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工营共有八栋营房,每栋均可容纳1000人。就在短短的几天里,各地前来应征的人络绎不绝。
体检合格后的应征人员就成为正式华工。招工局给他们理发、洗澡再配发统一的衣裤,然后进行军事化编队并接受军事技能训练,最后就在这里等着英国的军舰将他们送往欧洲。
正式华工们的手腕都被带上一个像手镯一样的铜圈。上面刻着他们的中文姓名和编号,这只“铜手镯”只有在合同期满时,才能用机器将其卸开取下。在合同期内,上面的编号就是华工的身份证。工资和衣食的发放,任务分配以及相互间的称呼都依据这个编号进行。
李忠孚从内到外焕然一新,统一配发的服装虽然看上去不太顺眼,但毕竟总是白得的,这让他的心里很欣慰。
英国人的确煞费苦心,这套衣服还是很“中国化”。中式的布扣和圆领,每个人的胸口处都染着一条白色的宽条纹图案。一个人穿着也不觉得怎样,几个人并排站到一起时,这宽条纹就似乎连在了一起,很象马路上那条长长的“斑马线”。
大有穿着新工装,脸上瞧不出是喜是忧,他来到李忠孚面前抬了抬自己的手腕示意道:“李大哥,你是多少号?”
李忠孚抬手看了看自己那只“铜手镯”说:“00514,你呢?”
“我是00524。”大有对这个号码有点耿耿于怀,嘴里念叨着最后三个数字的谐音,“这个号太不吉利——‘吾儿死,吾儿死’,我还没儿子呢,就开始咒他死了。”
李忠孚笑着说:“这就是个代号,哪那么多说道?照你那么说,你比俺强多了,俺是514。‘吾已死,吾已死’。你瞧,俺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大有还是有点闷闷不乐,忽然问了一句:“看到小过了吗?”
“我在这儿?”没等李忠孚答话,小过的声音已经从大有身后响起。
大有和李忠孚寻声望去,只见小过留着“小平头”,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色布褂,右胳膊上套着一只绣着“红十字”的袖标,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哎哟!真精神呐!这还是我那瘦猴似的兄弟吗?”大有就像看见了什么新鲜事一样,上下打量着小过。
小过挠着后脑勺笑道:“我啥时候不都这么精神。”
“别得着便宜还卖乖。”大有用手敲了一下小过的脑袋,揪了揪小过的肩膀,“这老话说得就是有理——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李大哥,你看人家卫生队,这衣服瞅着就是精神,哪像咱们——灰不灰黑不黑,跟个耗子似的。”
“你就别糟践耗子了。”小过指着大有衣服上的白色条纹笑道,“哪有身上长着白杠儿的耗子?”
大有作势要打小过,小过早就躲到李忠孚身后。大有伸手捉他,李忠孚笑着张开双臂拦住,三个人居然不由自主,兴高采烈地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过了一会儿,小过蓦然问道:“对了,你们看到徐先生了吗?”
大有指了一下南边一座尖顶的屋子:“他在那边等着剃头呢?”
大有手指的那间屋子正是华工们体检合格后集中理发、洗澡的区域。他们三个人离那并不远,就隔着一堵院墙看不见里面。
还没等大有的手放下,屋子的方向居然传来了争吵之声。紧接着,只听“扑通,扑通”似乎有人重重跌倒了,再接下来,暴怒喝斥之声骤然传来。
“好像有热闹,走,过去看看。”大有闻声露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疾步朝传来声音的院子走去。
李忠孚、小过也双双跟在大有的身后快步而行。
院子里,两名身材高大的巡捕一个揉着腰,一个捂着下巴,帽子都掉在了地上,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是土,样子十分狼狈。
那个给华工理发的师傅早已呆若木鸡,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三十几个正在等待理发的华工,也正围在一旁看热闹。
不远处,徐道原一副懒散之态,正在兀自摘下围在脖子上理发用的毛巾,不慌不忙地把它搭在理发匠的肩头上,信步朝门外走去。
一名巡捕指着徐道原大声说:“不许走!打了人就想走,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徐道原停下脚步,看了那个巡捕一眼,淡淡地说:“谁打你了?我连一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
见徐道原的目光扫来,那个巡捕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对他的另一名同伴说:“快去找人,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走了。”
同伴答应一声,刚想往外跑,却见呼呼啦啦一下子涌进来二十几名巡捕。这些人后面跟着马脸巡捕队长和马奎尔。
一见自己人来了,最初叫同伴去找人的那名巡捕顿时来了精神,他几步跑到马脸队长面前,指着徐道原说:“队长,这小子闹事。”
马脸队长连看都没看徐道原,而是面无表情地捡起这名巡捕掉在地上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土,然后扣在他的头上帮他带正,淡淡地说:“你连自己的帽子都忘记戴了。”
巡捕听对方这么一说,不禁颤抖地说:“队……队长……那……那小子……”
马脸队长冷冷地凝视着这名手下:“还要我教你怎么说话吗?”
