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绝域降附天下平(下)
(5)
当颉利见到执失思力那张脸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大嘴巴却说不出话,还是执失思力先开口了:
“侄儿给叔叔施礼了。”他挣脱开押解他的两个士兵,恭恭敬敬给颉利施礼,神色平静。
“好你个不知廉耻的玩意,你,你还好意思叫我一声叔叔!”颉利终于缓过劲儿来了,破口大骂。他的心情糟透了,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因为,李靖已经把他逼到绝路上了。
大战一旦开启,李靖推进的速度超乎想象,快,快到大唐朝野眼花缭乱,快到皇帝的谕旨慢于大军推进的速度,快到颉利没有做任何准备便仓皇出战,毫无悬念地大败,颉利惊呼“李靖如何能数日便袭占我前部所在?”
出马邑,破恶阳岭,袭占襄城,迫颉利撤军碛口,全军上下惊魂未定。尤其可恶的是,前锋心腹大将康苏密,也就是康鞘利的侄子,乘乱挟持萧皇后和杨政道狂奔到定襄,投降了大唐。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令颉利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却无计可施,只得连夜率军向后退却。一路与柴绍、徐世勣奔袭而来的大军交手,尽皆惨败,勉力冲出包围到铁山,身边只余中军人马。正要与义成商议向何方退却的时候,前锋探哨飞骑来报,李靖六路大军突然停止了进攻,不知何故。而前往突利部劝说突利的褥旦生死不明,据说在突利周围聚集了大部唐军,看来突利那边是没有指望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执失思力回来了!
他怎么就敢回来呢?
颉利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身毛病、不听话、私自投敌的背叛了祖宗的家伙,他怎么就有胆子回来呢?离开大唐和李世民,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颉利十分了解这个聪明透顶的远房“贤侄”。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被李世民派来劝降的,那也忒不把我这个大汗放在眼里了,任谁来也不能是你来呀。可他就是敢来,太小瞧我颉利了。
越想越生气,颉利大吼一声:“把他给我绑起来!绑结实点!”
“今天我要鞭挞你,不打死你我就对不起祖宗!”
颉利顺手摸一根马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围着执失思力转圈,执失思力竟然冲颉利笑,“叔叔要是觉得鞭挞我能痛快些,那就使劲儿打吧。”
本来颉利还在琢磨,是先问清楚李世民的目的再处决执失思力呢,还是先动手解解气,这下好了,执失思力这一笑把他气晕了头,抬手就是几鞭,顿时,执失思力的后背皮开肉绽。
“叫你气我!我叫你气我!”颉利跳着脚,吼声如雷。他还不知道,策反康苏密劫走他最爱的萧皇后的,也正是执失思力。执失思力要获取决战的首功,这个首功便是妥妥地把萧皇后找回来。他到前线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康密苏,神不觉鬼不知带走了萧皇后。执失思力当面说服萧皇后,杨政道回到大唐一定不会被处死,还会被封赏。
萧皇后,为了延续前隋皇家血脉,置自身于不顾,先是流落到窦建德处,然后是颉利处,最后终于叶落归根,回到大唐,她的故事足以用一本厚书来形容。
之后,执失思力才寻到颉利。要是颉利知悉前面发生的事情是执失思力所为,早就一刀削掉执失思力的脑袋了。
眼见打下去执失思力真有性命之忧,义成和欲谷等人却冷眼旁观,他们恨透了执失思力,恨不得颉利痛快地杀掉这个坏人。就在此时,边上一人上前抱住了颉利的胳膊,“大汗,不能杀掉执失思力呀,不能杀他!”
众人大感意外,竟是赵守德出手相救。颉利推开赵守德,又狠狠抽了几鞭,方才悻悻罢手,赵守德提醒了他,不问清楚便打死执失思力有什么用呢,毕竟是一国之君,他得制住自己的性子。
赵守德亲手解开执失思力的绳子,给执失思力端来一把椅子。执失思力顿生感激,悄声言谢,赵守德并不回话,回到颉利身边给颉利倒上一杯奶茶。
“是我自己回来的。”执失思力整整衣服,开口说道。他知道牙帐内的人想问什么。
颉利哼了一声,也不问话,他不相信执失思力的话,所有人都不相信。执失思力撒谎,他怎么可能自己就跑回来呢。
实际上,执失思力真就是自己跑回来的。大唐发动了对颉利的决战,为了不刺激已经归顺的突厥人,李世民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只借一个宴会告诉大家,朝廷绝不会对普通牧民和士兵大开杀戒,一定会注意用兵方式。执失思力相信皇上的话,但是他想立功,要为大唐立功。其中,很重要的是一件事,那就是萧皇后和杨政道,这是皇上的心病。作为杰出的才臣能士,执失思力同许多老资格的汉臣一样,洞悉皇上所思所想——李世民念念不忘萧皇后,也不愿意放过前隋那帮人。但是,当他到宫里当面向李世民请战时,遭到了皇上的断然否定,坚决不让他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安心在家休息。执失思力没有听从旨意,寻一晚偷偷出城,直奔定襄而去。很少有人知道,他与康密苏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劝说他归顺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他知道康密苏因为叔叔康鞘利的死,对颉利很有意见。事成之后,他书信一封,交于康密苏带给皇上,然后不顾朋友的劝阻,毅然踏上了北去的旅程。
“此去九死一生,但是为了族群生存,又有何妨!”
