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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君归有期

2018-04-20发布 12584字

第五十五章 君归有期

(1)

从出生地查青河谷,到今天的暂居之地,阙华把所有能想起的人和事都想了一个遍,亲人、爱人,敌人、陌生人。想到动情处,禁不住流下泪水,而想到仇敌,他很淡然,是啊,当敌人强大到你无法独立面对的时候,还需要拎起脑袋向岩石上撞吗。所有的人和事,他想的最多的,不是挚爱的青阳,而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这是一个怎样定力的帝王,能在西域两大汗国拼死相争的时候,岿然不动,稳坐壁上观。其背后的原因,绝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么简单。据陆续归队的散兵们从商路上得到的消息,薛延陀取得西域大战的胜利后,大唐河西守军突然西出百里,名义是巡视商路,实则监视薛延陀军的行动。夷男闻讯后停止了下一步的行动,并迅速撤回於都斤山他的汗庭。这个信号说明李世民并不想夷男对自己斩尽杀绝。想到这里,阙华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大唐皇帝心里始终有自己啊。这又是一个怎样胸怀的君王,从登基之后唯一的大规模对外作战便是抓获颉利之战,并且坚决不杀颉利,还封赏于他,经常与颉利饮酒言欢。要知道,过去的颉利于大唐,如同于今日夷男对突厥人,夷男灭掉了金山汗国,而颉利差点就灭掉了大唐,李世民竟然能跟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敌把酒言欢,这需要何等胸怀!如若有朝一日与夷男面对面,我能与他共饮一杯酒吗,即便我打败了他,我能对他笑得出来吗?阙华仔细想想,摇摇头,他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杀掉夷男,除此无他。我之胸怀,离李世民差得远哪。

那么,李世民没有乘虚西征西域,而是与高昌和龟兹,甚至薛延陀达成了协议。他真的不愿意恢复有汉一代的疆土吗?阙华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商路上不断有大唐商人在打听都布汗国阙华大汗的下落,个别人甚至报出了王金发王老爷子的名号,这是大唐朝野,当然也包括青阳,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呀。想到这里,阙华心下激动,人孤苦伶仃的时候,心里想着你的,一定是至亲之人。

青阳一定未嫁,一定在等着自己!

想到这里,阙华心下激动,他恨不得即刻要见到青阳。起身打开门帘,朝阳已经跃升到树梢了。他长吁一口气,说归说,想归想,真的到了抉择方向的时候了。

森林里资源有限,要养活这几千人马实属不易,康羿族已经拿出了全部的存粮,加上猎取各种动物,部队才勉强支撑下去,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薛延陀碛北军已经蠢蠢欲动,密切关注大湖附近浮图城残军的动向。阙华必须尽快拿出今后的行动策略。阙华选拔了一批从战争中涌现出来的营官,康九鹿、其温的弟弟温利、翟失之部唯一活下来的亲兵撒图则等,他们勇敢善战,阙华升任他们为特勤和将军,加上王贵、都罗、萨特尔等人,他的牙帐又充实了起来。他要不断培养新人,兵可少,但是将不可或缺,这些从西域搏杀出来的将士们,必将会跟随他继续征战下去。薛延陀人要想独霸西域,那是妄想。

在与都罗、王贵等人商议后,他决定大军动身离开大湖之地。临行前,他对众将说:

“我要告诉大家,这次失败责任完全在我,诸位对本汗不弃不离,我至为感动。现在,不是探讨战争失利原因的时候,而是要找出我们的方向。只要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就没有踏不平的沟壑,越不过的山梁。我的萨尔曼老奶奶从小教给我一首歌,我们突厥人只要心里燃烧着火,就会看到光亮,有光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方向。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把心里的那团火燃烧起来,带领我们的部族重新开始,寻找到一个崭新的家园,让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从来不愿说的秘密,我的萨尔曼奶奶,也就是查青部族的巫师,对本汗有一个预言,我,就是将来横扫西域的人!这次失败之后,我更加相信这一点。薛延陀人为何害怕本汗,因为他们的巫师也早有预言,有一个持宝刀骑黑马的突厥人,将会灭掉他们的族群,夷男认定那个人即是本汗,现在,我也认为他们所言不虚,因为,即便夷男以举国之力,也没灭掉我,此即吉兆也。我更相信,因为有你们,我忠实的勇士们,无论在任何艰难情况下,都忠诚不渝地跟随本汗战斗到底,那就是我的底气,我的自信。今日我们输给薛延陀人的,将来要十倍拿回来!天神腾格里,保佑你的子孙吧!”

