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都布可汗
(1)
又一轮大大的圆月挂在晴空,不过看上去是蓝色的。每当这个时候,阙华就想起河谷的月亮,也是那么大,那么圆。他见过红月亮,蓝月亮还是第一次见。
月圆之时易思亲。阙华想念青阳,想念她明媚的笑容,她娇娆的躯体,她香香的味道。总是离别难,与心爱的姑娘离别更难。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阿史那阙华与李青阳,不寻常的出身,决定了他们的路也不寻常。在大唐发起对颉利的战争前,阙华下定决心离开了长安。一切离别的痛苦尽在不言中,他终于体会到了唐诗里说描绘的那种西出阳关、一步三回头的凄离之意。姑娘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也湮没了他的心。青阳对爱情的执着深深感动着阙华。在动身前的晚上,青阳剪下一缕青丝送给了阙华,阙华把母亲给自己亲手织就的穿了数年的贴身毛衫留给了青阳。那种撕心裂肺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从此天涯无芳草。他不会再关注别的女人了。
回到可汗浮图,他密切关注着大唐、薛延陀、金山大牙和突利汗庭的传来的消息,可汗附图派出的密探日夜奔驰在路上。此次决战颉利,大唐所有的方略都是透明的,没有秘密可言,大唐皇上就是要让他的臣民们,所有的外藩使臣、商人们,居住于长安的异族人看个明白,大唐是如何惩治多年来屡教不改的颉利的,如何宽宏大量处置颉利的。此战,大唐是在立威,更是是立德呀。 颉利战败的消息传来,明知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但是阙华还是十分痛苦,他策马流连于山上,以打猎和习练刀法摆脱心中的郁结。尤其让阙华感到疑惑和担心的,是李世民竟把对颉利决战的原因,归罪于阙华和雅尔金的好战,说什么突厥西域拓设受颉利唆使,意图从西向东袭击大唐,乃不宣而战。阙华懊悔受雅尔金的鼓动,又不明白李世民的用意。倒是李靖和执失思力的来信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两个人都明明白白说,那是皇帝陛下为了给殿下以压力,早点归顺大唐为好。李靖明确告诉阙华,拓设如若归来,皇帝陛下将给予无比尊贵的显荣。李世民对自己的喜爱是摆在桌面上的,阙华心里自然明白。
虽然不能下定归顺李世民的决心,但阙华对长安的痴迷和对李世民帝王风采的崇敬,那是毫无疑问的。何为帝王之风,关键还是治理国家,呵护子民,归结到李世民身上,还带有浓浓的个人英雄风采,他的传奇和故事伴随着大唐的成长。这样一个辽阔雄浑的帝国,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来统治。阙华记得,辞别长安西行百里之后,胡特立赤突然言道:“我在碎叶城居住了二十年,临离开却没有多少惜别之情,这长安,短短半年却叫我不舍离开,你们说,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迷惑住我们这些始终在漂泊,以大地为家的人?”大家皆以为然。长安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迷住了去过的所有人。
“呦-----”
一声长长的狼吟从远山传来,惊醒了阙华无尽的思绪。最近,一只狼长长出现在附件的山上,越是月圆的时候,来得越勤。这让阙华想起了小白,他也思念小白,那只救过他命的神狼。可汗浮图的将士们私下里纷纷传说,“拓设自幼有神狼护体。现下里神狼再次出现,有大事将要发生。”
是啊,是有大事要发生。这件大事不是别的,就是他阿史那阙华坚定了自立开国的决心——颉利倒了,被李世民拿到长安了,据说还封赏了一个什么官衔。突利降了,得到了厚厚的赏赐。
“只剩下我阿史那阙华了,我要走自己的路!月亮可以是不同颜色的,人也可以走不一样的道路。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复仇薛延陀大业!”
