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这次的招募计划对华工的身体素质要求相当高。因为到了欧洲,他们不仅要从事高强度的劳作,甚至要被当作士兵使用,所以这次体检的严格程度如同英国新兵的入伍检查一样严苛。
应征人员要经过眼病、结核病、牙病、性病等一系列的检查,全部合格者才能最终获准成为一名赴欧华工——其淘汰率高达60%。
为了保证华工数量,使得招工局必须遵循“宽进严出”的原则。即在报名时,无论应征人员是否持有当地教会的介绍信,只要体检合格,都可以留下来。
上百名填过报名登记表的华工,正整齐地排着队,蹲坐在地上等候体检。
哈里·利文斯顿军医,正在为他们检查是否患有眼病。这位年轻的军医虽然只有28岁,可从外表看上去却比同龄人都成熟。他的头上扣着一顶外形酷似橄榄的帽子,显得有些滑稽,但工作起来的样子却是那样耐心严谨。
郭复、老鹰、王辰觉着眼前的事挺新鲜,便小声议论起来。
老鹰不明就里地说:“你看那个洋人,扒着那些人的眼睛找得那个仔细,怎么着?他还想在人的眼睛里找出朵花来?”
王辰挠着脑袋边思索边说:“你没听人说,这叫找‘沙眼’吗?”
“沙眼?”老鹰不屑地说,“你是说这些人的眼里都迷了沙子?”
王辰也不明白“沙眼”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听别人说起,于是就鹦鹉学舌般说了出来。听老鹰这么一问,便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虽然如此,却还是不懂装懂振振有词地说:“依我看,不是迷了沙子,就是长了沙子,要不怎么能叫沙眼呢?”
“别他娘的不懂装懂。”老鹰把脸一绷,“你眼里长出颗沙子来让我看看。”
王辰眼见又有一个人站起来接受利文斯顿的检查,他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儿,蓦然道:“我怎么瞅那个人那么眼熟。”
老鹰不以为然地说:“千万别告诉我你碰到熟人了。”
王辰也不理睬,而是摇了摇郭复的胳膊,略带紧张地说:“二当家,你看,那不是……那不是那个臭当兵的吗?”
郭复顺着王辰示意的方向望去,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错,眼下正在接受利文斯顿检查的那个人正是张涣。
老鹰见郭复瞪直了眼睛也转头望去,这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待他回过神来时竟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从地上跳起来,居然要跑。
郭复一把揪住老鹰:“别慌,沉住气。”
老鹰脸色苍白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身体微微颤抖着:“这当兵的怎……怎么也撵到这儿来了?”
王辰笑骂道:“瞅你那点出息。他还没看见咱,你慌个屁?”
就在三个人说话的工夫,利文斯顿已经检查完张涣,用不了一支烟的时间,就会轮到郭复他们。
郭复沉吟着说:“现在不能跑,要是一跑,就容易被他发现了。”
老鹰惴惴不安地说:“那……咱就在这等着?”
郭复长出了一口气:“这毕竟是英国人的地盘,他不敢怎么样。我担心,外面要是有他的同伙,咱一出去正好自投罗网。”
王辰点头说:“二当家说得对,咱小心点儿,不让他看见就是了。”
老鹰紧皱着眉头:“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个死当兵的怎么能找到这来呢?”