“神佑大汗!天佑突厥人!”部属们被阙华的演说感染,呼喊中透出了生机和力量。

都罗宣布道,“根据大汗的分析、判断,薛延陀人已经把扩张的目光对准了高昌王国,单凭高昌国一国之力,无力抵挡薛延陀大军。前几日,我作为大汗的信使出访了高昌,见到了他们的国王麴文泰,他愿意与我军结盟,提供粮草和地方,共同对付薛延陀。大汗指令,三日后全军出发,向高昌城进军!”

大家闻言十分兴奋,高昌之地一定比在森林里要广阔的多。

但都罗所言一半真一半却为假。阙华派他到高昌国,国王麴文泰并没有见他,只传话说愿意提供必要的帮助,其他事项暂时不宜考虑,更谈不上请浮图城军南下之事。他不想因为帮助了突厥人而招来薛延陀人。

阙华选择高昌国是有缘由的,当年他和都罗、萨利落难高昌之时,对高昌国的地理面貌相当熟悉,高昌城居于火焰山沟南麓的三角洲,地势西高东低,依附于其地,就扼守住住了东西方商路要道,军队给养不成问题,且可自耕自牧,部族人口可逐渐恢复。他清楚记得高昌城西北经由高昌东南,翻越雪山便可直击薛延陀人的老巢巴南绿洲,那是没有人知道的一条险路,一旦有事,则可给薛延陀人致命一击。高昌国不愿意接受他并不意外,现在他要自行前去,赶着鸭子上架,逼着麴文泰承认结盟的事实。高昌国军队区区几万人马,远非自己的对手,此去虽有冒险,但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关键之处在于,大湖之地已经不能呆下去了,薛延陀军已经数次前往大湖周围刺探,两军又一次发生了短暂的冲突,各自伤亡数人。现在,除了避走高昌国,别无可去之处。

三日后,一辆辆高轮车、一队队战马走出了森林,这支队伍将沿着西线的草甸、戈壁,翻越高山,南下到高昌。虽然大汗告诉人们高昌国会接纳他们,但是人人都知道,那是别人的地方,他们即将寄人篱下,居无定所。何处是家乡?漂泊,难道真的是突厥人的宿命?或许天神也不会告诉人们真正的答案。康羿族的人们哭泣着告别了世代居住的地方,向着祖先预言的回归之路前行,没有人知道行将何处。晨曦照在大岗上,老猎人唱起了世代相传的歌谣:

我的小羊羔

既然春天到了

你为什么不去品尝毡笆下的鲜草

阿巴尔山梁上淡淡的白云下

飞翔着一只饿了一个冬天的老雕

我的小马驹

既然太阳升的老高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天鹅一样撒了欢地去奔跑

难道是大岗上突然卷起的狂风

让你觉得无依无靠

马鞭甩遍星空和大地

手中的缰绳却拴不住脚下的一叶泥土

游走着的人们呀

哪里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歇脚

何处可留,何处终老

阙华听着这忧伤的曲调,眼中饱含泪水,他咬紧牙关,策马奔行在队伍的最前面,飘扬的牙旗屹立在身后,他以行动告诉将士们,大路就在前方,希望就在前面。

(2)

在阙华率领大军坚定而忐忑走出大湖森林南下的时候,远在长

安的大唐公主李青阳青阳一个人坐在御花园里发呆。春光潋滟,她却没有心情去欣赏。

阙华离开长安有三年多了,三年,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刻骨铭心,什么叫地久天长。刻骨铭心是思念的滋味,而地久天长是等待的滋味啊。或许,这就是命吧。自己生来就不可能象别的公主那样过上繁华或平常的日子,谁叫自己要找的男人和别人不一样呢。阙华自立为汗的时候,她还高兴过,不管怎么说,这终归圆了一个男人建功立业的梦想,如果实在等不到阙华归来,二哥已经明里暗里说,只要那小子立足西域,臣属大唐,我就同意把你和亲过去。

青阳嘴上不饶人,心里也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就悄悄过去,成就两个人的姻缘。所以,她把自己胸前佩戴的九段美玉托王全福找人捎给了阙华,也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谁知,很快便爆发了都布汗国对薛延陀的大战。二哥点评说道,此战过于急躁,阙华能保住浮图城最好,保不住将失去国土,归附我大唐是唯一的出路。青阳看到二哥并没有派兵相援的打算,就不接话,她相信阙华自己能找到出路。倒是皇后来了几次,宽慰她不要太过忧虑,皇上不出兵也有他的道理,大唐已经册封了薛延陀,而阙华那边并没有向大唐称臣,这种情势你二哥不去帮薛延陀已经很不错啦,不然外藩诸国看到眼里会对大唐的对外方略产生疑问的。