只是母亲越来越喜欢唠叨了,“不知为什么,上天老喜欢把一些我儿抓不到手里的女人送到你面前,别人家孩子都有几个了,你倒好,天天做梦。”每当这个时候,阙华总感觉亏欠母亲太多,他与青阳有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一定相聚,希望上苍能让他完成这个誓约。
对于复国大业,部下们一致表示坚决跟随拓设。可汗浮图的军马在不断扩充,甚至连王贵统领的南人营都近五千兵马,总人马快要三万了。
“既然拓设意图开国,我军现下兵强马壮,战力斐然,大唐军队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为什么不寻着薛延陀决战?现下里,铁勒人已经与薛延陀分道扬镳了,夷男小儿是孤家寡人了。”都罗等人信心十足,概因连大唐河西守军都不是他的对手。
“不可!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河西守军战而不进,避免伤亡,这说明他们不愿与我们结下血仇,此乃李世民的旨意。我们不可高估自己的战力。以前,我感情用事,上了薛延陀人的圈套,致使我军陷入被动的局面,失去了一举歼灭夷男的机会。今日以我不足三万的兵力,要与拥兵十几万的薛延陀对决,无异于自取灭亡,我们只能等候时机。”
虽然这么说,阙华还是颇为自得,河西之战历时两月,浮图城军与大唐河西守军之间眼花缭乱的攻防,震动大唐朝野,不然李世民也不会借此给阙华以压力。
闲暇的时候,大家免不了谈论长安之行,回忆那一段快活的时光,依兰王妃也兴致勃勃听大家谈天论地,这成为可汗浮图平素里的一件高兴事。按照阙华的意思,靳青重新设计了可汗浮图的布局,那就是按照一座城市的标准重开建造,热火朝天的营造场面重新出现在军营里。
(2)
风云变幻的世界里,机会总比想象中来得要早。
就在阙华紧锣密鼓营造城池、扩充军队之际,从西突厥汗国传来了不利的消息——统叶护大汗计划东征可汗浮图,彻底统一西突厥,实现其多年来建立一个强盛汗国的宏大抱负。阙华闻讯大惊,立即传令部队加强防卫训练,着手从高昌、龟兹等国采办器械粮草,加固浮图城的城防。他忧心忡忡,统叶护的实力他是清楚的,一旦西突厥倾力以出,浮图城是否能守得住,他心里也没谱。
都罗找他商量:“殿下,西突厥这个时候突然宣布东征,形势不太好啊。统叶护拥兵数十万,我们不到三万人马,怎么打也不是他的对手。况且,雅尔金不愿意归附到我们这里,他的人马如同荒漠上的一阵风,竟无影无踪,我们寻不到帮手呀。”
阙华皱着眉头,“是这么回事,我在统叶护那里呆了大半年,自知他的实力,硬打我们打不过。可是,我们还没打就跑,不就彻底丧失了我军之魂魄了吗,以前我们虽然败给薛延陀人,但是全军上下憋着一股气,总要找机会赢回来。我的军队就是要的这股子劲头。这次不战而走,薛延陀人该如何耻笑于我,士兵们以后会怎么看待他们的统帅?”
“那就贼他娘的跟他们干!我们这城防,就是来上个十万人,还能怎么着,照样让他们无计可施!”公孙游扯着嗓子说道,靳青在边上也直点头。
“有勇气,还要有脑子,我们得学会动脑子打仗。这次去长安,我夜会李靖将军,他是一个武将,思考问题却充满了哲理,从不用简单粗鲁的方式处理问题,而是提出多种方案,选择其中最有效的一种途径,达到最佳效果,这就是他为什么打仗总是取胜的原因。我们再看看李靖灭颉利之战,李靖占尽优势却不倾力而出,利用天时地利长途奔袭,只用三百人就击败了颉利的中军。诸位,这与李世民当年在虎牢关三千兵马破窦建德十万大军如出一辙啊。想想看吧,大唐百战百胜,其中的大道理就在这里!今日,我们面对西突厥,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吗?不,我们要主动出击,寻找他们的弱点,乘机而退之。”阙华说道。
“殿下的意思是?”都罗问道。
“答案就在胡特立赤那里。”阙华笑眯眯地对胡特立赤说道。大伙都看着胡特立赤,胡特立赤手足无措,上下看了自己一遍,紧张地对阙华说:“主人,您不是开玩笑吧。我一个粗人,能干成啥事把统叶护打退了?”