执失思力已经看到了战争的结局,他实在不愿意突厥勇士们在颉利带领下作无谓的牺牲。此乃义士之风,侠之情怀,为了民族,可置生死于度外。
“说罢,那李世民想要你告诉我什么?”颉利轻蔑地说道,“难道这个时候还幻想本汗能投降他不成?投降了,能有我的活路?”
执失思力噗通跪倒在颉利脚下,仰头大喊:“叔叔,不要再糊涂了!”
颉利吓得猛一哆嗦,“你这是干什么?还捣鼓那些花样,揍你两下子都没有把你的脑袋打清醒!”
执失思力泪如涌泉,“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的叔叔,这场战争我们是赢不了的!从一开始便注定我们必败无疑!你心里清楚,可敦心里清楚,”执失思力指着欲谷、赵守德等,“你,你,你们心里都清楚,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这个现实,总还存一丝幻想,希望能出现奇迹,希望能找到一条生路。我拿自己的生命跑来,只想跟你们说一声:没有奇迹,没有,真的没有啊。”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看到牙帐内这些形容憔悴,满面惊慌的亲人,他的心碎了,碎了,他不忍心仔细地端详他们的脸庞呀。颉利的虎背熊腰变成了驼背,可敦原本丰盈的脸颊变成了锥子脸,欲谷等弟弟们皆是一身的疲惫不堪。
执失思力无法自抑,放声大哭,以至于瘫伏于地,以手捶地:
“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年轻人去做无谓的牺牲了呀。”
“疯子!就是个疯子!”颉利无可奈何,狠狠一跺脚,“欲谷,把他拖下去。”
“给他后背抹点药。”又补一句:“问清楚了再杀他。”
牙帐内一片静寂,大家就那么呆坐着,无话可说。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执失思力说得是事实,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本来希望突利能出于同族之情相帮,与李世民划山而治,这是唯一的希望,看来这希望也破灭了。
“回来了,老首领回来了!”帐外突然传来喊声。
颉利起身,“褥旦回来了,快去看看。”
一会子功夫,褥旦大踏步走进了牙帐,“参见大汗。”
“免了,免了。老叔叔,回来了就好。我们都以为,都以为---”
“都以为我死了,是不是?”褥旦哈哈大笑,“我死不了,没完成大汗的差事,我怎么敢死呢?”
颉利两眼放光,“那,是不是突利他答应回来啦?”
褥旦摇摇头,“他回不来了,他自个就不愿意回来。”
颉利丧气地坐下,这个老叔叔毕竟糊涂啊,说不动突利。
“别难受啊大汗,我还有好消息带给你呢。”
颉利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褥旦有话就说。
“我把大唐的使臣带回来了。”褥旦得意洋洋。
牙帐诸人大吃一惊,大唐使臣?这未免也太离奇了,执失思力刚闹了一出,谁知道褥旦带来的又是哪一出?
颉利伸直了脖子,看着褥旦,“谁?你带来了谁?”
“大唐使臣啊,我啊,把李世民派来的使臣从突利那直接带咱这边来了。”
“人呢?”
“帐外候着呢。”
颉利有点懵,一时间说不话。义成言道:“不管什么乱七八糟,先把人叫进来看看。”
“慢,”赵守德制止了褥旦,“各位将军,我们乃天神的子孙,草原上的猛狼,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可把我们的精气神丢掉。不管是不是大唐的使臣,我们都是这里的主人,无可争议的主人!来人呀,把汗帐给我重新布置一下,各位将军,要把甲胄刀剑佩戴整齐,请大汗和可敦端坐于上,如此,再宣他们不迟。”
颉利满意地点点头,“达官说的极好,快,给我布置全了!别丢人!”
好一阵手忙脚乱,把能凑上的家伙什全给布置好了。颉利冲褥旦点点头,褥旦自己也换了一身新袍子,抬头挺胸出得帐外。
唐检和安修仁在帐外等候多时了,草原上的凉风把他们吹得全身发抖,一路疾行,几乎没换过衣服。按照原计划,从突利处出使后,两人先行回到长安,再拉上各项物资继续北上颉利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褥旦。两人把皇上的信亲手交给突利,探知出突利的真实想法后,放下心来再与褥旦套近乎,三下五除二便让褥旦把两人当做好朋友。到最后,他们让褥旦真心接受了大唐议和的建议,保证将会有大批物资很快运到山北。褥旦想起以前郑元寿带着东西到草原上的情景,那些个好日子,那些个让人怀念的好时光,很是高兴。既然大唐愿意再送物资过来,这不就与以前差不多了吗?
“既然两位大人如此诚恳,如此与老头子我交心,为什么不直接跟随我到牙庭走一趟呢?”褥旦害怕这两人耍嘴皮子,要是东西没了,那就完了。
唐检和安修仁面面相觑,这老爷子着实实在,让他们感到与他耍心眼着实惭愧。不过朝廷大事,由不得义气用事。唐检挠了挠头,刚想说话,褥旦却抢着说:“甭犹豫了,我看呀,让跟着你们来的人回去,回去从长安把东西运过来,我们直接从这里走,早点回去,早点商量。”
“老爷子所言极是,我们干脆呀,去见颉利可汗算了。”他冲唐检挤挤眼,“早晚是个去,早去比晚去强。”
唐检明白安修仁的意思,“是啊,我同意。这样,明天一早便让随行人员快马回京,即刻起运物资北上。咱们就在牙庭等候!”