巡捕闻言,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挺直了身体说:“队长,我知道错了,请队长处罚。”
马脸队长还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这名巡捕再次用力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马脸队长这才冷冷地说:“归队。”
巡捕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到巡捕队伍中,目光中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盯着徐道原。
马脸队长背负双手走道徐道原面前,身体挺得如同标枪一样笔直,既像是问他,又像是问旁边那名理发匠:“到底怎么回事?”
理发匠指着徐道原说:“他……他不肯让我剪辫子。”
马脸队长觉得很意外,紧紧盯着徐道原,一字一顿地问:“有这回事吗?”
徐道原点点头。
马脸队长再次问:“为什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徐道原振振有词,“我若是剪了辫子,那不是背上了不孝的恶名吗?”
马脸队长听对方这么一说,更是觉得意外,他板着脸说:“我那两个兄弟,也是为了想让你剪辫子才被你打了?”
“我没打他们。”徐道原把目光转向理发匠,“不信你问他。”
马脸队长把头转向理发匠。
理发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是没打那两位长官。那……那两位长官原本帮我把他按在座位上,可不知怎么,就……就跟变戏法似的,他一站起来,身子那么一晃,那两位长官就都跌在地上了。”
马脸队长明白了,事情很简单,徐道原不想剪辫子,自己的两个手下想帮着理发匠强行剪去他的辫子,谁知对方竟是位武术高手,举手投足间自己的手下就被放倒了。
马脸队长想亲眼见见徐道原的功夫,更想在马奎尔面前找回面子,于是回头朝那队巡捕们喊道:“把他带回巡捕营。”说完这句话,便朝马奎尔走去。
巡捕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去抓徐道原。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上徐道原的衣服之时,徐道原突然像一个陀螺似的旋了起来。他左旋一下,右旋一下,巡捕们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有七、八个倒在了地上。剩下那些人见同伴吃了亏,纷纷掏出警棍,把徐道原围在中间。这边一动手,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有、小过、李忠孚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见徐道原轻而易举就把几个巡捕撂倒在地,他们三个也不禁大吃一惊。就连小过跟徐道原住了那么久的邻居,都不知道对方居然身怀武功。
三名巡捕呼喝一声,挥舞着警棍冲了上去。徐道原闪展腾挪,蹿蹦跳跃,众人见他只是在几个人的身上毫不用力地推了一下,那三名巡捕就都扔了警棍跌坐在地上。
这一瞬间的变化迅捷无比,等马脸队长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倒在地上的巡捕们虽已都站了起来,却再也没人敢贸然出手了。剩下那些,也只是围着徐道原装腔作势地大声呼喝着。
马脸队长见徐道原如此身手,也不禁暗暗吃惊,甚至后悔自己刚才有点太冲动了。
眼前的情形骑虎难下,马脸队长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却还是硬着头皮咬了咬牙,一步一步朝徐道原走去。
原本和马奎尔在一起的几个巡捕见此情形,也紧忙跟在马脸队长身后,准备一起加入战局。
目前的情形只有马奎尔能够控制。可他竟然像没事人一样,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笑意,好像对这场冲突很有兴趣,想继续看下去。
马脸队长在离徐道原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众巡捕见老大要加入战局,不由来了精神,“呼啦”一声,已经松散的圈子再次收紧。
徐道原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
“不好,徐先生要吃亏。”李忠孚见巡捕人多势众,不由担心起徐道原来。
大有也略显紧张:“双拳难敌四手,恶虎架不住群狼。老徐就是再能打,我看这回也悬。”
“咱得赶紧想个法子。”李忠孚皱眉说。
“我过去帮老徐一把。”大有目光闪动,撸胳膊挽袖子就要过去帮忙。
见有架要打,小过也兴奋起来:“我也去。”
李忠孚一把抓住他俩:“不行,你们这么一帮,就乱上添乱了。”
“那怎么办?”大有、小过异口同声地说。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场内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在马脸队长缓缓拔出警棍,准备跟众巡捕一拥而上的时候,突然从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一个人,高声喊道:“等一等!”