青阳告诉皇后,她完全理解二哥的苦心,但是依照阙华的脾性,绝不会在失败之后来归顺大唐,这个人的心性太高了。皇后便调侃青阳道,如果不是这么出众的王子,怎么会让我们的三妹如此衷情呢。说归说,这妹妹整天闷闷不乐,也让李世民和皇后多了一块心病,可眼前的情势也没有别的好法子。李世民心里,西域是一定要取回的,但是他不打残酷之战,欺凌之战,他要用最合适的人取得最合适的效果。阿史那阙华不归顺,此事暂且不议。

青阳明白二哥的心思,很少到宫外打搅别人,除了陪着长乐公主玩耍,便是刺绣、针织、画画,抑或到花园里散步和静坐。李世民苦笑着打趣道,我的三妹从一个跑跑颠颠的丫头片子,变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娴静公主啦,可堪军国大任。

阙华战败不知所踪,青阳几乎要垮掉了,日夜担心阙华安危。李靖倒是会做人,第一时间把阙华西避大湖的消息告诉了公主,她才长舒一口气。既然二哥已经承诺尽快召回阙华,青阳愿意相信二哥的话。

“姑姑,你在想什么呢?快来看我捉到的蝴蝶。”花园门口,长乐公主冲青阳喊道,小霓站在长乐公主身后。

看到可爱的侄女和小霓到了,青阳高兴起来。长乐公主已经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而小霓也已经嫁为人妇。两人好久不见,自是十分热乎。青阳陪着长乐捉了一阵蝴蝶,打发人带着长乐到别处玩耍。小霓素知青阳的心事,几句话之后,顺着青阳询问自己夫婿的话,便转到了阙华身上。

“姐姐,你与阙华将军的事情,该有个说法了,老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呀。”

青阳叹了口气,“你知道,皇上一直想让他归顺,而他的脾气倔得很。他这个人,胜利了倒是好说话,我就怕他败了,败了反而特傲,好像不允别人可怜他似得。小霓,你说,天底下还真有这种傻瓜哈?”

小霓笑嘻嘻说道:“那也是公主您看得上的傻瓜。嘻嘻,那叫大英雄的骨气,要不怎么叫公主您挂着呢。”

“人家都这么难受了,你还在看笑话。”

“我说的实话呀,关键是怎么把他给找回来,皇帝不是在商路上广散消息,要他归顺吗?我爷爷手底下也接到了朝廷密旨呢,反正不断的传话给他,让他回长安。”

“他吧,总觉得他们突厥人就这么失去了汗国,心里不是个滋味。这次兵败之后,他更觉得脸面上挂不住,带着败军之师归顺大唐,好像心里不是那么回事。现下还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来好不叫人着急。”

“这个时候,就看姐姐你了。”小霓说道,“人的幸福得自个去争取,等是等不着的。你看我,我爷爷说什么也看不上我那位夫婿,嫌人家门庭低,我就喜欢他那个傻劲,家里人也没法子吧。现在啊,家里都是我说了算。”想起夫婿,小霓甜甜地笑了。

“妹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去找他去呀!叫我我就去,在家里干等也解决不了啥问题。”

“我去西域?能行吗?”

“行啊,我都去了,你还不行。要不你也带上我,一块去。”小霓兴奋地说道,“姐姐啊,你也别跟皇上拗了,他是考虑国家的脸面,哪会体会小女人的心思。那个阿史那阙华,现在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你去劝说他,让他来长安,长安多好啊,你们在一起,还亏待了他不成?”

青阳低头沉思了一阵,“妹妹说的话有些道理,容我再想想。”

“想什么想,姐姐干事有时很痛快,有时就思量多。”

青阳戳了一下小霓,“谁跟你一样,看见相中的男人恨不得就把人家抢了家里去,猴急猴急得把自己给交给人家了。”小霓得意地笑了起来,两人戳戳唧唧,即向别处玩耍去了。

晚上,青阳即到李靖府上拜访。此时,李靖正再度出山,主动请缨,待出击屡犯西域的吐谷浑。青阳把自己的想法跟李靖说了。李靖跟她详细分析了浮图城军的形势,他告诉青阳,现下阙华可能向高昌国移动,但也只是寄人篱下,作暂时的打算,高昌国麴文泰多疑,必不会久容他人安然于卧榻之旁。