大唐两位使臣临机应变,带上褥旦便出发,路上特意绕开东路大军,来到了颉利所在的铁山。
(6)
一切都明了了,一切都是真的,执失思力是真的,大唐使臣是真的,突利要归顺大唐也是真的,关键是,无路可走也是真的。
“我完了!”
颉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绝望过,不是沮丧,是绝望。绝望意味着完蛋了。突厥人到他这一章节完蛋了,他就是书写最后一章的人。
“哼,李世民摆明了说,要我死,要拿守德的命,他何曾说要大汗的命呀?那李靖的大刀还没架上脖子呢,大汗就认命了?”沉默半天,义成说话了,她对颉利的状态很不满意。
牙帐内有赵守德、欲谷,皆沉默不语,眼前的形势到了寻不到出路的地步,李靖的大刀马上就架到脖子上了。
“唐军停止了进攻,是为了他们的使臣来劝降腾出功夫呀。”赵守德皱着眉头,他很平静。
“难道他李世民真以为本汗会投降?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对手,熟悉得就跟亲兄弟,仇恨就像化不开的冰疙瘩,谁不了解谁呀?”颉利气呼呼的说。
“问题就在这儿,”赵守德想不通,唐军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为什么突然停止进攻,还派使臣前来劝降呢。照理说没这个必要,他李世民知道颉利不会投降,这等缓兵之计用得着吗?
“依我看,咱们姑且不去分析李世民作何打算,咱们作好自己的打算就行。”赵守德认真分析道,此时他要给出下一步的方略,而不是助长颉利的懊恼。义成点点头,她同意赵守德的看法。
“苏尼失将军回来了。”卫兵禀报。
颉利十分高兴,“快,人在哪里?我看看。”
苏尼失在战前便被颉利派出,西出碛口,打探远在西域的拓设的动向,还有在碛口西北沙钵略部,也就是苏尼失叔叔叠罗(苏尼失)的动向,以及铁勒九姓各部的动向。
苏尼失进帐便狂饮。他一身尘土,瘦了不少,看来吃了不少苦。颉利心下感动,毕竟跟随自己的还有不少忠勇之人,他亲自端来凳子。未等落座,苏尼失便开口了,“叔叔,大好事情,打听到不少消息。”
颉利抓住他的胳膊,“快说。”
“拓设在可汗浮图扎稳脚跟,在大唐对我发动进攻后,他与雅尔金合兵三万,出击大唐河西守军,令敌军损失惨重。沙钵略部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全族动员,准备好与大唐西路军的决战,并探寻到一条隐秘的道路,随时恭候您西进。至于铁勒九姓各部,已经与薛延陀夷男公开决裂,他们也不与大唐结盟。夷男的仇人便是他们的朋友,对我们突厥人,他们是欢迎的。”
“太好了!我就说,天神不会抛弃我们突厥人。好侄儿,你给叔叔,给全军带来了好消息,来,叔叔敬你一碗!”颉利当下吩咐备酒,一个月以来,这是最令人激动的消息。
义成更加很高兴。苏尼失带来的消息,意味着颉利的牙庭有了真正的退路,一则出碛口奔沙钵略部,二则可以继续向西奔铁勒九姓偏远的地盘,依附于他们,即便大唐和薛延陀联手,也未敢言获胜。这更意味着,她义成和赵守德的性命无忧了。
下一步的对敌方略便好说了。酒席之间,大家商定,既然李世民用的是缓兵之计,牙庭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采用缓兵之计,等到五月份天气转暖,水草变绿,马匹上足了膘,缓过劲儿,便可一鼓作气,冲出唐军的包围,西出碛口,联合铁勒九姓,与可汗浮图遥相呼应,再与大唐争夺天下。
“实在是喜讯呀。祖先的神明保佑着我们,本汗又看到了我们勇猛的骠骑如虎狼般奔驰在无边的大地之上,那是天神的指向,那是我们突厥子孙强大的佐证。你们放心,一旦我们重振雄风,每个人都会得到无限的封赏,你们每个人都将率领一支强大的军团,践踏他们的土地,虏获他们的人口,主宰他们的命运!”
颉利实在是高兴极了。这样的消息比突利重回牙庭还要好,尤其是阙华那边三万军马竟然把大唐精锐打得不敢出头,这即是希望呀。
“我早就看出来了,我阿史那家族的后辈当中,也只有这小子最像他三叔我,什么也不惧怕,什么也敢干,等见了他,我得好好夸奖一番,给他重奖。”得,这会子颉利想着阙华什么都顺眼顺耳了。“你们都知道,啊,当年就数他当面顶撞我最多。但是我就从来没真正生气过,也没真正处罚过他,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都大笑,连连称是。褥旦还绘声绘色回忆了阙华的样子。按照颉利的吩咐,欲谷把军中能战之将都叫来了,好消息要人人皆知,这是鼓舞士气的好办法。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相信,依照拓设的人品,不会坐视牙庭被困而不顾。大家都相信拓设的能征善战,相信东西夹击将使大唐顾此失彼,胜利的希望陡然升起。这正是颉利和义成想要的局面。
“让那李世民多运些粮草药材布匹,对了,还有马匹,本汗要归顺于他,须多些马儿。等东西运来了,就打发那两个唐使,回去跟他们的皇上交差去!”颉利喝多了,大声嚷嚷道。
“对,叫他们多送点东西来,少了不答应。”帐内一片应和之声。
(7)
颉利与执失思力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足足半个时辰。赵守德坐在一边。
颉利过一会便斜一眼执失思力,哼一声,然后又抬头看帐篷顶。执失思力乖乖地,低头不语。执失思力被关押在这里已经半月有余了,颉利不理他,也不杀他。直到来自长安的粮草药材和布匹运到山北,甚至如他所愿,大唐还就真给他了三千匹马,于是,颉利来见执失思力了。
“叔叔决定好杀掉我了吗?”终于执失思力忍不住了,问道。
“哼!你是李世民的一品大员,本汗敢杀你?”