马脸队长转身望去,见来人大约三十多岁。圆圆的一张娃娃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眸子里精光暴射,让人一瞥之下身上会禁不住产生一丝寒意。
这人精赤着上身,身上的肌肉精壮而结实,在阳光的照射下油黑发亮。他下身穿着招工局统一配发的工装裤子,看样子是已经通过体检的华工。
马脸队长打量他两眼,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赤身汉子给马脸队长作了个揖:“长官,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马脸队长闻言一愣。
“杀鸡何用宰牛刀?这个人就交给我吧。”赤身汉子指了指徐道原,也不等马脸队长表态,便径直朝他走过去。
马脸队长心里一喜,他想不到这赤身汉子竟是为自己出头的,瞧他那副模样,身手好像也不一般。自己来个坐山观虎斗倒也不错。
赤身汉子往徐道原面前一站,左脚很自然地往前移了几寸,在地上轻轻踏了一下,缩回脚说:“朋友,你的太极拳使得很好啊。”
徐道原的目光顺势朝地上望去,刚才被赤身汉子踏过的地方,竟然留下了一个入地约有二、三寸深的足印。徐道原的瞳孔瞬间收缩,一贯的懒散之态也倏忽不见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赤身汉子脸上依旧挂着笑:“朋友,我劝你还是把辫子剪了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道原说:“他们的招工章程上没说一定要剪辫子。”
赤身汉子说:“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
徐道原淡淡地说:“那除非让我也变成死的。”
赤身汉子低头望了一眼自己刚刚踏出的足痕:“你有把握赢我?”
徐道原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赤身汉子脸上的笑意蓦然大盛,点头说:“好,很好。”
就在第二个“好”字的字音还没落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动了起来。只见他左足向前踏出一步,右足紧跟一步,后足与前足的距离约有半步,右拳从中盘胸腹处闪电般朝徐道原击出。
这一拳快如闪电,势如奔雷,力道刚猛无比。徐道原没有硬接,而是身子迅速向后蹿出,闪开了这一拳。赤身汉子也没有继续发招,而是依旧挺直着身体,望着徐道原,就好像刚才根本就没有动过一样。
“半步崩拳。”徐道原深吸了一口气,“你是练形意的?”
形意拳与太极拳、八卦掌齐名,同属三大内家拳。
据传此拳为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所创,其打法多直行直进,与八卦之横走,太极之中定有显著差别。形意拳的短打直进用于战阵中最为适合,无花俏的招法。两军交战,千军万马中,要能有闪转腾挪之地不易,只有直行直进,走亦打,打亦走,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此拳一旦施展开来,就如黄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
练武的都知道:“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
这是说,太极和形意走劲练习的方法不一样,发力打击的要点也不同,太极不像形意那么见效快,基本上一年才有点样子,三年才算有小成。
太极是缠丝劲,讲究借力打力。以缠绕,化力为主,是克制压制反制敌人,一般不主动攻击要害。而形意拳是直劲,同是内家拳但表现出来却是直打猛冲,直拳短距离打击,更趋向外家拳的样子,一失手便可能制人于死地。
正如赤身汉子刚才使得那式“半步崩拳”,一旁看热闹的外行人不觉如何,只有徐道原才知道其中的厉害。崩拳,形短而力猛,其力道如山崩地裂,一旦被击中,顿时力透胸背,如果对方再加上内劲,中拳之人必会身受重伤。所以,徐道原才没有硬接这一拳,而是闪身避开。
赤身汉子没回答,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这么说,你是准备剪辫子了?”