“我曾经带你们游历过葱岭东西西突厥所节制的各部,你们说,他们的情况是什么样子?”
都罗明白了点什么,“殿下说得对啊,西突厥不是铁板一块啊。我看,除了碎叶城周围的部族,其他地方都是名义上的臣属,不会跟统叶护一条心来打我们的。”
“对。他们打波斯,还能抢很多东西和女人,来打咱们这里,啥东西没有,咱们还缺女人呢,他们能有啥积极性啊?”胡特立赤说的大伙都笑了起来。
“解决问题的答案不就出来了吗,胡特立赤,你的族裔不是还有几百人常年居住在碎叶城吗,这个时候用得上他们啦。”阙华给胡特立赤交代了一番。
第二天,胡特立赤带领手下乔装该扮成商人,潜回了碎叶城。
再说西突厥这边。当初,阙华曾判断统叶护虽眼光长远,但是心怀善念,不够果敢,认为他以仁慈的手段治理风俗差异极大、各怀心意的西突厥各部,如同用热水温暖冰冻的马奶子,结果必然是一塌糊涂,陷入连绵不绝的内部纷争,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统叶护大汗东征的消息传遍了西突厥各部,有人高兴,也有人沮丧。盘踞在小金山的莫贺咄自然不乐意看到统叶护进一步壮大实力,统一汗国。自从上次被统叶护秘密追杀,他几乎已经与碎叶城汗庭公开分裂。统叶护数次欲发兵围剿小金山,莫贺咄重金买通汗庭重臣,反对统叶护对所属部族动手,才勉强保存了小金山牙帐的实力。现在,统叶护把目光转向了东边的可汗浮图,意图完成统一大业。一些原先跟随莫贺咄的部族,现在或明或暗地与汗庭联系,表明了对统叶护的忠心,这让莫贺咄很是不爽。
现下,莫贺咄坐在牙帐里,没有让人点灯,夕阳的光线折射进帐篷,他的身体一半沉浸在阴暗里,一半暴露在光亮中。阿香轻轻走进帐篷,她明白此时丈夫想的是什么。
“可汗莫要忧虑过度,那统叶护愿意去打浮图城,那就叫他去好了,咱们不趟这趟浑水就是了。”
“你真舍得统叶护把那个阿史那阙华给灭了?”莫贺咄不阴不阳地说道。
“可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过去人、过去事,何苦一遍遍提起它。我跟随可汗您时,是贞洁的女人,你难道不清楚吗?”阿香幽怨地说道。
“可敦莫生气,是我糊涂,不提了不提了。上次要不是你借用他的力量,我夫妻两就走不出那个龙门客栈,我怎么会再怪你。”
阿香一时语塞,这个莫贺咄话来的快,脸变的也快,从来都是叫人摸不清头脑。她心里叹口气,自己端了一杯奶茶捂着手。
“这五月天,可敦手冷?”莫贺咄斜了一眼阿香,又是那种不阴不阳的口气。不等阿香回答,他又好像自言自语般说道:“前几日碎叶城有不少流言传出,说统叶护要利用这次出兵的机会,除掉那些不听话的部族,我必首当其冲啊。”
“咱们不去不行吗?”
