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这一周都没有下床,每天就靠着老朱和老赵,从教室回来的时候,给我楼下买几个烧饼带两个卤鸡蛋,自己再从暖壶里倒些白开水,周而复始的过着我的人生。老朱时不时敲打我几句,希望我振作起来,甚至说一些“有钱还怕没有女人”之类的浑话,这些话,连他自己都未必信。
但是这一天还是有一件事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似乎那是唯一证明自己仅有的价值的地方,考试月到了。
太原老四所,太原理工、山大、中北、医科大,要是论名气和影响力,太原理工牢牢占据榜首,但是若论学风和纪律,医科大当仁不让。或许这也和这里的人,将来所要从事的工作有关,只有我们面对的是血淋淋跳动的生命。
医科大有一套严格的考试时间和假期安排,以春节为轴,节后假期十三天,正月十四报到,节前假期十一天,连同春节当天一共二十五天,年年如此。据说这是曾经的一位老校长定下的规矩,即使在“非典”那年,也没有丝毫调整。
而从放假前一天开始计算,整整三十天是全校的考试月。期间,所有的课程都会提前结束,所有的教室完全开放,任由学生自由出入以作复习之用。当然,所有的考试安排也会提前用白纸贴在教室的门上。学生们自然会避开,另谋去处。
其实考试月在前天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还没轮到我们。而大家看我死气沉沉,竟然也都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老赵把一份复印好的,还带着温度的题集扔在我的床头,“老杨,该起了,明天上午第一场,八点,在十一教考赶紧起来看看吧。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眼瞅着就要上战场,我却连自己的武器装备都没有。但是想到考试,我的头就炸了。我希望通过一场成绩,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但是,那年高考的阴影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紧要的关头,又蠢蠢欲动。我拿起那本题集,发现这第一场,就是考马哲。
马哲就是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简称,这也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堂课。本来看到哲学二字,我还是挺感兴趣的,想象着在课堂上,老师能够像古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样,站在讲台上抛出自己的观点,任由学生们进行还击。在有趣的问答中结束这一天的课程。
结果,我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幼稚还是天真,这堂课比我高中的政治课,乏味十倍。确实,老师成功的做到了一点,像无数优秀的教授一样,她完全不需要看课本。但是整堂课却没有讲述哲学是如何以辩证方式,使人聪明、启发智慧。反而是在不断描述伟大领袖如何借助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带领人民走向胜利。我甚至怀疑我走进了历史课教室。
随后我自己翻阅课本,更是发现,这哪里是哲学,根本没有辩证,只有灌输。而且通篇大段大段枯燥的文字看得我昏昏欲睡,我觉得,期末的考试,也就是个死记硬背的事儿。
如今我看着手里的题集,完全证实了我的想法。我甚至大概看得出那一段又一段的文字出自哪个章节,只不过我也发现,在老赵给我的题集里夹杂了过去两年的试卷,而试卷的题型,居然只有填空、问答和辨析。我心中嘀咕,看来蒙,是不可能了。
我匆匆翻阅了一遍,发现竟然有足足三十页,细小的五号字体在纸上紧密的排布,这算起来,大概也有近五万字,我突然又有点后悔平时只顾着玩耍。但是我有信心,凭借我这参加全国大赛的脑子,一个晚上,足矣!