徐道原和赤身汉子无冤无仇,对方居然为了讨好巡捕队长,就对自己痛下重手,这于习武之人本为大忌,此时对方又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他忍不住也升起了想和对方一较高下的决心。
想到这,徐道原淡淡地说:“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赤身汉子又说了一句“很好”,眸子里精光暴射,陡然间再次出手。徐道原也不再退让,身体游走而上与对方战到一起。
赤身汉子脚步生风,时而纵身如猛虎,时而转身如灵猿,时而跃起如飞鸟,变化万端。徐道原的身形则时而似行云流水,时而似蝴蝶翻飞,时而如白驹过隙,变幻莫测……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场内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赤身汉子拳刚力猛,如疾风骤雨,徐道原的身形却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忽上忽下。两个人招式越来越快,变化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一时间难分胜负。
郭复、王辰、老鹰也正在围观的人群中,一边看着两人的恶斗,一边小声议论着。
“臭教书的总算遇着对手了,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假,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老鹰有点兴灾乐祸,眯着眼睛得意地说。
王辰反唇相讥:“你得意个屁?那个汉子也不是你儿子,就算打赢了跟你又有啥关系?”
“我就是看不惯臭教书的那副嘴脸。”老鹰不以为然地叹了一口气,“不就是一条破辫子吗?剪就剪了呗,跟条狗尾巴似的挂在头上,有啥好的?”
“别一口一个臭教书的,你这人真没良心,人家至少也对咱有恩。”王辰倒真是恩怨分明,他还没忘在济南徐道原曾给过他们一块大洋的事。
老鹰被王辰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说了还不行。”
郭复的心思并没停留在两人的对决之中,而是忽地转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既然眼前这赤身汉子和徐道原的功夫在伯仲之间,只要能争取他加入自己这边,那么自己这方跟李忠孚一伙的力量对比就可以获得很大的改观。
如果再动动脑筋,计划得法,还是可以将李忠孚绑走。不然的话,李忠孚那边只这一个徐道原就不是自己几个人能对付得了的。想到这,郭复的心里不觉轻松起来。
就在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忽见一个人朝场中跑去:“别打了,快住手,快住手。”
徐道原听声音有点熟,便纵身一跃跳出圈外,扭头一看,来人是李忠孚。
赤身汉子见有人劝阻,便也收手而立。这番交手,他也没有必胜徐道原的把握。
赤身汉子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已经替马脸队长和英国人出了头,让他们知道在华工营还有自己这号人存在的目的达到了,再缠斗下去就没有必要。有人出来劝架,正好收手。
李忠孚冲赤身汉子抱了抱拳:“朋友,大家都是来当华工的,在一个碗里吃饭,就都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你说是吗?”
赤身汉子略作沉吟,脸上笑意依然:“嗯,有道理。”
李忠孚指了指徐道原:“这是俺的朋友,今天这事儿也没啥大不了的。依我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赤身汉子意味深长地说:“这就得看你这位朋友答不答应了。”
赤身汉子这句话是一语双关:徐道原要是肯剪辫子,他自然就不出手;要是不肯,他就不会善罢干休。
李忠孚自是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要是徐道原今天不肯剪辫子,就算赤身汉子肯收手,马脸队长也一定不肯轻易了事。对于他来讲,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在马奎尔面前。
“请放心,俺这位朋友最晓得事理。”李忠孚又冲赤身汉子抱了抱拳,故意抬高了声音说。
“那就最好了。”赤身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以李忠孚这些天来对徐道原的了解,他知道:对方表面上看起来有些迂腐,实际上并不尽然。
徐道原不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要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也决计练不成圆融无比的太极。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掉进死胡同里的情形不管再怎么聪明的人也还是有的。
今天的事本不该发生,关键是没人把剪辫子的道理跟徐道原说明白。理发匠讲不清道理,马脸队长不肯讲道理。徐道原又是一个服理不服输的人,所以就硬碰硬顶在一块了。
“徐先生。”李忠孚走到徐道原身旁,把他拉到一边,“说实话——今天的事儿是你不对。”
徐道原懵住了:“我不对?”
李忠孚用力地点头道:“这辫子该剪。”
“为什么?”徐道原脸上的迷芒之色又深了许多。
李忠孚一本正经地说:“您想啊,咱们要去哪儿做工?”
“英国。”
“英国人留不留辫子?”