“不行。谁拒不出军,他便借此机会军法处置谁,那样汗庭里与我相好的大臣们也不敢说话了。”莫贺咄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并不抬眼看阿香。
“那咱们出工不出力,他还能怎么着?”阿香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莫贺咄身边。
“哼哼,你懂什么?只要我军参战,统叶护就会把我们摆在前面,让我们去跟那个阿史那阙华拼个两败俱伤,他在后面好坐等渔翁之利。此等阴谋忒也恶毒。阿史那阙华不是个好惹的主啊。当年,薛延陀人要不是用一颗女人的头颅搞晕了他的大脑,引诱他贸然出击,掉进了薛延陀人设下的圈套,逼得他不得不退却到浮图城,那今日横行整个西域的,就是这小子了。”说着,莫贺咄竟自顾自地阴笑起来。
阿香无言以对,她起身端了一杯茶给丈夫,莫贺咄却不接,咬牙切齿道:“哼,统叶护此等计谋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我不上你的当!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下去吧,我要找人谈事。”阿香放下茶杯,默默转身离开,眼泪扑簌扑簌掉在胸襟上。
碎叶城阳光灿烂。统叶护心情不错,他一早来到大校场,等待检阅即将出征的军队。东征是他多年来的梦想,包括可汗浮图在内的大片土地,早已经纳入到他建立宏伟帝国的蓝图中。现下自己兵强马壮,汗庭里那些多嘴的人整天背后嘀咕,说什么大汗坐拥雄兵数十万,却不能开疆拓土,尽早收复葱岭东西的土地。自从征战波斯之后,统叶护便剑指葱岭以东,也要借此机会堵住那些人的嘴。
“大汗,参阅部队到齐了。”拉不忽而赤禀报。
“都到齐了?”
“是的。平时不太听话的那几个部族,都到了。尤其是小金山的莫贺咄,一反常态,早早把部队带到了城内,等候您的调遣。”
统叶护略显惊奇,他沉吟道:“此人狡诈多段,不守信义,他如此卖力,必事出有因。”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近日城内有流言,说大汗要借这次出征的机会除去那些不听话的部族,如果谁敢拒不出兵,大汗将以军法处置,是不是这些话也传到莫贺咄的耳朵里了?”拉不忽而赤说道。
“这些个传言我早知道,无稽之谈!本汗懒得让你们去追查。本汗素以仁义治国,对各部什么样子,他们都清楚。清者自清,何必多作解释。我看啊,莫贺咄愿意来就来,把他放在后面,不用他的人冲锋陷阵,叫他看看汗庭大军的实力,缺了他,一样可以收复东土!”
统叶护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拉不忽而赤,占据可汗浮图的那个阿史那阙华,也就是随同我征战波斯的花不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你后来曾遇到过他吧?”
“是的,大汗,在一个客栈,末将已经跟您禀报过了。”
“我很喜欢他呀。你可先派人跟他联系,就说本汗一直惦念着他,现在金山大牙已经灭亡,同属一个种族,我不想同他兵戈相见。不如他及早归顺于我,跟随我去建立不世的功勋,证明我们突厥人是天神的优秀子孙,有能力自立于天地之间。对,就这么写,加盖我的私玺,早点发出去吧。”
统叶护出帐,颔首示意可以开始了。鼓声响起,中军侍卫达官思突儿挥舞令旗,各部士兵在旗手带带领下,一队队走过校场正中的主席台,士兵们高喊“胜利”,杀声震天,飞扬的尘土映衬着林立的旌旗,显示了汗国雄厚的军事实力。立马于汗旗之下的统叶护大汗,高举拳头,回应着士兵们的敬意。一个时辰后,阅兵结束,按照计划,次日早大汗将亲率大军出发。
当晚,统叶护在夏宫内设下宴席,宴请各部随军出发的将领。众人豪气满怀,纷纷称颂大汗之丰功伟业,赞叹汗国即将迎来又一盛世。统叶护心花怒放,酒宴上敬酒者来者不拒,直至大醉。宴席深夜才罢,统叶护脚步酿跄,接受完各部首领的礼谢,在贴身卫士的搀扶下回到寝宫休息。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语,昏睡在大床上。寝宫外的卫兵打着瞌睡,大军云集于城内,人们都心安理得地放松了警惕,没有人对寝宫四周进行例行的巡视。夜幕中,几个象幽灵一样的黑影潜入了夏宫,见人便杀,直奔统叶护的寝帐。西突厥汗国最令人悲愤的一幕上演了。其时,云朵低垂,钩月暗淡,平地里突起一股旋风,碎叶城内飞沙走石,接着,晴空里飘下一缕带着咸味的雨丝,大汗所乘骏马奋力嘶鸣,长时间不息,引得万马哀鸣,似乎在为逝去的统帅送行。