“起!”我大喊一声,把舍友们吓了一跳,老朱手里的烧饼也掉在了被子上。我自己也似乎太久没说话,声音顺着七窍钻进了脑仁,就像愤怒的公牛在里面横冲直撞,差点又栽回床上。
我光溜溜的从床下抽出脸盆,向水房走去。一周没用,脸盆的底子上积了薄薄一层木屑,想必是床板上掉落的。我接了点水,冰冷的水让我有一点畏惧,但是,我觉得,要成就非常之事,就得用非常之方法。
我闭上眼,将半盆水举过头顶,将刺骨的水从头顶狠狠浇下。那一刻,我觉得我受到的是人间的酷刑,是唐唐对我的惩罚。我的灵魂似乎被冷水浇灭了热情与希望,彻底失去了温度。背心和裤衩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水房里没有风,但是却让我感受了一刻的清醒后,瑟瑟发抖。
赶紧冲回宿舍,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替换的衣服,把身上的脱下来扔进脸盆,一脚踢回床底。
“我操!你小子是要重新做人啊还是要诈病不去考试啊?小逼崽子,你可别乱来啊,我告诉你,我都打听过了,就算因病不能考试的,明年来了还得参加补考,而且还算挂科,小心点吧你!”老朱说完又看他的书去了。老朱也是个怪人,别人复习,都是趴在桌子上,唯独他,是躺在床上。还经常看的看的就睡着了,有时候书本从手里滑落砸在脸上,听声音都觉得疼。
我不想搭理老朱,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老赵:“多钱?”
老赵正忙着看题,“随后吧,随后再说。”
可我还对老赵有事相求:“借我根笔。”
“你可真行啊!笔都没有?你是上学来了还是度假来了?小逼崽子让你爹妈知道不得气吐血啊!不孝子孙啊!”老朱摇头晃脑,就好象他是我什么人似的。
但我此刻却不想搭理他,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语言在分数面前都是苍白的。任何解释从来只有锦上添花,而不会有雪中送炭,我过去的人生,已经把这个道理阐述的很明白了,这也在我心里烙下了最丑的疤痕。
我接过老赵的笔,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这还是我开学时,父亲送我的。没想到转眼半年过去了,塑料包装纸我都没撕开。虽然我觉得有点暴殄天物,但是此刻我也没有别的趁手的工具,只好一笔一画在本上抄写起来,就像在补笔记。
“我操!你抄那玩意儿,有用吗?累死你狗日的!”老朱明明是在看书,但是眼珠子不停的转悠,不愧是乡下来的,和坐在村头晒太阳的大妈一样惹人讨厌。
“朱哥,一人一个方法,你快看你的吧。要是老杨学了一天比你学一个学期考的分数都高,你可丢人丢大发了!”老赵呵呵诡笑起来。
“我怕啥!我丢啥人,岁数大了,我老年痴呆不行啊!不看了!睡觉!”老朱竟然把书随手往桌上一摔,扭过头睡觉去了。只不过他又把屁股露出来了,深蓝的裤衩上还破了一个小洞,他要是有尾巴就正好了。
我刚坐直抄了两页,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抓笔了,手也开始发抖。我才发现这样的我是坚持不下去的。这个学期还好,课程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我抓紧点,只要方法凑效,应付考试应该没问题。想到这里,我把笔夹在本里,又去柜子里翻腾出门的衣物。
“我操!还真是三分钟热情啊?这就不看了?小逼崽子,你要干嘛?”老朱又转过身,看着正往鞋里插脚的我。
“朱哥,你不是睡觉呢?”老赵又插话。
“我去趟超市,买点晚上熬夜用的东西,你们需要带啥不?”没办法,学校领导担心学生晚上不睡觉,影响第二天的学习,晚上十二点准时断电,这对我可是天大的坏消息。“看看蜡烛、红牛、水果你们需要点啥不?”
我相信他们本来是不准备熬夜的,但是听我这么一说,心里却都没了底。一个个又开始报自己需要的东西,没想到越说越多,我还得从本上撕下一张纸来记录。最后,更是劳烦老赵和我跑了一趟。
这个月,光是红牛,我就喝了二十罐,几乎每晚都离不开它。
但正是借助它,和十五根烧成灰烬的蜡烛,我才艰难的度过了这个月。
这个月,我不知道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只知道有考试,就不睡觉,没考试,睡半天。在我踏上回家的汽车前,我对着老赵的镜子看自己,觉得镜子里的人,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那黑,似乎是被烛火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