徐道原沉吟道:“这个……”
李忠孚继续说:“咱这叫入乡随俗。到了人家的地面,就得随着人家的规矩。要是不剪辫子,在人家眼里叫奇形异类。到时候,人家笑话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咱们一国人。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徐道原眨眨眼睛,歪头沉思起来。
李忠孚继续说:“孔老夫子周游列国的时候,不都是随顺各国的风土人情,礼节习惯吗?啥叫‘中庸’?‘中庸’就是合适,刚刚好。徐先生,您的学问比俺大,您说说,您这件事儿做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头了。”
徐道原闻言,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哎呀!是我错了。”说完,还没等李忠孚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跑到那个理发匠面前,把原本搭在他肩头上的毛巾摘下来,往脖子上一围说:“走,剪辫子。”
理发匠如梦方醒,望向马脸队长。
马脸队长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生这样三百六十度的转变,正好借着台阶下来。略一思忖,对理发匠说:“去吧。”
理发匠答应一声,去给徐道原剪辫子。
李忠孚又走到马脸队长跟前,鞠了一个躬说:“长官,俺替俺那位朋友向您赔礼了。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要把道理弄明白了,他比谁改得都快。”
马脸队长紧绷的脸慢慢缓和:“这样最好,我不会跟他计较的。”
李忠孚又作了个揖,随后就去追徐道原。
马脸队长走到马奎尔身旁,恭敬地问:“马奎尔先生,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让他们散了。”
马奎尔说:“先等一等。”
“是。”马脸队长立即朝马奎尔敬了个礼,然后走到众人面前高声说,“马奎尔先生有话要说,大家鼓掌欢迎。”话音未落,自己就带头鼓起了掌。
马奎尔在众人的掌声中走到前面。赤身汉子也想回到人群里,谁知竟被马奎尔叫住了:“请等一下。”
赤身汉子正在踌躇间,马奎尔已经在他身旁停下脚步,对着众人高声说:“朋友们,你们是最优秀的中国人。书上记载,山东自古以来就有‘礼义之邦’的美誉,这里民风淳朴,人心向善,励精克己,勤俭耐劳。但是今天,又让我看到了你们的另一面……”
马奎尔用手捶了一下赤身汉子那粗壮的胳膊,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调说:“你们体魄强健,不亚于任何一个国家最优秀的士兵。你们有很强的团结力,高度的责任感,还有大大高于普通人辨别是非的能力。我希望你们到了英国以后,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工人。你们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朋友们,我说得对吗?”
“对!”众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守纪律,听指挥,是成为最优秀工人的前提。高标准,严要求,是成为最优秀工人的保障。”马奎尔眼里放着异样的光彩,“英国陆军有着世界上最严格的编队模式和训练体系。我们将参照这些,对大家进行编队并开展各种训练。最小的单位是班,每15人一班。由你们自行选出一人作班长,班长的工资将会比普通工人高出五元。每三班编成一排,三排编成一连,三连编成一营。排长、连长、营长每一级的工资都将向上递增。”
众人听到当管事的就能涨工资,眼睛都亮了起来,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马奎尔把目光转身赤身汉子,语气和善地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总管大人,我叫冉震百。”赤身汉子举起手腕,恭恭敬敬地说,“编号00345。”
“冉震百。”马奎尔喃喃念了一遍,“很好。既然你这么能干,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做得更好呢?”
马奎尔目测了一下在场的人数,冲着大家说:“我宣布:在场的所有人都编为华工第一营。第一营第一连的连长就由这位——冉震百先生担任。”
“冉先生的表现,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大家对我的提议应该没什么异议吧?”马奎尔又扫视了一眼众人。
冉震百的身手众人当然是看在眼里,自然没有人想去跟他抢连长的位置。
冉震百又惊又喜,他粗算了一下: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资是十元,自己当上连长可以每月比他们多拿二十元。这曾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今天之所以出手,自然是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讨好马脸队长,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因此获得了马奎尔的重视,被擢升为连长。
就在冉震百心花怒放之时,马奎尔已经安排马脸队长按华工们的编号进行具体编队,而自己却走到冉震百身旁,朝他伸出手:“冉先生,恭喜你。”
冉震百回过神,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跟马奎尔握了一下,然后就使劲朝对方鞠了两个躬:“谢谢总管大人,我一定会好好干。”
马奎尔满意地点点头:“请你找到刚才跟你打架的那个留着长长辫子的人。”
冉震百愣了一下:“找他干什么?”
马奎尔豁然一笑:“那个人也很能干,就让他在你手底下当个排长吧。只要是有能力的人,我都会给他们机会尝试。”
“明白了总管大人,我这就去。”冉震百说完,便向院里的理发屋走去。
望着冉震百离开的背影,马奎尔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
他快速从自己的马夹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帕,使劲擦了擦刚才和冉震百握过的那只右手,随后便扔在地上掉头离开。
一阵风把手帕吹起,手帕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海鸥,飞过不远处的山坡跌进了大海。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