(3)
与统叶护劝降阙华的书信前后脚到达的,是大汗被人暗杀的消息。阙华看了统叶护的书信,不相信这是真的,竟敢在千军万马中公然暗杀大汗,此人确是心狠手辣。接下来的消息传来,也就明白怎么回事情了——小金山莫贺咄自立为汗,向西突厥各部发出昭告,要各部承认他的统治地位,并且派出使者赶赴长安与李世民谈判,谋求大唐的承认和支持。
“暗杀统叶护的,必是莫贺咄这狗贼!”阙华心里隐隐作痛,甚或懊悔。原本他派出胡特立赤到碎叶城里散布消息,说统叶护想除掉不听话的部族,不过是想分化西突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没想到,竟引得小金山莫贺咄狗急跳墙,痛下杀手,杀死了自己颇为敬重的统叶护大汗。
“殿下,我们怎么办?”都罗问道。
“虽然统叶护大汗之死令我痛惜,但浮图城已然安矣。那个莫贺咄,偏执自大,西突厥大多数部族不会接受他的统治,他自保已属不易,没有能力发动东征。”
“这是好事啊,说明殿下的策略起到作用了。”公孙游说道。
阙华摇了摇头,“我宁愿跟统叶护打上一仗,也不想他就这么被人暗杀,莫贺咄无耻之尤!公孙游,你今天动身去碎叶城,找到胡特立赤,叫他不要回来,观察西突厥各部,尤其是莫贺咄的动静,等候我的指令。”公孙游答应着出去了。
西突厥局势的发展印证了阙华的分析。统叶护一死,西突厥立即陷入内乱,莫贺咄妄图以武力威慑各部,亲近统叶护的部族联合起来与其对抗,被赶回了小金山,拉拢一些小部族偏居一方割据而立。拉不忽而赤等人杀死了勾结莫贺咄谋反的统叶护伯父咄陆护,拥戴统叶护之子肆叶护为汗,西突厥形成了两汗并立的局面。名义上是两汗并立,实则各自为政,不少部族并不把碎叶城和小金山放在眼里,西域局面前所未有的混乱。
乱即是机!
阙华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召开了军事会议,营官以上将领全部参加。
“时候到了!”他慷慨激昂:“我金山汗国被薛延陀人沦陷以来,我痛苦之至,每每想到故国沦陷,族人飘零,情不能自已,时黯然泪下。前些日子,西突厥本欲东征我浮图城,只因内乱,不得不吞下分裂的苦果。分裂,意味着葱岭东西,山南山北,大片的土地没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无数的人口和牛羊马群等待一个真正驾驭他们的统帅。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我们不去占领,谁敢占领?我们不去统治,谁能统治?统叶护大汗东征之前曾修书一封,要我归顺于他。我正好借这个名义前去归顺他的儿子肆叶护,借机出兵,把葱岭以东把能占过来的土地都占来,把愿意归顺的部族都收拢过来。本设要自立为汗,恢复金山汗国的威名,不负天神、不负祖先!”
都罗带领众人高声欢呼,“都布可汗!都布可汗!”“都布”,在突厥语中是“高人一等”、“更胜一筹”的意思。阙华十分中意这个名字,他无比兴奋,仿佛看到了於都斤山山顶发出的神光。都布可汗,自此走上西域舞台的中心。
都布可汗阿史那阙华的使者都罗踏上了西去碎叶城的道路,他要到夏宫面见西突厥大汗肆叶护,表明都布可汗归顺的诚心。
当都罗到达的时候,碎叶城正处于异常紧张的状态。城内莫名其妙出现了一种流言,说小金山莫贺咄即将联合薛延陀人,东取可汗浮图,西取碎叶城,不日发兵在即。更有甚者,有几百名来历不明的人趁夜袭击了肆叶护所部粮草大营,造成了惨重的损失。当然,这些都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胡特立赤和公孙游导演的好戏,为都罗的到来做铺垫。
肆叶护显然没有父亲那样的智慧。面对纷乱的局势,只能倚重几个老臣勉力稳住局面。大唐承认他为西突厥正统的统治者,加大了通商力度,支持其稳固政权。国内大多数部族承认他的领导,要求继续他父亲开明的赋税和商业政策,这些都得到了肆叶护的准允。但是,在军事上,他则显得稚嫩了一些。每天宫内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是来禀报粮草缺乏,就是说所部被袭,让他疲惫不堪,脾气日渐暴躁。面对从东边冒出来的使者都罗,他看了半天父亲的信笺,拉不忽而赤提醒他,这封信是真的,出自己手,他才从信上抬起头来看着都罗。
“都罗将军,你说,此时,你们的拓设愿意归降于我?”