“阙华将军虽自立为汗,然急于讨回薛延陀人加之于突厥人身上的耻辱,以初立之国应对夷男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汗国,焉能不败。但是请公主放心,在抚平吐谷浑之后,皇上已经把目光对准了薛延陀。薛延陀日后必成西域之患,老夫对此深信不疑。此次平吐谷浑,皇上深为缺乏熟悉西域的将领而苦恼。阙华将军天生智勇,又熟知西域地理人文,日后如能为皇上所用,必将建不世之奇功,也正好报了宿仇。”

青阳认真听取李靖的分析,接着请教了西行西域的道路和薛延陀、吐谷浑军队布防情况,方才离开。

次日一早,李世民下朝后听到李靖关于衡阳公主意欲西去的禀报,大光其火,当场责备李靖不该把西域的状况介绍给青阳,并下令,严加看守衡阳公主,不允踏出宫门半步。

“一个在西域闹腾了三年还不归顺,一个接着要去找人,这不是赶着闹着让朕不肃静吗?”李世民似乎自言自语道。

李靖在一旁唯唯诺诺,心里想,都是你心里挂着的人,还嫌人家折腾,谁敢跟您讲理呢。

“我问你呢,药师,是不是该尽快把阿史那阙华那个小子召回来呀?”

李靖楞了一下,赶紧回话:“那是那是,皇上您挂念了他多年了,不能再由着他折腾啦。薛延陀已经做大,夷男战胜阿史那阙华后再无对朝廷的消息。西域,慢不得!”

(3)

高昌皇宫。

麴文泰满面愁容,与身边的几个大臣正在议事。浮图城军南下的消息传来,让他心惊肉跳。登基以来,他还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难题。阿史那阙华这是明摆着要占取他的土地啊,说不准对高昌国都也有窥测之心,毕竟当年高昌国与他结下过梁子。此时,浮图城军无处可去,势力单薄的高昌国成为了他们猎取的目标。臣子们众说纷纭,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更叫他思绪纷乱。

大将军高飞虎在宦官带领下匆匆进了大殿,“见过陛下。陛下,照您的旨意,我已调集军队,加强了北边几个关口的防守,决不能让浮图城军进入我国境内。”

“甚好。飞虎将军啊,阿史那阙华此次南下,其目的明确,欲托附于我高昌,意图日后东山再起。阿史那阙华是西突厥和薛延陀共同的敌人,如果叫他进得高昌之地,不是更给薛延陀人以口实了吗?他们早已是蠢蠢欲动,妄图吞并我国啊。孤思之,夙夜不得安睡啊。”

“陛下,末将倒是有一主意。西突厥咄陆可汗继位以后多次修书与我朝,意欲结盟,只是王上顾虑到薛延陀和都布汗国,没有答应他们。现在,倒不如我们主动与他们修好,把阿史那阙华交给他们去对付,岂不省去许多麻烦。”

“高将军此计甚妙,西突厥恼恨阿史那阙华窃取他们的土地和人口自立为汗,现如今趁其虚弱,正可取之。王上,我们还可以答应西突厥人,助他们一臂之力。”丞相王琬说道。

麴文泰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咳,西突厥现在内乱不止,恐怕他们没有精力全力出击浮图城军,一旦计划泄露,那阙华小子跟我们撕破脸皮,虽说我军数量占优,要真打起来,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王上不必多虑,西突厥内乱不已,也说明他们正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来转移国内的矛盾。咄陆可汗想必能认识到这一点,一旦他击败了浮图城军,他就会重塑威望,一统西突厥各部,这对他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王琬说道。

“也只好这样了。丞相,你就代朕出使碎叶城吧,能不能说动咄陆可汗,就看你了。”

“谢王上,臣一定星夜兼程,早日进得碎叶城,不负王上重托。”王琬施礼道。

众大臣告辞后,麴文泰闭目养神,陷入了沉思。上次阿史那阙华派手下人过来求见,留下书信一封,心中用诚恳和迫切的语气,要求自己给予他必要的帮助。他能看出里面带有恳求的意思。阿史那阙华心高气傲,能用这样的语气给自己写信,说明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不管怎么说,现在浮图城军的威胁是到了家门口,薛延陀人那边可以先放一放了。麴文泰想到薛延陀人,心里更加烦躁了,要是真的跟浮图城军打起来,即便取得了胜利,也会实力大减,给残暴的薛延陀人提供了可乘之机。正苦恼间,一个宦官上前奉茶,手一抖,半杯茶水洒在他的椅把上,吓得麴文泰猛一哆嗦。他暴跳而起,一脚把宦官踹倒在地,喝道:“把这个狗东西拖下去给我打二十板子!”

