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曾号称修罗场杀手中的双璧,但这个白衣贵公子的作风显然和候爷迥异:他锐意、锋利、快速,仿佛一柄斩开迷雾的利剑。
但两人相同的、就是同样孤注一掷的胆魄。
“不行,陆皓还在他们手上,一动用大军、只怕玉石俱焚。还是我孤身潜入、先救出陆皓后再号令军队夺宫。”
小达摩微微笑了笑,忽地对着窗外点点头,“也不是我孤身一人——你也知道在禁宫内,还埋有最深的一批伏兵。此外,还有人要和我一起去的。”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那个银杏之庭。
已经是初秋,木叶凋零。
庭院里宛如铺上了黄金,而那个白衣人就靠在树枝最顶端,额环束发,黑缎般的长发垂落在秋风里,仿佛一片不受力的羽毛——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高洁和遥远、让厮杀在名利场里的人心头骤然一清。
“我想他们也不会将候爷轻易留在宫里,只怕深宫里也是十面埋伏。”孙奇原点头,收回了目光,沉吟,“虽然我们在禁宫内留有最后的埋伏,但护法和你一起去,那的确是最好——据我所知,陆皓入宫后一直居住在紫宸殿中,只怕候爷寸步不能离开他的监视。”
“嗯。”
小达摩淡淡应了一声,忽地道,“你从宫中打探来的事,也真不少。”
孙奇原微微一怔,神色不动:“那自然。我给宫里那边的情报,也是相当。”
“闲云浪人,便是这样被你一个个卖到屠刀底下的吧?”
小达摩的手慢慢握紧了墨魂剑,若是武林中人在侧、便能惊觉那一瞬间发散出来的杀气——然而,一介书生的孙奇原只是淡淡,毫不动容:“苗疆回来的马车上,我已和你深谈过,你也该看过候爷留下予你的书简,知道了全盘计划——而生死存亡的一刻上,你却是依然要疑我?”
小达摩蹙眉,手却放开了:“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这很重要么?”
孙奇原不动声色。
“自然。天下二分,胜负未定。犹如韩信,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霸;”
小达摩喃喃,声音里却第一次有了难以定夺的犹豫,眼神陡然凝聚,“若自立为王,则三分天下!”
“到了最后,自然见分晓。”孙奇原点点头,镇定自如,“莫忘了,候爷临难之时、曾将全盘危局托付于我——你是不信候爷的眼力?还是不信自己的控制力?”
一语未毕,孙奇原转身离去,毫不介意背对着那个手握墨魂剑的修罗场杀手。
庭中金叶飘转而下,有几片落到了木傀儡身上。孙奇原抬手拂了拂,忽地听见头顶有人淡淡道:“你手中的东西,有点意思。”
难道孙奇原才是名震武林的剑圣?
一直不动声色的孙奇原猛然一震,抬起头,看着树梢上坐着的白衣护法。
金墨铃已经如约交付给了阿鹜,以便让他消除伤痛、可全力与昏目老人一战——此刻、这个人又已经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力量吧?
在他眼底下,世上所有事都无所遁形了么?
“近百年来,我以为这傀儡之术除了在我教中,外头早就已经失传了呢。”
阿鹜低下眼睛看着他,眼神却是平静空明的:“听说你们长孙家是大月氏最大的外戚,历代出过无数皇后贵妃,后宫中争宠除敌无所不用其极——这傀儡诅咒之术,便是那样传下来的吧?”
孙奇原脸色微微一白,在这个“非人”之人的俯视之下,陡然有一种被看穿的悚然,不由脱口:“你……能看出这个傀儡系着的真身么?”
“呵呵。”
阿鹜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许久,似是寥落地喃喃道:“就算我再活几百年、眼睛看到的,也不过只是这些争夺罢了……”
十月初九,长安城中战云密布。
虽然百姓不敢议论,但谁都觉出了近日皇都的不安定,东西两市胡汉商贾纷纷闭门歇业,朱雀大街一片萧条。
傍晚,孙奇原入宫觐见楼兰大公主,带去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消息:“明日日出之时,闲云浪人将于法门寺孤注一掷出动,试图劫持少皇或者长公主做人质、以交换地北地王。”
顿了顿,那个青衣的谋士开口,毫不动容地说出了最终的秘密:“不过,真正袭击的重点不在于法门寺。明日,小达摩将亲自来紫宸殿、营救被幽禁的地北地王。”
景合殿中对弈的两个女子同时停住了手,楼兰大公主首先低笑起来:“声东击西?小达摩果然也是大胆得很,居然敢孤身范险——不愧是妹妹你们修罗场里出来的顶尖好手。”
回纥公主单晴瑶将那一枚黑子放下,浓秀的眉毛微微一皱:“小达摩一身技艺足以震慑西域,比陆皓不遑多让,绝不可大意。比起他来,闲云浪人残党反而不足虑了。”
楼兰大公主招手让孙奇原坐下,转头对单晴瑶笑道:“虽然如此,可有贵教教王坐镇紫宸殿看守地北地王,妾身还不太担心——小达摩虽允称高手、但比起教王还是要逊色吧?”
“这倒是。”
单晴瑶展眉一笑,俯首将那枚黑子摆下了,“教王此次肯远道而来,坐镇紫宸殿,那是万无一失——明日,长公主和皇上不必去法门寺了,就留在宫中反而安全些。我自然会安排教中人手重重防守,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闲云浪人那边呢?”
楼兰大公主皱眉,“不趁着这个机会一举铲除,留着就麻烦了。”
单晴瑶按剑而起,朗笑:“有我呢!明日教王坐镇宫中,我自另外带人马去将其连根拔起!这一下、地北地王多年培植的力量也该彻底摧毁了。”
楼兰大公主这才展眉一笑,深深一敛襟:“如此,多谢姐姐了!”
