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本可以早一点回家,但是偏偏选择了最后一个离开。至于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而且这半年来,母亲也逐渐习惯了我事事不按常理出牌。
昨日里天降大雪,部分高速路段都被封锁了。我一个人从上午八点,一直等到晚上六点,才挤上了回家的大巴。而我的身后,排队的长龙依旧在等着下一班车。听说,春运期间,几乎所有的大巴车都不休息。我们趁早回家,师傅们多赚几个钱。
我回到和平,却发现半年来,这所城市没太大的变化,破旧的车站顶上,那个钟表不论何时都指着六点钟,也不知道这个时间有什么好纪念的。出了站,各种面包车、小轿车排着队等待着。他们从不会挑肥拣瘦,是个人就会迎上。说话的功夫就会帮着拎包,一边听你说一边头也不抬往自己的车里走。
我自然不会上当,毕竟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司机的热情是收费的,你要是在市里,不论去哪都是要价五十,要是去县里,那是大活,起步都在一百。如果你跟在司机后面,眼瞅着一堆行李被收拾好,你觉得贵,司机装出一脸为难,最后用一种雷锋的姿态,答应只收你三十。不管你是否感激他的谦让,或者感概自己又一次在价格战获胜,要知道,平时打车超不过十块钱。和平,实在太小了。
我一脸前来讨债的样子赶走了挡在我去路上的小车司机,熟练的找到了公交车站,父亲的那辆桑塔纳,正在等我。但是车里坐着的,却没有父亲,而是母亲和舅舅。舅舅早就从倒车镜里看到了我,早早出来抢我手里的箱子。“怎么才这点东西,没把被子都拿回来?”
其实我的个头已经和舅舅差不多了,只不过从小体质偏弱,而舅舅见天的找活干,他就像一头耕地的牛,我却是营养不良的羊。“没有,开了学提前回去晒晒就行,多大的人还回家洗被子,传出去让人笑话。”
“先进车,你妈在车里等你了,天凉!”舅舅一个人把我的箱子扔进了后备箱,我发现后备箱里,还放着两箱水果。这空间,也够紧张的。
车里的空调一直在运行,母亲看到我,没什么好态度。“舍得回来了?钱花完了吧?”
其实我剩了不少,要不是母亲在我回来之前叮嘱了一大堆要买的东西,我也不至于在大巴车上连瓶水也买不起。“哦,可不是花完了吧。”
“就知道你也是这么个东西,回来就行。过年的衣服买好了没有?”母亲坐在副驾驶,懒得向后面看一眼,手里拿着手机不停的敲打。如果我猜的不错,她应该是在忙于应付她班里学生的祝福。
“没有,都什么年代了,过年买什么新衣服,不穿!”正好舅舅也进了车,“小舅,箱子里有给你买的六味斋酱肉,走的时候别忘了拿啊。”
“好嘞!我这小外甥就是够意思!”舅舅开心的放下手刹,在雪地里慢慢起步。
“你是不是有个相好的,是卖衣服的,赶紧联系一下,看能不能过去拿件衣服。”母亲低着头生闷气。
“姐,这都十点了,要不明天吧?”舅舅不知道母亲为何有此一说。
“让你问你就问。这屌孩子,连新衣服也没买,天天在外面不知道怎么混日子呢,钱不知道花哪去了!过年别人都穿的新衣服,新年新气象,我家呢?灰头土脸!这不成心给你姐夫添堵呢!现在,你马上打电话!能行的话现在就去!”母亲虽然在父亲面前百依百顺,但是对舅舅,那可是长兄为父,长姐为母。
我和舅舅的目光在倒车镜里撞到了一起。“孩儿,你没买过年的新衣服?你这不是给你妈添堵呢?”
这可好,两句话下来,我把我的父母都给堵死了。“小舅,我看你也没买新衣服吧。”舅舅身上的皮衣,从送我去太原穿到了现在。本来就不是真皮,如今两个肩膀都已经开裂了。
母亲扭头看了一眼舅舅,“去吧,也给你拿一件。”
“姐,不用啊。”舅舅嘴上不答应,但是我猜想他是会接受的。
“不用甚不用!一个小王八蛋就够让我生气了,你别给我找事啊!过年让咱爸看见你这个德行,还不知道怎么数落我这个当姐姐的。别说了,好的没有,你就和杨正一人凑合一件得了!”母亲似乎发完了信息,指着前方白茫茫的道路,“赶紧!”