三天过去,还没等王琬从碎叶城传回消息,高飞云却从北方飞马来报:浮图城军绕开高昌关隘,径自取道西突厥军把守的一个小山口,痛击叛将呼延朔部后,直奔都城而来。现在,高飞虎正带领所部人马,前往迎敌。

麴文泰大惊失色,没想到阿史那阙华行动如此迅速。他慌忙召集大朝,与文武大臣们商量对策,大臣们各执己见,有的说打,有的讲和,有的甚至提出请薛延陀人来助阵。麴文泰见没人能说出个像样的主张,便下令武威将军万总云为都城总镇,带人加固城防,操练兵马,准备与浮图城军开战。

城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前方传回消息,浮图城军刚刚越过边境之后便不再前进,驻扎在西北方向山前一处小小的绿洲,并已经派出使者前来禀报。麴文泰稍稍心安,一方面派人继续探听消息,另一方面只能坐等都布汗国使者的到来。

两天后,都布汗国的使者都罗带着萨特尔进了高昌城。

萨特尔是第一次到高昌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城市。都罗见他东张西望,很是好奇,却不兴奋,便道:“萨特,你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了吧,呆会见了高昌城里的好姑娘,咱就带一个回去,如何啊?”

萨特尔板着宽宽的黑脸蛋,说道,“伯伯,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在想,当年阙华叔叔、你和我父亲是怎么被困在这个地方的,这里的街道宽阔笔直,有利于骑兵行动。”

都罗一下严肃起来,这小子心里想的却是在此地死去的父亲,还善用军事眼光观察地形,不简单。他慈爱地看着萨特尔,想起了自己刚满十岁的儿子,现在还跟着靳青和王妃他们他们飘在外面,心里不仅长叹一声:这种飘无居所的日子,是该结束了。高昌,显然不是我们要住的地方。

高大王宫前警戒森严,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怒目以视。高昌的将士们用这种方式向不请自来的客人表达着不满。大殿内,群臣济济一堂,正视或斜视,让都罗和萨特尔感受到了明显的敌意。

都罗上前觐见施礼,麴文泰拉长了声调,说道:“都罗将军,孤与你乃是第二次见面啦。转眼多少年过去,显见将军老去,故国飘零,人还在,物已非呀。”

都罗听出他话外之音,爽朗地打了个哈哈,“陛下所言极是,末将第一次见到陛下之时,陛下与我一样,乃是高昌国的将军,如今高居王位,真的是人还在,物已非呀。”

鞠文泰是把叔父赶下王位后登基的,都罗这话明摆着笑话麴文泰王位来得不正。

麴文泰脸一红,瞪眼便要发作,转即却笑了起来,“我高昌国乃开化之邦,礼仪之地,断不会与尔等荒蛮之族纠缠。佛度有缘之人,我与你家可汗,叫什么来着,布兜可汗?哦,不对,叫都布可汗,哈哈,”底下的大臣们一片哄笑,麴文泰得意地说下去,“对,是都布可汗吧。大家昔日之缘已尽,如今却不请自来,似也突兀了吧?”他紧紧盯着都罗,大殿上鸦雀无声,都在看着突厥使者如何回答。

“陛下,我汗派末将前来,正是要向您提出请求,请准允我都布汗国所属部族暂时寄居于贵国。我汗让我面奏陛下,我汗国虽然恰逢困境,但是国中人心凝聚,众志成城,来日奋发图强,必能重新崛起,夺回失去的土地,重塑我突厥人的威严。高昌乃礼佛之邦,深知救人于水火,施甘霖于旱地,撒干粮于饿殍,必得无上功德,造福于子孙后代。万望陛下恩准。”都罗深施一礼。

“将军汗国长汗国短,不知贵汗国人口几何,马匹几只,军队几人?”一个大臣轻飘飘地问道,引起一片笑声。

“这位大人想必知道,我都布汗国疆域辽阔,纵横大半个西域,所辖五六十个部族,百万人口,牛马成群不可胜数。我汗拥精兵二十万,剑锋所指,即便是强悍的薛延陀,也心惊胆战。不错,我们又一次败给了薛延陀人,但是请您记住,是我们,而不是他们,率先发动了战争。战后,我中军精锐尚余两万,就这两万兵马,薛延陀十万大军竟不敢追击,生怕给我们翻盘的机会。我汗亲口告诉大家,属于我汗国的,谁也拿不走,早晚薛延陀人会拜倒在他的宝刀下,这是天神的旨意!”都罗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兵力,果然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萨特尔一双眼睛放着光,滴溜溜巡视着大殿内的动静。

大将万总云挺身上前,“军人不是靠吹牛来打仗!都罗将军说得再好,也不能代替你们的失败,更不能说你们贸然进犯我边境有何道理可言。如今,我高昌国数万精兵枕戈待旦,只待王上一声令下,定将尔等溃败之军赶出境内!”