“在这里我啥也不是,就是你侄子。”
“折煞我了,别叫我叔叔,你没有我这个窝囊的叔叔。”
执失思力笑笑,不再说话。
其实,颉利一开始是要杀掉他的。那天宴会结束后,赵守德叫住了颉利和可敦,建议道:“大汗,李世民遣使前来明显是要稳住我们,我们的目的也是稳住李世民,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是有利。骏马养肥了,十天的脚力便足以彻底突围。现在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才能叫他相信我们的真心呢?”
“那就是不要杀掉执失思力。”看着大汗和可敦吃惊的样子,赵守德接着说:“对于李世民而言,执失思力的重要性远超这两个唐使,您把背叛的臣属都愿意放回长安,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们会按时归顺他呢?起码,在表面上这个样子是做足了。”
颉利一时没转过弯,义成兴奋地拍手,“守德确实厉害呀,你想得比我都要远哪。”
“是呀是呀,达官提醒了我。这个执失思力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就让他回去传个话。正好那两个唐使吵着闹着要留下,说什么随同我们一同回长安,那就干脆留下他们。这些人,脑子里都有奶子糊,哼!”
看着忠心耿耿辅佐大汗的赵守德,义成很是感慨:“守德呀,儿子和女儿都已经长个了吧,我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改天把他们带到我的寝帐,我要好好赏赐他们。”
如此,颉利带上赵守德来到了执失思力被关押处。本来呢,颉利想要借这个机会教训一通执失思力,或者再拉他一把,让他在长安做个内应什么的。说来奇怪,等见到执失思力的时候,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看到他的眼睛,你就感觉你要说的话他已经都知道了。这就是聪明人。无话可说,只好长吁短叹。
“好啦,我不废话了。明儿个你收拾收拾,滚回你的长安去吧。见了李世民,就说本汗谢谢他的美意,时候到了,自然我会去见他的。”说罢,甩甩手,起身离去。
“侄儿恭送叔叔。”
目送颉利离开,执失思力重重叹了一口气,心想颉利一句话也不会听自己的。 自己赌上命来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不过也好,总算见到了不少亲人,他已经一一嘱咐逃命的路子。也罢,明日一早便动身。
执失思力意外的是,不一会赵守德回来了。他请示了颉利,要回来与执失思力见个面,一了多年心愿。此一分离,或许再无机会见面。赵守德愿意与执失思力交流。
执失思力请他坐下,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多年未见的一个招呼了。
“敢在此时回来,执失兄令人钦佩。”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从来是开门见山。
“赵兄的胆魄也令在下佩服。”
“两边都在等啊。”
“是啊,都在等。”
“都在’议和’。”
“对,都在‘议和’。”
两人心照不宣,明眼人不需要把话说透。
“依你看,我们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赵守德用探究的目光盯着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并没有接他的话,却问道:“你说的这个‘我们’,可否包括在下?”
“那是。赵守德从未把兄台当成外人。在这场战争的两边里,执失兄都可以称作自己人,而且,皆是真心的。你的痛苦就来自于此。”
“多谢赵兄真心相慰。”执失思力深施一揖。如同所有人一样,他对赵守德的看法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执着于大事的人不应该鄙视。他接着问:
“从离开大唐以后,兄台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对吗?”