单晴瑶连忙还礼,眼角看到一边的孙奇原,笑道:“长公主该谢的是这位——若不是长孙先生当初相助发动政变、大月氏如今说不定已经不是你们夏氏的了。如果不是长孙先生不间断地送来重要的情报、要将地北地王余党一一拔除,我们也少不得要多折损千余人手。”
楼兰大公主微微一笑,低头:“斯远出了如此大力,自然是要谢的。”
“如何谢?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
西域儿女向来爽朗,单晴瑶大笑了起来,拍着手走了出去,“好,待大事定后,你如约将玉门关外十二州连同敦煌让与回纥,我父汗便与大月氏共有这天下——到时长公主大婚,单晴瑶定当以回纥国使者身份前来祝贺。”
单晴瑶的朗笑渐渐远去,楼兰大公主低下头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忽地不知说什么好。旁边的侍女识趣地退了下去,景合殿里更加静谧起来。
“你真的要将敦煌割让于回纥?”
寂静中,孙奇原却开口问了个打破旖旎温柔气氛的问题,语气隐隐肃杀,“敦煌为西域咽喉、向来为诸国觊觎。此处一失,大月氏便失了西边门户,将来回纥铁骑东来,将何以阻拦?”
“现在形势严峻,少不得回纥与拜火教相助,暂时答应也罢。”
楼兰大公主显然有些不悦,“不然,大月氏就算不亡于回纥铁蹄下、迟早也被地北地王谋夺!”
“你宁可亡于外虏,也要先平了内患?”
孙奇原霍然回头低声问,眉宇间有怒意。
楼兰大公主总算将旖旎心思收了回来,正色:“只不过权宜之计。等地北地王党羽彻底清除,四海安定,自然可以派兵再将割让的十二州夺回。”
孙奇原冷冷一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了头去,问:“小梵呢?”
见他不欲和自己多争辩,楼兰大公主也是松了口气,然而满腹的柔情登时化成了冰冷,只倦倦道:“在紫宸殿里,和教王一起——也是奇怪,他夜里总是哭闹不休,教王一来他就乖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还是一样赖着你,想让你去看他。”
孙奇原眼色不易觉察地一冷,手指在袖中慢慢握紧,道:“你也真放心,将大月氏少皇托付给回纥拜火教的教王?万一他对小梵做了什么,如何是好?”
楼兰大公主一震,也沉吟不语,许久道:“那么,今夜麻烦你去照顾他,如何?”
“明日便是生死之变,我今夜若不回去,小达摩这边定然起疑。”
孙奇原摇头。
楼兰大公主脸色微微一变,拉住了他的袖子:“很危险!如果被小达摩发现了你是这边的卧底,你、你就……!还是不要回去了,和我们一起留在紫宸殿吧!有教王坐镇,那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
孙奇原不为所动,拉开了袖子,“此刻,半分错不得。我有朱果紫金符,可以随时出入大内——等那边事情一定、我立刻便回紫宸殿。”
青衣谋士在夕阳下转身离去,穿过那片盛开的菊花。不知为何、忽地又立足回头,看了一眼阶前目送的长公主。那一刹,一直如止水的眼睛里涌动着某种复杂的光芒。他忽然疾步返回景合殿,将那个倚门而望的女子用力抱入怀中,喃喃低语:“雱儿,别怕,就快过去了……一切都快过去了。你不要怕。”
从未见过这个寡言多谋的恋人如此举动,楼兰大公主只觉一下子脑中空白,等回过神来时,孙奇原已经放开她、疾步穿过盛开的菊花离去。
那些菊花下、埋着一年前夺宫之变时,被杀后就地掩埋的地北地王亲信侍卫。
十月初十。朝阳亘古不变地升起,然而皇都却似换了人间。
朝霞如血,那些血仿佛从云霄直泼入地,将千年佛寺圣地染得一片血红。
然而细细看去,那些血迹却是从观心井漫出的,仿佛是地下血泉汹涌,破地而出!那大股的血从井中漫出后,沿游廊两侧一路流淌,最后在大雄宝殿上弥漫了一地。
单晴瑶纵马飞跃过山门、在大雄宝殿前勒马,看着已经接近尾声的一场恶战。
亏了孙奇原的密报,这一战她有备而来,却依然胜得惨烈。
九十名闲云浪人的死士个个状若疯狂,根本不顾惜自身,只想将所有侍卫砍杀,然后带走那个金舆上的武泰皇。
一个一个踩着同伴的尸体,甚至相互作为肉盾交替上前,一路伏尸、竟杀到了皇皇金舆前,一把撩开了帘子!——然而轿内万道金光激射而出,竟同样是安装了如雨密集的劲弩!
强弩之末的闲云浪人人马,终于在此遭到了致命一击。
尽管带足了大内高手、又加上了拜火教一些人马,足有三四百铁甲、依然不能挡!
若不是一早得到情报,将真少皇和长公主留在了禁宫,只怕这群疯狂的闲云浪人既便不能掳走武泰皇、也能伤了九五之尊吧?一想到此,单晴瑶手心里就有微微的冷汗。
她跃下马背,踏入大殿查看情况——里面血流成河,尸体满地。
门槛旁积血竟有一指厚,浸没了她的小蛮靴。
刚一脚踏入、脚跟忽地微微一紧,然后传来清脆的铛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咬在了护踝上。大惊之下,单晴瑶想也不想反足踢出,脚上却是十分沉重,一个黑影随着她抬脚被甩了起来,重重落地,七窍流血已然气绝,然而牙齿却依然紧咬她的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