我知道我没资格挑战母亲的决定,闲来无聊,决定说点别的。“我爸呢?”
“你爸有事,忙!”母亲不愿理我,这种情绪一定会持续到找到一件合适的新衣服之前。
“你爸现在可不一样了,人家是大老板,过年也闲不下来,求他办事的人太多!”舅舅一脸的骄傲和羡慕。
“意思是我爸找下工作了?”我借口考试忙复习,和家里失联了整整一个月。
“嘿呀!这叫什么话!你妈没和你说?”舅舅疑惑的瞟了母亲一眼。
“和他说什么!他眼里有他爹没有!”母亲没好气。
“姐,你这说的什么话,孩子还能不关心他爹了?”舅舅缓慢向我说起,“你爸不在原来那家公司干了。听说是省里面有个公司要来咱们这开分公司,主管的是晋东南整个分区。人家省里面的老总相中你爸我姐夫了!哎呀!你是不知道啊,你家真是住楼房,要是还和以前一样住平房,非得把门槛踩烂不可。”
我确实不知道这事,但是想到家里天天有人求父亲办事,我就想到开学的时候父亲求保安通融的那张脸。我把那张脸一张一张贴在了排队的人脸上,却觉得比看见尸体还要恶心。“腐败!”
“听听!听听!这屌东西!亏着他爸还事事都想着他,就这么在背后说他爸!我真是就这么一个儿子,要不是计划生育,我哪怕多生一个,爱上哪去上哪去!”母亲骂的是我,但是唾沫却喷到了舅舅的脸上。
“消消气,消消气,姐,什么叫孩子,啥也不懂才叫孩子。”舅舅试着回头看看我,但是却发现他的颈椎没那么灵活。“杨正,可不敢这么说你爸。虽然那么多人求着你爸帮忙,你爸可不是那难为人或者要东西的人。毕竟咱和平就这么大点地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得能说得过去才行吧。你不是上大学了吗,不是这二年流行说一句话叫人脉?什么是人脉,关系处好了就是人脉。以后都用得上!”
“你还别说,就你们这样的,也就只能在和平这种小地方混混。”我看着窗外挂着积雪的柏树,觉得那才是我心目中家人该有的样子。“做什么事,第一想到的都是关系、关系、关系。离了关系就不活了?那这个世界还要才华干嘛?还要学识干嘛?都搞成裙带关系,回归封建社会多好!”
“你听听!多牛逼!可是上了大学了!指教开他爹妈了,这要是大学毕了业,还反了天啊!”舅舅的脸再次成为受害者。
“杨正,可不敢啊,虽然舅舅没念过书,也不懂外面到底是咋样。但是在咱们这里,该是什么样就得是什么样,不是还有那么句话吗,叫入乡随俗。咱这就认关系,你就得按照这个规矩来。”舅舅还是很耐心的调和着我和母亲之间无形的战争。
“这是你们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我将来肯定不会回到这个小地方,在外面,能堂堂正正的活!”窗外的树被道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终究是敌不过现实吗?
“谁不让你堂堂正正活了!你别来劲啊!我们是让你给我们下跪了还是让你给谁磕头了,你还有气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母亲扭过头来狠狠的骂我,我才发现,她烫了头。什么时候一向以朴素严格要求师生的一中,也变得宽容了?
“我就是不想按你们要求的方式活!我不买新衣服,要怎样?丢人,丢人有什么可怕的?谁没丢过人?面子有那么重要?”
“人活脸、树活皮!脸都不要了,你还活个什么劲?随他的便!回家!”母亲气得双手叉在胸前,一定是后悔来接我这个“不肖子孙”。
“不去了,姐?”车子快行驶到一个路口,舅舅左右摇摆不定。
“去什么去!回家!他配穿新衣服吗?爱干啥干啥!让他和他爹商量去吧!”
“杨正,可不敢这样子,看把你妈气成啥了,回家好好的给你妈道歉啊。”舅舅还问母亲,“姐,姐夫在家不?”
母亲并没搭理舅舅,舅舅只好专注的看向前方。桑塔纳在路口选择了向左,在空荡的街上,留下了两条浅浅的胎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