“是。”
“如果你见识了长安的雄伟和气魄,那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赵守德沉默了,执失思力的答案很明确,突厥人在这场战争里毫无胜算。
帐篷内一时陷入沉默,但两个人心里各自有一个声音,赵守德在说: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后手棋呢,我们不会自寻绝路的。而执失思力心里在回答:你们的后手棋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大唐皇帝不会给你把旗子落下去的机会的。
“很遗憾,我们做不成朋友。”执失思力突然说道。眼前的赵守德,平静的外表下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气质,这是大国博弈中的一个赌徒。
“不遗憾,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赵守德回道。眼前的执失思力已经失去了草原的彪悍气质,大唐的温柔之乡已经彻底把他迷幻,他肯定是李世民的爱臣呀。
两人同时大笑。帐外刮起了大风,没搭好的皮子呼啦啦抽打着帐篷顶子。“如此雪夜,我突然有了小酌的情趣,不知不是朋友的兄台给不给脸面?”执失思力停住笑声,他的表情诚恳而真实。
“不是朋友,何妨欢宴?”赵守德拍手称道,“智者之聚,胜过千言万语。请稍候。”
赵守德出得帐篷,拍手叫来卫兵,“去,把牙庭最好的美酒拿来,还有锅里的热牛肉,还有,再叫人修缮一下帐篷。”
赵守德提着一大篮子干牛粪进来,“故乡雪夜,你我二人就在你的小帐内小酌一场,岂不是人生之一大美妙!”他把牛粪添加进帐篷中间的泥火炉里,冲出一股火苗,帐内顿时暖和不少。
不一会,各式牛肉小菜送来,竟还有刚从长安运来的美酒,这是李世民特意送给颉利的。执失思力拍手称好,两人围坐于火炉旁,相敬相饮。帐外,寒风夹杂着年后的第一场大雪席卷天地,帐内,两个读书人借着美酒之味,畅谈古今,纵论天下。
多年以后,执失思力大多已经忘记了谈话的内容,却明明白白记得一段对话:
“守德兄呀,在我的颉利叔叔看来,我就是叛臣哪,无节之人。”
“吾亦无节之人呀,在李世民那里。”赵守德醉了,真的醉了,多少年了,没人可以倾诉,关键是没人可以懂他,执失思力能懂,即便他是敌人,那又有何妨,这才是平等的对手。他挥挥手,“你不要伤悲呀,执失兄。你我皆为叛臣,皆将青史留名,但是,我是骂名,遗臭万年,你是美名,流芳百世呀,哈哈!”
“我告诉你,这还是郑元寿郑德芳提醒的我,吾,赵守德,将遗臭万年呀。”赵守德醉了,嘟囔着。
赵守德的话让执失思力清醒了一半,他看着毫不在乎的赵守德,心里想的是,此即历史大义呀,书写历史的人一定是胜利的人。赵守德不在意大唐如何书写他,原因在于他自认为大隋的人,前朝之人何惧后来者如何书写呢?
“来,守德兄,去他娘的流芳百世,去他娘的遗臭万年,今晚只有美酒,热牛肉,来,再上一碗!”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过去了,听外面的动静,大雪已停。赵守德起身抱拳,“明日便要动身,兄台还是稍稍歇息一下。赵某不再叨扰。”他本来想说“后会有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没有机会后会,那只有看天意了。
执失思力则满腹伤感,他同样明白此一去乃是永别,赵守德是皇上钦定要当场杀掉的人,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赵守德的渊博让他吃惊,后悔以前太轻视他了,没有深入交流过。不管怎么说,他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他的理想是过时的,他的追求是没有希望的,但他坚持到底。就冲这一点,这个人就不容轻视。
赵守德走到帐篷门口,执失思力实在不忍,拉住赵守德,“兄台,在下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离别之人,有何不可讲之言?尽管讲。”
“刚才听你说,你有两个孩子,我也有两个孩子,咱们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国事为大,家事亦非小。赵兄如果愿意听我一劝,”执失思力咬牙道:“尽早带上夫人孩子,择日出走,离开此处,越早越好!北海再向大北,有一个突厥人的小部族,首领是我同族兄弟,我可手书一信,介绍兄台全家迁居于彼,只要不再踏入内陆,可保兄台全家平安。”
赵守德仰首大笑,毕,对执失思力深深施礼,“兄台厚义,至为感谢!奈何吾意已绝,身家性命何足道哉!就此告别。”泪下,转身离去。
(8)
“你们尽管看,看清楚了,这个人是颉利可汗,这个人是义成公主,这就是那个臭秀才赵守德。”
墙上挂着三幅人像,正是颉利、义成和赵守德,刚从长安发来。
苏定方手扶宝剑斜身盯着颉利,“大帅,颉利此画像带着大胡子,万一他剃了胡须,不好辨认,又当如何呢?”
李靖哈哈大笑,“将军此言有趣。我告诉你呀,我多次听郑德芳说过颉利此人,他极重威仪,重威仪的男人怎么会随便剃掉胡须呢?”
“这前隋的义成公主确是个美人呀,不然四任可汗抢着娶她,嘿嘿,四个男人争一个女人。”轻飘飘说话的,是程拴,即是与二柱子一起被程咬金收留的拴住,改性为程,名拴。二柱子为国捐躯后,他被程咬金推荐为轻骑营副总管。李靖此时点他到帅帐,是有用意的。
李靖脸色一沉,“不要只懂打仗,不愿读书。读书少了便说出没修养的话。关于义成公主,你懂什么,那是草原上的风俗,咱们要尊重他们的风俗。”他走到义成公主画像前面,“尤其我们要尊重义成公主。虽然她与朝廷作对,不认大唐的崛起,但是,作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值得尊敬呀。”
“从将军到士兵,我们要养成一个好习惯,尊重对手,尊重生命,更要尊重女人!”李靖突然激动了起来,以手击桌,“一个不尊重女性的民族,是没有修养的民族。一个以取笑女人,挖掘女人隐私、窥探女人生活为乐的民族,是低级、不开化的民族!即便这个女子有过某种过错,经历过某些不幸,那也不是取笑她们的理由!我看,我朝天下稳定,社会安逸,不知怎么在一些人中就形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气,动辄以取笑女子为乐,动辄以挖掘他人隐私为乐,这是一种什么狗屁习气!是我们的老祖宗留下来的吗?不是!纯属小人作祟,乃心理阴暗苟且之徒所思所想的下贱东西,绝不允许这样的风气蔓延开来!此战,军中如有强奸劫掠者,如有欺凌妇孺者,杀无赦!”