“是的,尊敬的可汗,我们拓设让我把他最诚挚的心意向您表达,他愿意带领浮图城的三万兵马前来归顺,以表达他对统叶护大汗一片心意。”
“那,你们为何不在统叶护大汗出征前就表明归降的意思,却择此时来降?”拉不忽而赤问道。
“将军,您应该明白统叶护大汗有多么喜欢我们拓设,而我们拓设对大汗也是充满感情,反复称赞统叶护大汗乃是突厥人一代伟大的帝王,可惜死于小人之手,甚为可惜啊。”都罗说着,弯腰致礼,“在大汗出兵之前,拓设收到他的来信,反复思量是否归顺。大家都明白,多少年来,东、西突厥是死敌,互不来往,这心理上总要有一个思量的过程,正当他要下定决心归顺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于是一直耽搁到现在。”
“你们的拓设,就是花不里将军,那可是足智多谋的人啊。当年他曾诈降在我军一段时间,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旦有事,我们便会猝不及防。大汗,我看他们的话不可轻易相信。”思突儿还在为当年阙华让他下不来台的事而恼怒,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都罗面对西突厥的将军们侃侃而谈而谈,“诸位将军,我设有幸参与过统叶护大汗那伟大的西征,在异域的土地上驰骋纵横,那是我们突厥人多么光辉伟大的远征啊,必将载于史册,镌刻在诸位参战将军光荣的石碑上!”参加过波斯远征的将军们都露出了由衷自豪的笑容。都罗接着说:“我设回来多次对我们谈起这段奇异的经历,和你们一样充满了自豪。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设追随统叶护大汗,并没有做任何对大汗不利的事情,而且在关键之战中勇当先锋帮助大军攻克了波斯王城。他为大汗浴血奋战,差点被波斯人砍下了脑袋。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说明,刚才这位将军所言,我设对大汗不利,这不是真实的情况。”将军们都点头表示同意。
“那他为什么突然参加了父亲的军队,又突然消失了呢?”肆叶护好奇地问道。
“这正是我要向可汗您禀报的事情。我设迫不得已参军,正是那狠毒的薛延陀人追击逼迫所致。在巴南绿洲,我们掉进了他们的圈套,同他们血战三昼夜,最后全军溃散,不得已分兵突围,向浮图城集中。我设他独自一人突围而出,重伤不醒,在大唐商人救助下才活命过来,客居碎叶城,无意之中参加了统叶护大汗的军队。而西征功成之后,虽然大汗中意于他让他留下,而他却已经得知自己的部队在浮图城稳固下来,无法当面向大汗解释,只好自行告辞,回到浮图城发愤图强,以早日报薛延陀灭国之仇。”
殿内各位将领不少人频频点头,“这位使者说得在理啊,是这么回事,那个花不里打仗勇敢,有脑子,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都罗乘势说下去:“尊敬的大汗,当今汗庭面临小金山叛贼的挑战,我设愿意率所部精兵前来汗庭助阵。如若我军能与汗庭精锐联合,想那小金山区区七八万兵马,必会成为大汗牙旗的祭品。”
肆叶护看了看拉不忽而赤,问道:“赤叔,您看,这件事该如何定论?”拉不忽而赤上前,小声说道,“先把使者留下,让他住几天,我且派人观察浮图城的动向。”
肆叶护转身对都罗说道:“本汗已经明白你设一片诚意。这样吧,你第一次来到碎叶城,愿意的话可以先住几天,本汗自会召见于你,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都罗施礼,跟随礼宾官员到客舍住下。是夜,都罗饭后散步到城内,在事先约定的地方,见到了胡特立赤和公孙游,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都罗训斥了他们一通:“你们以为这是在长安吗?闲来无事怎么喝都行。现在我们肩负拓设委托的重任,你们却在这里喝大酒,耽搁了事情怎么办!”两人脸色通红,嗫嚅着没敢回话。
