,很容易被另外两家联手灭掉。”阙华说。
事实证明了阙华的判断。贞观五年(公元631年),薛延陀假借与小金山汗庭联盟合兵共击碎叶城,从碛北出兵,取道小金山山北关隘,突然转头向莫贺咄汗庭发动了攻击。与此同时,肆叶护派遣其部猛将阿史那泥孰、亿利从西南发动了攻击,迅速击破小金山汗庭的防线,抓获莫贺咄并斩之。
阙华派公孙游找到逃离小金山的阿香,劝说她率部定居浮图城。阿香坚拒,她捎话给阙华道:“都布可汗尊上:鸟儿一旦成了流莺她的鸣叫就不再甜美,女人一旦习惯了漂泊她就不再奢望如牢笼般的居所,莫说阿香已经没有脸面在大汗您面前出现,就是有脸面,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该向何处安放。谨祝大汗光复社稷的梦想得以成真。”随后,她果敢率领莫贺咄残部及高地部族向西方中亚腹地流落而去,自此突厥人中的一支消失在高原深处,到底去向了何方,至今无人能说出端详。
“小金山一旦被灭,肆叶护与夷男不就真正联起手来了了吗?是不是他们会马上转手对付我们呢?”王贵问道。
阙华摆摆手,“大可不必呀,豺狗见血,连块骨头也不会然给别的狗呀。小金山所辖之地连通山北山南,是块肥肉,肆叶护怎么会把这块地方让给夷男呢?更何况那本来就是他父亲统叶护的地盘呀。”
众人忧心忡忡,不管怎么说,一旦两家联手,可汗浮图不可能顶住两大敌国的夹击的。
阙华看出大伙的担心,笑道:“既然你们这么担心,我看都罗、王贵你们就准备准备吧,只要不主动去打人家就行啦,诸事不必报我。”
接下来战争的进程出乎大家预料,肆叶护与夷男翻脸的速度比都罗、王贵调动军队的速度还快。夷男占据莫贺咄的汗庭不退,向肆叶护索取小金山以北、东北的领土,妄图窃取与碛北大营相连之地。他向肆叶护解释说,如此便可占据浮图城以西的军事要地,以对都布汗国形成夹击之势。肆叶护却坚持,打浮图城可以,必须得夷男退出这些土地,然后再商议出兵之事。夷男不给,双方互派使者谴责对方,肆叶护暴怒之下差点杀死夷男的使者。西突厥大军集结在小金山四周,正准备强行驱赶薛延陀驻军。碎叶城里传来的消息,拉不忽而赤和阿史那泥孰等老臣正竭力劝说肆叶护不要与薛延陀人翻脸,维持住联盟关系,待取了西域之后,再与夷男谈判领土的问题。对此,肆叶护拿不定主意,正摇摆间。
“肆叶护愚蠢,夷男则不然,他会很快明白过来,不再逼迫肆叶护割让土地,转而针对我浮图城而来。那时,我军以一敌二则难矣。”阙华分析道。
“大汗,那我们趁他们不和,干脆先对薛延陀人动手吧?”都罗说道。
阙华摇了摇头,“何劳我亲自动手。眼下,四国演义变成了三国演义,本汗且叫他两条狗先咬起来。咱们帮他们烧一把火!”
“那大汗,怎么个烧法呢?”萨特儿问道。萨特尔现下已经是一名出色的大汗侍卫达官了,挺拔黑壮的身材,目光炯炯,跟萨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阙华每当看到萨特尔,就想起萨利二叔,感叹要是二叔活着,该多么多么的为自己自豪和高兴呀。所以,他刻意把萨特尔带在身边加紧培养,将来必是汗国的顶梁柱呀。
“前一阵你们咋呼着调动军队打仗,现下正用上,只是需要一个举烧火棍的人哪。”
“哈哈,这烧火棍啊,就举在萨特尔手上。”阙华看着萨特尔说道。大伙都疑惑不解,看着阙华和萨特尔。阙华说道,“夷男有个二王子叫拔灼,勇气智谋过人,出使过碎叶城。据说,那小子也是黑面束发,长枪白马,这不就是咱们的萨特尔吗?”
众人恍然大悟,胡特立赤说道,“大汗的意思,是叫萨特尔假扮拔灼去袭击西突厥人?”