萨特尔蹡踉出刀,顿时惊得四周卫兵上千团团围住,萨特尔目不斜视,双手掰住刀背,发一声“断!”一把钢刀竟被硬生生掰断。

“此刀乃碛北血战之时从薛延陀士兵尸体上所得,此前我用之刀已经砍折。今日我用此刀向诸位证明,我都布汗国从来都是宁死不屈,薛延陀人,哼,必将如同这钢刀一样,被我掰断。”萨特尔目光冰冷,满大殿都惊诧于他的气势。

万总云脸色通红,他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回击萨特尔,只好转身向麴文泰施礼:“在我大殿之上,如此小儿竟敢无礼至此,分明不把我高昌国放在眼里。请陛下下令,末将愿率军亲征,肃清境内敌军!”

都罗赶紧上前施礼,“陛下息怒。这是我的侄子萨特尔,他年轻气盛,是我汗国一员虎将,与薛延陀军血战之时斩杀数十人,手撕一名营官。”

他转身面对万总云,“万将军,十五年前,就在这高昌城内,率军堵截我等的,正是阁下。当时我有一个兄弟,也是带着我汗长大的将军,叫萨利,死于当街。你应当不会忘记这个人。这位小将军正是他的儿子,萨特尔。萨特尔,请向陛下施礼。”

万总云听言不免心下有愧,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萨特尔上前深施一礼。麴文泰赞叹道,“虎虎生气,人才,人才啊。小将军,你家父的事情,本王甚为遗憾,当时我的伯父在位,他也是糊涂,迫于西突厥汗国的压力,再加上龟兹国那利的蛊惑,致使萨利将军不幸身亡。这么多年,我也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向拓设,也就是你们家可汗作了说明。我们两家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都罗将军是知道的。”

“陛下有所不知。当时我们逃离高昌之后,翻越雪山脱险,我汗曾面对雪山向天神发誓,要血洗高昌国和龟兹国!”都罗顿了一顿,目光如炬,扫视了一下殿内诸臣,见不少人面露惊恐之色,心中不免得意,你们毕竟还是小地方人呀,没见过世面。他稳住声调接着说下去,“诸位,以我汗的实力,如果他要遵守誓言,早在十年前,你高昌国和龟兹国便化作了我军铁蹄下的泥土!但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就是因为国王陛下您明事理,尊佛意,愿意向我汗作出解释,并主动示好,化解两家的仇恨。我汗慈悲心肠,既然你们有了和善之意,就不愿意再开战端,使两国百姓免于生灵涂炭之苦。而那龟兹那利,借自己地理上的优势,紧紧跟随西突厥牙庭,视我为仇敌,那将来一旦有事,我汗定不饶他!”

都罗一番话下来,满堂文武雅雀无声,他们知道,即便凭现在高昌全部兵力,要把落败的浮图城军赶走,也绝非易事。但是,就这么让他们长驱直入占领土地,脸面上也实在过不去。万总云和一干武将面色阴沉,看也不看都罗,麴文泰则以手抚须,沉吟不语。

都罗看火候差不多了,指着萨特尔说道,“这位小将军刚才手断利刃,表明了我们对薛延陀人的态度,那就是势同水火,不可共生,早晚清算!但是,我们对于友邦和和善的邻居,则视若朋友,今天,我处于困境之时得人一助,将来必会加倍偿还。我还得知,薛延陀人已经把目光瞄准了高昌肥沃的土地和繁华的都城,国王陛下和诸位大人应该明白,薛延陀人是多么的贪婪,多么的无耻无信。而我汗,断不会谋取高昌的一寸土地,我们所要的,不过是修养生息的一个机会罢了。尊敬的国王陛下,我要向您表达的,正是这些个意思,希望您睿智的阳光能看穿眼前的迷雾,作出正确的抉择。”

都罗的话说完,不少文臣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位使者说得在理。其中苏祖王爷已经古稀之年,战战巍巍从座位上起来,指着都罗说道,“我耳朵不好使,但也大致听了个明白。你这个将军我们上次见过,也算是旧识。不管怎么说,你们贸然进到我王国境内,总是礼数不够。”

他对麴文泰说:“王上,老臣觉得,现下非不能与都布汗国交兵,而是顾虑到一旦交兵,两败俱伤,正给那薛延陀人以机会。倒不如让都布汗国的可汗修书一封,保证日后定不图谋我国领地,王上可赐借他们现下所居之地,给他们一个机会。万总云将军,本王所言,你看可有理?”