王辰一个劲地搓着手,郭复觉得自己的脑袋也一下大了许多,因为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张涣怎么就能像从天上一下子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华工营里。
此时,利文斯顿朝小过走来。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的华人翻译,名叫叶帮民。为了解决语言问题,英国在这次招工的同时,还面向中国国内各大高校广为招考翻译人员。
叶帮民刚在燕京大学毕业,正想去欧洲开开眼界,当他听说在英国公使馆考取头等华工翻译的薪水每月120元,而从威海卫坐轮船到法国一路上吃穿和往返旅费都不需自己付钱的这些待遇不禁怦然心动。最主要的是,除了在欧洲能见识到世界最高的科学成就外,还可以到各大城市去游历。于是,叶帮民就和他的另几位同学一起考取了华工营的翻译。
利文斯顿在肩上背着一个画着“红十字”的药箱,他用镊子夹起一块浸满了酒精的棉球,十分细致地擦了几下手指,正准备去翻看小过的眼睑查看,可不知为什么,那个药箱的背带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断开了,整只药箱朝地上直坠而去。如果任由药箱跌落在地上,里面那些装着药的瓶瓶罐罐很难还会保持完好如初的状态。
就在这时,小过闪电般地一伸手,稳稳接住了药箱。利文斯顿和叶帮民都被小过如此机敏的反应惊得愣了一下。
“长官,您拿好了。”小过把药箱恭恭敬敬地递给利文斯顿。
“谢谢。”利文斯顿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年轻人,赞许地点了点头。
“您还要工作,我来帮您。”没等他伸手,一旁的叶帮民已经替他接过药箱。
“谢谢你,张。”利文斯顿说了一句,又把目光转向小过,“我们来做检查吧。”
叶帮民翻译道:“利文斯顿上尉要给你做检查了。”
“好啊。”小过愉快地把头伸了过去。
利文斯顿做完了检查,满意地说:“你的眼睛很健康。”
小过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从对方的表情也猜出了结果,便连声称是。
利文斯顿挪动脚步准备去检查下一名华工,蓦地又停下来对小过说:“你愿意像我一样为这里的其他人服务吗?”
小过怔了怔,把目光转向叶帮民。
叶帮民很了解利文斯顿的意思,因为华工营要成立一支由应招华工组成的卫生队,来缓解由于医务人员不足而带来的压力。利文斯顿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正是由于小过接住药箱时机灵敏捷的表现,让利文斯顿觉得他可以当一名合格的卫生员。
叶帮民对小过说:“利文斯顿上尉的意思是说,你也愿像一位医生那样,来帮助或者照顾这里的其他人吗?”
小过迟疑着说:“我很想,可是我不会。”
叶帮民把小过的意思转述给了利文斯顿。
“只要你想就足够了。”利文斯顿微笑着说了一句,便举步离开。
叶帮民解释道:“恭喜你,卫生员的差使好得不得了。你明天就到利文斯顿上尉的军医室去报名吧。”
“好,我准去。”小过听叶帮民这么一说,心里特别欢喜,他也不知道卫生员干的到底是些什么活。但只要一想,自己也能背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昂着头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那简直就是一件十分出人头地的事。
吃午饭的时候,小过才终于明白李忠孚留下那两个空罐头盒的用处。
它们再次出现在小过面前时已不再是两个无用的东西,而是被李忠孚的巧手做成了两只精美实用的“饭盒”。
李忠孚把罐头盒的边口打磨得极为圆润,不必担心吃东西时割破嘴唇。它的两边被穿了两个洞,这一左一右的两个洞通过一根铁丝连在一起,可以很方便地提在手里。
为了节约成本,华工营为每个华工只配备了一副碗筷作为餐具,这就使得饭和菜只能装在一只碗里。有了李忠孚制作的“饭盒”,大有、小过、徐道原就能把饭和菜单独分开盛,这样一来,吃得又舒心又安稳,犯不上匆匆忙忙地吃完一碗之后,再忙三火四地去抢第二碗。
“李大哥,你的手可真巧。”小过盯着眼前那两只废弃的罐头盒做成的饭盒,目光里闪着无比赞许的神色。
“俺就会这点儿手艺,也没啥大用处。”李忠孚谦虚地笑笑。
徐道原哈哈一笑,用筷子夹了一口饭盒里的菜,边吃边说:“这无用即是大用。”
小过纳闷地瞪着他:“徐先生,你怎么也知道这句话?”
徐道原微笑着说:“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
大有故意找茬说:“这没用就是没用,怎么就成了大用?”
徐道原说:“一棵树干上长满了木瘤的大树,对于木匠而言什么东西都做不了,可以说毫无用处。对树来说,就因为它没用才不会被木匠砍伐,而得以保全。这无用之用是不是就成了它本身最大的用处?”