阙华点点头,接着问萨特尔,“萨特尔,你想不想立功?”。
“当然想啦!梦里我都想,好久都没打过仗啦。”萨特尔回答道。
“哈哈,这次把头功给你!本汗当年十五岁之时,跟随都罗叔叔长途跋涉回归牙庭,中间出使高昌,跟龟兹人斗智斗勇。如今你十八岁,也该独挡一面啦。萨特尔,你带上胡特立赤、公孙游加上一千骠骑,扮装成薛延陀人,翻越乌图拉山口,绕到碛北以西,到小金山西北,寻着西突厥军的小股部队,即可发动突然袭击,然后快速撤离战场,回到浮图城。王贵将军殿后。”
“尽管去打!下手越狠,你们就越安全。到时候你们就会发现,肆叶护会多么凶猛地扑向小金山汗庭,而薛延陀人也会多么不要命地反击,谁还顾得上追究你们这支小部队是谁。胡特立赤和公孙游都通晓多族语言,怎么去演戏,你们自己去商量吧。”众人轰然一声而去,分头准备。
萨特尔特别高兴,阙华叔叔从未派给他任务,第一次出战便得到了如此重要的任务,他激动地全身战栗。但是,小小年纪的他又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冷静和成熟,他目睹了阙华叔叔这些年历经的艰苦磨难,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轻易成功,虽然叔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回去以后却好好琢磨了半天,把每件事情都写下来,思考出个结果,烂记于心,然后悄悄跑到都罗那里去商量,把都罗给惊诧地胡子都翘到天上去了。“你这个小子,你这个小子,怪不得阙华不管大伙诧异的眼光,毫不在乎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原来他早就看出你这个小孩的厉害来啦!将来得了,得了啊。”其后,西行之路紧张、有趣而曲折。胡特立赤和公孙游本来是想保护着萨特尔把可汗交办的任务就行,没想到一路上被萨特尔指使得团团转,中间曲折不少,都被萨特尔临机应变处理妥善,二人也是佩服得很。一切按照阙华预计,肆叶护听闻夷男二王子带军来袭,大怒,指挥大军悍然而动,与薛延陀军发生了惨烈的冲突,萨特尔乘机带领人马大摇大摆穿过战区,回到了浮图城。
肆叶护与薛延陀大战的结果,肆叶护战败,他加罪于有功之臣,杀死了阿史那泥孰,冷落拉不忽而赤,最终被部下杀死。薛延陀人伤亡惨重,占据了小金山以东、东北的地区,虽然对浮图城形成了夹击之势,却失去了西突厥这个盟友,无力向都布汗国发动攻击,阙华的汗国终于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西域四方大战——肆叶护的愚顽不化、薛延陀的瞒天过海、莫贺咄的先发后输、阙华的以逸待劳,都没有瞒过李世民睿智的眼睛,他稳坐长安,笑看风云。当阙华设计把西突厥与薛延陀人拖入战争之后,李世民拍桌叫绝:“好人才啊,好人才!谋国不易,一战而定乾坤。当年朕在虎牢关用三千人马击败窦建德十万大军,才确保了长安之永固。如今,阿史那阙华只用一千人,便搅得西域天昏地暗,给他那个都布汗国开拓了广阔的战略空间,行!这小子,嘿嘿。”李世民想到了三妹,剩下的话自然不能面对大臣们说了。大唐自始至终保持了中立,甚至连大军也没有调动。
私下里,李世民对妹妹青阳说:“三妹,二哥有话跟你说在前面。阿史那阙华是个人才,你选的人没错!可有一条,朕不能认他的汗国,也别叫他来提和亲的事。但是,大唐也不出兵威慑他。朕把西域留给他,由着他折腾,我倒要看看他最后能不能把薛延陀人干败!”
青阳更犟,梗着脖子对二哥说:“多谢皇上的恩旨。妹妹我选定了自己中意的人,就没准备离开他。但现在妹妹也不想离开长安。朝廷要面子,不乐意把公主嫁出去,妹妹救成全朝廷的脸面,哪怕单身一辈子也不出去!你尽管在一边看他的笑话,我就在长安等他!”把李世民噎得直翻白眼。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