万总云回道:“王爷所言甚是,非我军不能战,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一战而失全局乃意气用事,末将愿听陛下定夺。”

麴文泰拍了一下椅把,“叔叔想得周全,正合孤意。都罗将军,你听清楚了,出于往日的情义,孤容许你们暂且寄居于我高昌。但是,孤要请你家可汗修书一封,承诺暂居此地,不犯内陆,携手对付薛延陀人。”

都罗半跪施礼,“陛下英明,末将谢恩,我这就回去禀告我汗,就按照您的旨意去办。”

出得殿外,都罗仰视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落脚了,得赶快回去向阙华禀报,让大伙都安下心来。他抚摸了一下萨特尔的头顶,“好小子,当年你父亲和我在河谷吵架,那架势跟你今天一样,脖子上青筋毕露,好像要吃人一样,哈哈,好样的,回去伯伯请你喝酒!”

都罗没有想到的是,他和萨特尔刚走,龟兹国国相那利的使者带着重金和大批粮草便来到了高昌城。此时此情,那利怎么会放过机会呢?他明白阿史那阙华不会放过龟兹,他当然知道穷寇当灭,该灭便灭的道理。更何况是借助高昌王国,假手于人,何乐而不为?

(4)

几个月过去了,阙华所部安定于高昌边境的图芦绿洲,依靠这里有限的资源艰难生存下来。有一个大大的惊喜,靳青带领从浮图城撤出的千多人也辗转迂回找到了这里。众人相会,皆有隔世相见的沧桑感,不胜欣喜。

一直以来,阙华对母亲心怀惭愧,自从走出河谷之后,除了在碛北时候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外,母亲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母子两也很少有相伴在一起的机会。这次寄居高昌,正好可以多陪陪母亲。

几年过去,曾经光彩照人的王妃已是满头白发,显见老了。儿子的起起伏伏,牵动着她的心,她并不在意自己生活如何,而是担心儿子经此一败,果真一蹶不振,那才是坏事。作为母亲,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儿子自小对自己要求极高,做事里子面子都要,能容下别人的错,却容不下自己的失误。在她看来,这次对薛延陀之败,阙华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陷入了极度的彷徨,甚或失去了信心,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六月初,西域的天气渐渐热了。图芦绿洲中间地带有一片水洼,芦苇丛生,自然滋生了不少蚊虫,飞进简单搭建的木棚里,惹人心烦意乱。依兰倒是沉得住气,她捻着佛珠,端坐于窗前,为儿子念佛祈福。

阙华悄悄推门进来,看到母亲闭目念佛,便欲转身退去。“儿子,坐吧。还有谁比母亲熟悉你的气息?”依兰轻轻说道。

阙华笑笑,乖觉地坐在母亲边上,看到母亲平和自若的神情,心里顿觉安定。“母亲,我叫人打了几只黄羊,这里日子苦,您也破例吃点,好补补身子?”

“我一个老太太,一点马奶子就行了,还用的着开戒吃荤?你就甭挂念着我啦。”依兰说道。她睁眼看看儿子,满眼血丝,本来英朗的脸庞黑瘦了一圈,心里不觉一阵酸疼,但她脸上啥也看不出来,这个时候她决不能叫儿子看出自己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否则阙华会更难受。

“你看你瘦的,母亲得说你几句。我就说你啊,怎么就跟我一个脾气,说出的话非得把地上砸个坑才算数,走路走到头还不认输,这一点跟你父汗的机智多变可不一样。”

“父汗正是因为轻信别人,才没有干成大事,把我金山牙庭的大好局面拱手让给颉利,致使我们突厥人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阙华说道。

依兰看了一眼儿子,“我儿可曾想过,颉利不行,那突利就行吗?突利掌握大权的话,金山牙庭会是个什么样子?大唐难道会允许突厥人继续纵横漠北?你也见过李世民了,他会容忍大唐一直对漠北称臣吗?如果他不称臣,依照你们突厥人的思维习惯,会接受这一切?即便你们真的接受他们平起平坐,看大唐现如今的实力,看看薛延陀做大以后他们的态度,李世民绝不会允许漠北存在一个强悍的帝国呀。”