大有眨巴眨巴眼睛:“照你这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古以来,这书生岂不是也有大用处了?”
“不错。”
大有拍拍屁股站起身,揶揄说:“不错。书生都当了华工,这可是真是大用啊。”
徐道原也不在意:“这世间的道理都是一个样,只不过有些人不懂罢了。”
小过问:“教书和做铜匠活儿也一个样?”
徐道原答道:“岂止是这两个行当,三百六十行都是一个样儿。”
小过不禁有点懵了。
大有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起来:“教书的就是教书的,铜匠就是铜匠,那怎么能一个样儿?要是一个样儿,你就跟李大哥调个个儿,也做几个饭盒出来让我瞧瞧。”
徐道原淡淡一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说完,便端着自己的空饭碗起身走开了。
大有望着徐道原的背影,摇头笑道:“这个老徐呀,还真是有趣。”
“徐先生的意思可能是说,这三百六十行从外面看虽然隔行如隔山,可从里面看却是隔行不隔理。”李忠孚似乎明白了徐道原的言外之意,“不管教书还做铜匠活儿,都得存着一颗好心。不能因为人家给的钱少就不给人家好好干活,是不是这个理?”
“有道理。”小过脸上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要是这么说,那小偷也跟教书、干铜匠活儿一个样了?”
大有似乎变了变颜色,瞪了小过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没说。
李忠孚却没留意这细微的变化:“俺觉得,这干啥都不能从事上论,而要从心上论。小偷要是存了一颗济世救苦的心,他偷的财物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救济别人,那也未尝不可。”
小过的眼睛倏然一亮:“李大哥,真的是这样吗?”
李忠孚挠挠后脑勺:“俺就是这么觉得。当然了,要是能干正经行当还是该干正经行当。”
小过还想说什么,大有却在斥道:“快吃你的吧,瞧你这话多的,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小过吐了一下舌头,埋头继续吃起饭来。
不远处的郭复等人却没有李忠孚他们吃得这么安稳。
他们三个人第一次都盛了满满的一碗饭菜,可等他们吃完了,再回去打饭的时候才发现盛饭装菜的锅早已空空如也了。
三个人都吃了个半饱,正心有不甘地盯着空锅不忍离开。大有悠哉游哉地走过来,郭复一见大有,顿时紧张起来。
大有直视着郭复:“你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王辰充满着敌意说:“这是你家开的,只许你来不许我们来?”
大有冷笑一声:“来可以。可我要警告你们,给我老老实实的,要是再敢找麻烦,我饶不了你们。”
郭复当然不想与大有为敌,听对方这么说,便展颜一笑:“我们来这儿是想混口饭吃,不是想找谁麻烦的。”
“这样最好。”大有看了一眼饭锅,又看了看几个人手里的空碗,就故意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说,“怎么?没吃饱?”
王辰冷冷地说:“你到底想干啥?”
大有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大爷今天高兴,免费教你们一招,省得以后吃不饱肚子。”
几个人半信半疑地迅速对视了一眼。
大有从老鹰手里一把夺过饭碗,示意道:“看清楚了,下回再盛饭的时候,第一次要少点儿盛,快着点儿吃,第二次再盛他一大碗,有多满就盛多满,知道了吗?”说完把饭碗重又抛给老鹰,得意洋洋地转身而去。
老鹰接过碗,脸上露出一副迷茫之色,喃喃地说:“为啥第一次不能盛满?”
郭复摸了摸鼻子,眼里带着笑意说:“第一次盛得少,吃得快,你吃完的时候,别人还没吃完,这样一来,咱们就有时间满满地盛上第二碗,再消消停停地吃。要不然,就会像今天这样,再去盛第二次的时候就没饭了。”
王辰也拍了一下后脑勺,恍然大悟道:“还真是这个理儿。这么一来,咱就比别人多吃了先前的那小半碗饭。这傻大个儿还真有法子。”
“先少后多,先快后慢。”老鹰这时候也明白了,叹了一口气,“看来,不管干啥事儿,这里面都有学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