程拴吓得面色苍白,低头不语。他第一次见素日里温和的大帅突然发作,这雷霆之怒着实厉害,很是紧张,为自己的冒失深感惭愧。
“本来想把拿下公主的担子交给你,现在本帅改主意了,你去吧。”李靖看也不看程拴。
程拴噗通跪倒,“末将读书少,说错了话,还请大帅严加惩罚。但请大帅不要把末将从前锋中拿掉呀。”言罢,泪水夺眶而出。
李靖背身不语。张公瑾赶紧上前,“大帅,程拴这小子平素里嬉皮笑脸惯了,就是大军出征长安,他还冲人家大姑娘挤眉弄眼的,显得好似不正经。但是,这么多年打仗下来,从来不抢夺民财,不掳掠妇女,手下的弟兄们是很服气的。读书少自然是个毛病,以后要多跟您学着点,用功读书。”他神色之间带着笑意,显然并不紧张,“不过,您想,程拴从小跟着程咬金程大将军,他怎么会能养成读书的习惯呢?”
苏定方也赶紧上前,“是呀,大帅,您的一番教化让我也深为感动,您不光考虑打仗,也在反思我朝世俗之风呀。我等不仅要做威武之师,更要做大唐开疆拓土的文明之师、教化之师。”他拉起程栓,“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老大不小,都是统军之人了。”
见李靖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苏定方接着说道:“关于这小子,还有一事禀报。大帅,此战出征之前,西市有人到程大将军府上提亲,说上次您带军出征经过西市,程栓这小子被人家一大姑娘看上了,竟害了相思病,非程栓不嫁。人家这家里呀,豁出脸面倒插门提亲,您猜程大将军怎么办的?”
李靖笑了,“竟有如此趣事。程咬金怎么办的?”
“他竟守着媒人把程栓脱了裤子打了一顿屁股。”
李靖和张公瑾哈哈大笑,“程咬金不对呀。又不是程栓去招惹人家了,就在大街上走一趟,被人看上,那说明我大唐军团的威武将士深得民众喜爱呀,那怎么还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起了孩子呢?”
“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就那脾气。从二柱子死了,程将军对自己家的孩子,包括程栓那是越发的严格管教,整日里要他们以二柱子为楷模,以死报国呀。”
李靖长出一口气,“我大唐百难开国,凭的就是这样一种壮烈之气节。关于二柱子的死,本帅欠程咬金一个情分哪。”
“军人捐躯报国乃天职,大帅岂可自责?程咬金将军感谢您还来不及呢。不过,末将提醒您的是,您要把程栓从前锋营里踢出去,消息传回长安后,程府上下那日子还能过吗?打仗结束了,程栓还敢回去吗?”
李靖点点头,“是呀。都坐下,坐下说话。程栓,你也坐下。”
苏定方对呆立着的程栓说:“大帅让坐你就坐吧,不坐可就不听话了,不听话可就没出征的机会啦。”程栓这才扭捏着坐下。
李靖接着说:“苏将军说的事情,令本帅很是感慨呀。刚才过于激动了,过于激动了。”
“不过,我说的话是有考虑有斟酌的,苏将军所言也正合我意,一定要把我军的军纪风气抓好,绝不姑息犯间作乱之徒。大唐军团是皇上的脸面,朝廷的脸面,我等带军之人且不可姑且将就,得过且过。程栓,副帅和苏将军为你求情,本帅且把抓获义成公主的担子交由于你,要给我好好完成任务,替程将军争气。”
程栓单膝跪地,脸涨得通红,“末将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李靖微笑道:“谁说要你提头来见?你死了,我怎么跟程将军交代,更重要的是,我怎么跟你那尚未见面的媳妇交代,人家都抓着你不放了。”
李靖故作严肃,“但是本帅也要罚你,罚你不读书之过,战后抄写孔夫子《论语》一遍,送给西市那姑娘当做聘礼。”
三人哈哈大笑。李靖让程栓带上义成公主的画像回营。
实际上,战前李靖已经收到了程咬金的私信。程咬金信中以大白话告诉李靖,自己与颉利打了一辈子架,最后的决战却没活干,心里很不舒坦,很不舒坦。反正老程家最后这一仗绝不能丢人,怎么着也得给皇上抓个人回来。话虽然说了个半透,李靖明白老程是想把头功抢到他家里去,但是抓颉利这事太大了,程栓毕竟年轻,得让苏定方担起来,义成公主可以交给程栓。
“苏将军,颉利就交给你啦,一定明白,皇上要活人。” 今天四人,是李靖特意传来分派任务的。苏定方抓颉利,程栓抓义成,张公瑾断后。
“我听说,这像画好后,皇上把郑元寿郑大人叫了去,让他看像不像,你们猜郑大人怎么着?”李靖说道。
“一定说画得像呀。”苏定方说。
“郑大人当即泪下呀。”李靖说道,看着两人吃惊的表情,李靖接着说:“你们更想不到的是后面的发生的事情。”
“难道皇上斥责了郑元寿?”
“不,皇上当即褒奖了郑大人,并赐五福玉佩一件。”
“哦?”