阙华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母亲的话如此深刻。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金山汗国的衰落是一个必然,是天神早就安排好的,无论谁执政,只能延缓而不能改变这一进程。突利不行,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早先去长安的时候,执失思力就跟我说过,薛延陀就像一块硕大的秤砣,压在长安北部,李世民不会容许这种情况长久存在下去的。我没往心里去,母亲高见,让儿子豁然开朗。这么说,既然大唐容不下我金山汗国,他也就不会允许薛延陀人就这么扩张下去。所以,下一步孩儿完全可以等这个机会,跟上大唐去灭掉薛延陀,报仇雪恨。”

“儿子,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被仇恨蒙蔽你的眼睛,急于去做你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母亲本不愿跟你多提这些事情,可是,看看你现在带着上万兵马,还有几个部族困在此地,日子越来越难。而你,心里苦的很,却还要在部下面前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母亲这心里啊,咳,难受得睡不着觉。我要是不跟说点心里话,你是不会跟我说的,因为你觉得那样会让我伤心。”依兰摆摆手制止了阙华的话头,接着说下去,“眼下这样子啊,不是咱去等机会报复薛延陀人,而是他们会寻着咱们使劲,不让咱过下去。你是当可汗的人,眼光看得远,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那现在,依母亲看,孩儿该怎么办呢?”阙华尊敬地看着母亲,这个时候,他愿意倾听母亲的话。

“所以啊,咱不能等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得想办法带大家走出去,脱开西域这个险境。你不能再考虑面子上的事了,咱们这一族、这一支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啊。孩儿,我知道你在长安与一个公主好上了,人家希望你能到长安去,翟失之将军,那是多么精干的一个人啊,临了也劝你,早点东归长安,给大家一个安居之所,这都是明了的事啊,母亲不理解,你为什么还呆在这个鬼地方坚持不走,难道失败真的击倒了我儿那颗勇敢智慧的心吗?”

母亲的一席话让阙华释然,终于有人给他解开这段日子困扰着他的心结了。

“母亲教训的是,孩儿本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最近却思虑过度,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起来,下不了东归的决心。刚才听您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猛然惊醒,眼下,生存下来最为重要。我赶快与都罗他们商量一下,筹划东归事宜。”

除了与母亲对话,阙华还单独找王贵做了一次长谈。王贵现在与都罗位置一样,不离他的左右。王贵又是唐人,他的意见很重要。

“贵兄,唐人营的兄弟是否十分愿意回到大唐,他们的故土?”

阙华开门见山。

王贵点头,“大汗所言不虚。不少人归心似箭。”

“那你的兄弟为什么打仗和训练还那么卖命呢?”

“跟着大汗就是跟着大汗,没有什么特别说的,我们是您的人嘛。想家也是想家,人之常情,也没什么特别需要说的。大伙能明事理,循常情。”

阙华拍一下王贵的肩膀,“军中将领,贵兄为善教者。本汗十分感激。”阙华语气十分真诚。

“大汗切莫如此说,王贵不敢当。国与国,人与人,形势不同,境遇不同。没事的时候想想以前吃吃不上饭,衣不蔽体,是大汗收留了我们,给我们成家立业的机会,心里就知道自己如今的威风是哪里来的。如今大唐崛起,大汗遇到了暂时的困难,我们唐人营的兄弟怎么可能背弃大汗,做不仁不义的事,就跟那公孙游一样,这不是我做人的原则。”王贵说话的时候,语气加重,一腔赤诚之心表露无遗。

阙华又重重拍了一下王贵,他很是高兴,又很感动。是啊,人与人有缘,关键还看做人有无相通之处。他没有接着王贵的话说下去,转而问道:“贵兄觉得,东归大唐,我军宜早不宜迟?”

王贵抬眼面对阙华的目光,“当然!大汗如若早日问我,我就早日回您,早比晚好,快比慢强。”

“哦?”

“大汗南下高昌的决定实在英明,东归大唐也必须走这条路,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关键在于,陷于高昌必是绝境。薛延陀会给高昌压力,西突厥会借机东进,就是龟兹那利,也不会放过除掉我们的机会。大汗,等在此处绝无好处。这是我近期反复思考,并且从商路上打探各种消息得出的结论。”

王贵的话让阙华坚定了东归的决心,更重要的是,王贵最后直白言道:“如果大汗把我当做兄长,那我直言,我们就是奔着投奔李世民而去,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兄长所言极好!明事理,偱常情,本汗绝不会为了一己之念重犯旧错。我们就是投奔大唐而去!一个月,东行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