都罗把阙华的意思跟两个人交代了一下,公孙游说道:“大哥,那肆叶护让你留下,却不回复,说明他们不放心,咱得想个法子让他们放心啊。”
“那怎么才能叫他们放心呢?”都罗问道。
“你见肆叶护的时候不是说了吗,我们受制于薛延陀人,不得不向他们寻求庇护。那咱们就在薛延陀人身上做做文章,搞他们一下子,演出戏给肆叶护看看。”
胡特立赤给公孙游准备了两匹好马,当夜启程。
两日后,阙华听取了公孙游的报告,十分高兴,他说:“你们商量了一个好主意啊,我三万精锐一旦入主碎叶城,肆叶护会寝食难安。如果我们在东边打薛延陀人两下子,他会放心得多。而且,这几年没有跟薛延陀人交过手,我也正想跟他们过过招,看看他们长进得快还是我们长进得快!记住,速战速决,只赚取便宜不虚长声势,免得引起肆叶护怀疑。”
打薛延陀人不用动员,其温率领其所部六千人迅速出击,数日内与薛延陀驻扎在西阿勒泰山南的部队交锋数次,斩杀数百人。每次都是快去快回,即便打了胜仗,也作出一副被薛延陀人追击的被动架势。这边,阙华把所有部队调动到东部区域,好似要全力对付薛延陀人,而西边对与西突厥接触的地区基本不设防。消息传到肆叶护那里,他很高兴,痛快地接受了阙华的归降请求,告诉都罗汗庭将为可汗浮图军的西归提供便利。这意味着针对可汗浮图的戒备将松懈了。都罗连夜赶回浮图城,向阙华禀报。
阙华大喜,他的眼中放射着光芒,言道:“这是我阿史那阙华在西域的终极一战,成则书写我阿史那家族新的史册,将军们,跟随本汗无畏前进,去争取胜利!”
(4)
次日清晨,地表薄薄起了一层雾,这是在西域常见的地皮雾。一切物体隐在了雾气中,仿若仙境。浮图城三万精锐之师,不鸣鼓号,踏上了西去碎叶城方向的征程。三年修养生息,部队今非昔比。骏马高大壮硕,铠甲鲜明坚厚,器械装备强悍,士兵们充满了对战斗的渴望。马蹄隐没在雾气中,如同在云端中飞驰,旌旗猎猎作响,士兵们充满杀机的脸上,碛北大营养成的那种剽悍气概一览无余。阙华随军疾行,士兵们昂扬的士气也鼓舞着他,即将成为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他心中同样充满了豪迈之气。此时此刻,他想起的是青阳,自己将要成就的伟业,一定让她喜不自禁。李世民不是对西域一直念念不忘吗,我先把它收入囊中,将来也好叫李世民看看,他的妹妹选了一个什么样的英雄人物,片刻之间便席卷西域。那时,我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向李世民“和亲”了,青阳应该不会象拒绝别人那样拒绝她心爱的人吧。想到这里,阙华的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阙华此番出征部署缜密。得到浮图城军归降消息的西突厥各部对阙华敞开了大门,没有设防,汗庭部署在东部区域的直属军也没有对浮图城军进行监视和布防,甚至提供了粮草。阙华带军向碎叶城方向驰行,但是在翻越葱岭之前却骤然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回头迅疾围困了汗庭直属军,三下五除二解除了他们的武装。
阙华对于守军将领阿波多许之以特勤之爵,并厚赏金银,不动一刀一枪,便收编了其部六千兵马。随即,阙华自立为“都布可汗”,都罗、翟失之、胡特立赤、其温、靳青、公孙游、萨特尔、王贵、康九鹿分授特勤之爵位,近年来作战勇敢的将领们也得到分封,一个新的突厥汗国——都布汗国,出现在了西域。接下来,他分兵三路,向北、向南、向东席卷而去。