“皇上对身边的几个重臣说,郑爱卿着眼画像即刻泪下,说明画像画得真确,无须复工。而此画像的目的为何,你等皆知,乃我军前线急用。李靖、张公瑾皆未见过颉利和义成本人,须按图抓人。爱卿多次出使漠北,与颉利、义成多年交往,彼此熟悉,更是痛斥过赵守德,为朝廷挣回了体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是对手,也值得尊重。我大唐羸弱之时,爱卿受命出使,受尽了委屈和难堪,颉利和义成总归保住了咱的命,也算给了体面。今日,我大唐强盛,世道反过来了。要抓获他们,爱卿能念及旧情,心有善念,正是我朝臣子应有的大义和胸襟,值得朕欣慰,值得朝廷表奖。玉乃万物之君子。今日,朕把这块玉佩亲手挂在卿之玉带,就是要倡树君子之风,形成一个光明磊落的局面,引发一个既有表也有里的堂堂盛世!”
“皇上说的真好,我听来深有感触。”张公瑾说道。
“是啊。所以我才对程栓发了脾气,军中要养成好的风气从我们的将军开始。此战,我军既要面子,也要里子,一定不要打成血流成河,不要打成断不了的仇恨,那样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皇上不会满意,百姓更不会称赞。”李靖说道。
“的确如此。这场仗明摆着实力悬殊,但却十分难打,费脑筋哪。大帅,皇上没有发来新的旨意吗?下一步如何打,什么时候打,该有个明示呀?”苏定方问。
李靖没有回答,他起身凝视颉利的画像,又看向地图,“画像到了,不就是旨意吗?汉,韩信破齐之时,西汉派出郦食其游说齐王田广归顺,田广遂撤销守御,韩信乘其不备,出兵袭破之。今天之局面与彼时如出一辙。皇上派出我们两位使臣,唐检和安修仁,把命抵押在颉利那里,稳住了颉利,这不就是机会吗?”
“时机和节奏,皇上给咱们创造好了。剩下的,就看咱们的了。”张公瑾跟话道。
(9)
阴山山脉浓雾弥漫。
一万精锐杀气腾腾逶迤疾行在阴山山脉中,这是一次气势磅礴的急行军,也是一次大规模奔袭之战。从统帅到士兵,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为大唐而战、为皇帝而战的豪迈气概和必胜信念。夜色里,燃烧的火把点亮了大地,山路迂回曲折,路边小溪流淌清脆,谷底大河奔流而去。破晓时分,先头部队已经奔驰出山口,山北与草原之间长长的缓坡让部队陡然兴奋起来,张公瑾一马当先,挥鞭疾驰,行进速度骤然加快。
全军苦等数日后,安坐于帅帐的李靖突然于半夜时分下发奔袭令。概因浓雾突起,李靖一直要等的天气终于来了。
“一万精骑,一天口粮,足矣!”
再行半个时辰,前方来报,不远处有突厥军营,帐篷百余顶。张公瑾不待请示李靖,下令“前军包抄攻击,不允漏掉一人。”唐军静悄悄冲入突厥军帐,上千名尚在睡梦中的突厥士兵做了俘虏。唐军告诉他们,只要不防抗,就不会被杀死。好多突厥士兵大惑不解,前几天传来的消息是要与大唐讲和,应该不会有战事了,没想到刚放松不久便成了俘虏。
李靖赶上来,见到这些垂头丧气的突厥士兵很是高兴,“我们正需要人带路呀,找几个头目过来本帅问话。”
问清颉利牙帐距离此处不足三十里,李靖略作沉吟。此时,雾气越来越重,一团一团凝成块随风向人身上直扑过来,两三米开外不识人影。
“天助我也!苏定方何在?”李靖的声音陡然充满了杀气。
“末将在!”
“本帅命你带领本帅帐前三百精骑,以最快速度直插颉利牙帐,务抓获之!”
“程栓何在?”
“本帅要你率本营人马,分路包抄,拿下义成和赵守德,不得有误!”
苏定方、程栓点起人马,杀气腾腾而去。李靖张公瑾率领中军人马稳步随后跟进。
苏定方那是当仁不让的猛将啊,当年大战王世充,就是他硬生生把李世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在大唐军团里有着特殊的地位。他把着大刀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带路的突厥小头目跟在身后指示路线,路上偶遇突厥散兵,双方互视不清,苏定方也不理会,直直向前杀去。行进又约半个时辰,浓雾突然散去,阳光直彤彤照射在草原上,苏定方大惊,三百人马霎时暴露在大片突厥军帐中,一旦突厥军反应过来,计划便彻底泡汤了。
“将军,那就是颉利的牙帐。”随行的突厥小头目指着不远处一顶大帐喊道。
一杆狼头大囊树立在一个最大的方形帐篷顶上。苏定方毫不迟疑,挥舞大刀,高声断喝:“大唐军队来也,杀!”三百士兵齐声高呼,直奔颉利的牙帐杀去。有些突厥士兵反应还算迅速,上前阻挡,被呼啸而来的唐军一带而过,杀于马下。
身后猛然响起震天的鼓声,李靖见天气突然转晴,随机应变,下令敲响战鼓,为前突人马助威,分散并吸引突厥军的注意力。
牙帐内,颉利刚刚召集首领和将领们开会,忽闻外面杀声震天,喝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卫兵慌乱地跑进帐内,“大汗,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帐外,唐军与颉利卫队已经交上手,砍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颉利大惊失色,“李世民小儿,设计骗我!快,去保护可敦,其余人随我应战。”
晚了,唐军已然杀到了牙帐四周,“不要让颉利跑了,看住门口!”喊杀声四起。
苏尼失一把抱住颉利,“大汗,我们顶不住了,快走!我去抵挡。”颉利咬牙启齿,痛骂李世民不讲信用,从侧门钻出帐篷,在卫兵们拼死保护下,骑上自己的千里马向西狼狈逃去。苏定方身中两箭却毫不在意,直直杀进帐内,却没有发现颉利踪影,气得直骂娘,派人四下搜寻。
程栓从东侧包抄,顺利拿住了义成公主。李靖大军随后赶到,安抚突厥降军,打扫战场,搜寻颉利和赵守德。
立下赫赫功劳的唐检和安修仁趁乱逃出战场,安修仁的骑术竟然比唐检高出许多。
牙帐一旦失守,义成的表现与颉利截然不同,她本有跟颉利一同逃跑的机会,却临危不乱,指挥贴身卫队与唐军展开了激烈搏杀,卫兵尽数战死,直至被俘,仍泰然自若,衣冠整齐,端立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
唐军士兵待要缚她,义成冷笑着说:“本宫用不上你们的绳索,叫你们的大帅李靖来见。”
士兵们被她的气度所慑,赶紧禀告李靖。
义成仰头斜视飞马而来的李靖,“你就是永康公李崇义的孙子李靖?本宫认得你的祖父,你的相貌更像你的爷爷。”
李靖下马,躬身施礼,“末将见过公主。公主万安。”
“哼,难得你还能给本宫请个安。可惜啊,先帝没能用得上你这样的人才,竟被那李渊李世民狗贼父子所用,天命,定数啊。”
义成直视着李靖,“说吧,李世民是不是要你即可斩杀本宫,不可留人。”
“是。”李靖心下佩服公主的气度,实话实说。
“哈哈哈,能叫李世民如此害怕的,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可惜上苍赐给了本宫一副女儿身,不然,我大隋焉得如此下场!”义成仰天长笑。
“末将奉命行事,请公主谅解。”李靖低声说道。
“李靖,你也曾做过我大隋的官员,你说说,李世民的大唐与我大隋相比,到底强在哪里?”
李靖抬起头,坦然面对义成公主的目光,“大唐,开一代亘古未有之盛世,容百川今世可遇之人才,国强民富,人人思归。”
义成闻言,神色颓然,“听闻将军之言,一切尽可释然,我终究是输给那李世民啦。”
她定定神,恳切地望着李靖,“李将军,本宫在死之前有两件事相求。”
“公主但说无妨,只要末将能做到。”
“一则,我要看一眼我的子民,十几年来是他们的爱戴和陪伴,让我度过了在许多个难捱的日日夜夜。二则,想法保全我一个囫囵身体,把我葬到草原深处,面向南方故乡之地。将军可否答应?”
李靖眼泪夺眶而出,“公主之言,末将谨遵。”
义成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稳步走到已经放下武器的士兵和百姓中间。人们见到可敦到来,无不拜伏在地,不少人痛哭出声,高喊可敦珍重。义成公主微笑着同草原的子民们打招呼,抱抱孩子,摸摸年轻士兵的头顶,俯身亲吻慈祥的老奶奶,草原上阳光明媚,大地萌发出青青草芽。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她回到了寝帐处,“哀家也同李将军道个别吧。请你善待我的臣民,他们虽然战败,但是无辜的,本宫相信你是个敦厚之人。”
李靖躬身施礼,“但请公主放心,末将敬送公主上路。”
义成公主决然走进了草原深处。一代大隋公主,一生矢志不渝复兴大隋宗室,一首与国运、命运抗争的人间悲曲,为女人者而有正史可载,壮哉,义成公主!
赵守德的下场更加令人唏嘘。
程栓搜寻不到赵守德太正常不过了。赵守德是何等聪慧之人,岂能束手就擒,岂能被别人一把钢刀砍掉头颅。
我赵守德的脑袋用得着你们来拿?我自己会拿!
这就是人物!对别人凶残是坏,对自己凶残是胆。牙帐一乱,赵守德径直回到自家的帐篷,挥刀便要杀掉自己的一双儿女。他的妻子、义成公主的贴身侍女雯儿拼死相拦,等程栓赶到的时候,夫妻两已互杀而亡,只剩下在父母尸前哭泣的两个孩子。
程栓抱起赵守德的女儿,拉住赵守德的儿子,“孩子,不用怕,我来接你们回家。”
“你是谁呀?”
“我是你们的舅舅!你母亲的亲哥哥。你们的姥姥、姥爷在家里等着你们,给你们准备了好多好玩、好吃的呢。”
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们有一万个理由活得比大人更美好。
颉利西逃,欲北度沙漠,由于碛口已被徐世勣占据,未能得逞。他改道走投吐谷浑,却被手下人擒获送至被唐西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处。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五月,突利可汗入朝,太宗在两仪殿款待客人,李神通、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陪同。帝兴起,诗赋记之:
绝域降附天下平,(帝)
八表无事悦圣清,(李神通)
云披雾敛天地明,(长孙无忌)
登封日观禅云亭,(房玄龄)
太长显礼方告成。(萧瑀)
强悍一时雄踞大漠南北的突厥金山汗国就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