对不同的部族,阙华采用了不同的手段。他先是派出特使到各部,宣称自己承天神腾格里梦中托付,要在西域建立一个新的突厥汗国,发扬光大突厥人的神旨,将来时机成熟,必定向葱岭以西拓展,占居碎叶城,一统全天下的突厥人。他承诺,不论部落大小,只要首领同意归顺,都将册封为特勤,并永不加赋。那些弱小的部族,还有那些爱好和平的部族,本身在统叶护时期便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只要不加赋,不需出兵打仗,谁统治他们都可接受,再加上阙华碛北拓设的名头,于是突骑施、弓月等部纷纷倒向浮图城军,承认阙华“都布可汗”的称号。而对于那些好武善战,历来难以管教的部族,阙华直接把军队开到这些部族的领地,先后跟于阗、羌族等土著部族开战,阙华所部强悍的战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战胜之后,浮图城军不杀俘虏,不抢占财产,不仗势欺人,而是继续派人与他们和谈,这些部族很快接受了阙华的条件。在大半年的时间内,阙华统一了西域大部领土,阙华一手打造的汗国赫然屹立在西域广阔的土地上。西突厥那边,肆叶护改变了统叶护和善治国的方略,欲以武功震慑各部,发动了对铁勒部的战争,以失败告终。怯于都布汗国强大的战力,他没有发动对浮图城的东征,被抢去大片土地的西突厥和都布汗国之间保持了暂时平静的局面。
“都布可汗”的威名传播四方。阙华保护商路,广开贸易,设办互市,新汗国的贸易繁荣无比,各部都从新可汗的开明统治中受益,阙华的威望如日中天。他加紧扩建浮图城,按照大唐皇宫的模样建设汗宫,以此为基础打造新的都城。
“有国必须有都,有都才能稳定人心。我们不能把自己搞成一个游牧聚集地。我们就是要象大唐和波斯那样,有一个值得骄傲的辉煌都城!”他对手下将领说道。汗国军力的扩张令大唐和薛延陀为之震动,转过年间,都布汗国的军队已有十万之众,训练有素,装备整齐,有才能的将领得到重用,军营一派蓬勃气氛。
令阙华感到意外的是,大唐帝国对他这个新兴的突厥汗国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大唐军团没有向西移动的迹象,大唐朝廷也没有通过任何渠道与阙华保持联系。自从给青阳发出那封信之后,青阳也没有回信。每每念及此处,阙华总是徒增烦恼,只好安慰自己,男子汉当干顶天立地的事业。青阳不高兴,过一段时日再派人去见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想她,告诉她尽早来做阿史那阙华的可敦,告诉她西域这广阔的天地比长安更加自由,无拘无束。
一日,一个大唐商队来到了浮图城,求见都布可汗。阙华立即召见了这些商人,阙华迫不及待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九块美玉攒成的项链,佩戴时日不短,被人滋养得晶莹温润,还散发着香气。阙华的心激烈跳动,他对这条玉石项链太熟悉了,正是青阳最喜欢佩戴之物。阙华独自欣赏着这条项链,爱不释手,佩戴在自己脖子上,发现男人戴这么个物品不合适,又摘下来放好,一颗一颗仔细端详把玩,猛然想到,九,不就是“久”的意思吗,青阳是用这种方法,向自己表明了矢志不渝的情感啊。阙华高兴之至,激情澎湃,拿起笔,给青扬写了一封信,他随意挥洒,通篇皆为大字:
一束青丝,
散开来,是西域的万千彩云,
结起来,串起了从长安通往天边的商路;
一串美玉,
挂在你的胸前,杏花吐蕊,
握在我的手里,空香如洒;
不堪想你的心,
却疼。
不管明天是长安,
还是今夜在楚河,
谁,能击穿我至高无上的孤独,
停摆我万丈红尘中的寻觅,
只有你啊,你!
来吧,
到我的生命里来!
到我的空气里来,
到我漫卷风尘的勃发里来!
阙华厚赐大唐商人,连同信件一同交给他们,并礼送他们踏上回归长安的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