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威海卫的天气格外晴朗,骆克哈特看上去还跟平时一样风度翩翩。
他的西装向来整洁得一尘不染,比直的裤线如同刀锋一样,彰显着他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做事风格。
骆克哈特在挂着“大英威海卫招工局”牌子的大门口停下脚步。这里冷冷清清,并没有像他预想那样人流攒动。
他信步走进“华工登记接待处”,里面除了那个负责登记的陈姓书办外,更是别无二人。陈书办身着一席长衫,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带一顶瓜皮帽,虽然剪了辫子,可头发还是留得很长,这种既非晚清也非民国的发式,不免让人觉得不沦不类。
此时,陈书办或许是因为百无聊赖,无事可作,正趴在桌上打着瞌睡。
骆克哈特在屋里转了一圈,见陈书办毫无觉察还在继续做着他的白日梦,便用手仗在他的桌子上敲了两下。
陈书办也没正眼看看是谁,便睡眼惺忪地随口说:“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
骆克哈特没说话,皱了一下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希望陈书办能自己清醒过来。
谁知陈书办竟自执迷不悟,见来人不答,便也懒得再问,而是打开报名登记簿,一只手拿过笔,另一只手向骆克哈特伸出:“介绍信。”
骆克哈特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Mr陈,你应该先清醒一下。”
陈书办闻言抬头见是骆克哈特,顿时就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窘迫中带着谄媚:“长……长官,是……是您呐,您看我这……”
骆克哈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然后问道:“今天来应征华工的有多少人?”
陈书办忙捧起登记簿迅速翻看几眼,赧然道:“回禀长官,到现在为止还一个都没有。”陈书办似乎担心骆克哈特怀疑自己的话,忙从桌后转出来,把登记簿捧到他面前,让他亲自过目。
骆克哈特扫视了一眼,见登记簿的扉页上果然是片空白,便点头嗯了一声。
陈书办缩回手说:“兴许到了晌午……这人就能上来。”
骆克哈特知道对方是在宽慰自己,苦笑了一下:“好了,陈,没事了。”言毕,转身朝外面走去。
陈书办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长官,您要是不觉着烦,我从明天开始,就天天把登记簿送到您那儿给您过目。”
骆克哈特说:“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长官,那您慢走。”陈书办把骆克哈特送出门。
骆克哈特辨认了一下方向,漫步朝海边走去。
应征华工的人数如此稀少,让骆克哈特极为困惑。从山东各地教会反馈的信息来看,就算华工营房不被应征人员住满,至少也应该在半数以上。可实际情形却是:除威海卫外,其余各地前来报名的华工居然不足50人。这种情形是骆克哈特始料不及的,惊诧之余后便是坐立不安。
虽然北京政府明令取缔了除威海卫之外的所有招工处,但朱尔典却凭借他卓越的外交手段,争取到了济南、周村、潍县这三个人口最稠密的地方。既然这样,可为什么前来应征的人却还是寥寥无几呢?
尤其是普瑞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济南已经发了上万份传单,来教会报名的人数超过两千人。就算有10%的人来应征,华工营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些人到底去了哪?
难道是普瑞特在说谎?不能!普瑞特不会愚蠢到拿这种事开玩笑。
骆克哈特一边思索,一边点燃了烟斗:如果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别说完成10万名华工的招募计划,就是1千人也成了遥不可及的目标。如果因为招不到华工而延误了欧洲战场的战机,这种责任就算是首相劳合·乔治本人也承担不起。
刚想到这,骆克哈特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转身望去,见庄士敦正在朝自己匆匆走来。
庄士敦见骆克哈特发现了自己,便一边朝他挥了挥手,一边加快了速度:“骆克哈特爵士……”
骆克哈特把身体转向一望无垠的大海,伫足远眺,一群海鸥掠过海面。庄士敦此时也已来到他身旁。
骆克哈特意兴阑珊地把手遮在额头前,望着那群渐行渐远的海鸥说:“如果可能的话,今年的圣诞节我真想在家里过。”
庄士敦也望着远方:“这场战争恐怕会让您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变得遥不可及。”
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庄士敦打破了缄默:“您让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骆克哈特心里一喜:还是庄士敦精明能干,几天前自己让他去调查为什么前来应征的华工人数如此稀少的原因,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答案。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庄士敦风趣地朝骆克哈特眨了眨眼睛。
“你让我想起了《列子》里那个‘朝三暮四’故事。”骆克哈特缓缓移动着步子,自我解嘲说,“无论早上得到三个桃子,还是晚上得到三个桃子,桃子的总数并没有区别,可是愚蠢的猴子却总是希望先得到多的那一份。”
庄士敦笑了笑,随后郑重地说:“原本应该到我们这里来的华工现在全都被——烟台警察局扣押了。”
骆克哈特闻言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庄士敦:“他们难道集体触犯了中国的法律吗?”
庄士敦摇了摇头:“是中国政府在搞鬼。您知道,我们这次招工完全越过了他们,他们当然会很不满意。”
骆克哈特沉吟了片刻:“所以,他们就在暗地里给我们捣乱。”
“烟台是所有应征者的必经之路。他们可以在那以逸待劳——来一个关一个。”庄士敦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骆克哈特。
骆克哈特伸手接过,仔细看了起来。照片上是几座用苇子席和木桩搭设的席棚,周围用铁丝网封锁,并有警察持枪看管。
骆克哈特抬头问道:“来应征的华工都被羁押在这里?”
庄士敦点头说:“时间最长的已经被羁押了十多天。”
骆克哈特闻言大怒,他挥舞着手中的照片:“天呐!他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做?他们不是已经同意我们可以在济南、周村和潍县招工了吗?怎么可以自食其言?”
庄士敦见怪不怪地说:“爵士,您来中国这么久难道忘了吗?阳奉阴违向来是中国官僚的作事风格。更何况,他们虽然同意了我们的部分招工计划,但并没说不可以羁押来威海应征的华工啊。”
骆克哈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深地吸一口气:“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庄士敦略作沉吟:“其实很简单。”
“噢?”
“中国的佛教有句话,叫做‘利和同均’。”庄士敦慢条斯理地说,“这句话讲的是均等、公平的原则,可以化解团体与团体之间因为利益而产生的冲突。”
骆克哈特若有所思地说:“中国人常说‘有福同享’,就是这个意思。”
庄士敦点点头:“在中国想要做成一件事,如果得不到中国政府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朱尔典他们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就想把中国政府抛到九霄云外,这是一种极不明智的做法。法国就是一个明显的范例。他们之所以能在短期内招募到数量众多的华工,这与中国政府的支持是密不可分的。至于使用什么方法,这不重要,关键是要让他们有利可图。我们应该警告朱尔典,让他别在这个时候耍弄他的那些小聪明。”
骆克哈特把手里的照片还给庄士敦:“你马上联络朱尔典,告诉他烟台发生的事。”
“好的,爵士。”
骆克哈特说:“我去联络布恩尼,华工计划得马上调整。重点是获得中国政府的支持。事实证明,我们自行开展招工的做法是极不明智的。”
庄士敦觉得仅凭布恩尼就能使朱尔典就范的力量还有些不够,就说:“我建议您,把这件事的备忘录发一份电报给爱德华·格雷爵士。”
骆克哈特停下脚步,想了想说:“是的,朱尔典是个很固执己见的家伙。”
庄士敦笑笑说:“或许只有我们这位敬爱的外交大臣,才能让朱尔典的固执有所收敛。”
天阴沉沉的,海风刮得很大,一艘从日照开往青岛的轮船正迎风破浪,踽踽独行。
张涣坐在船舱里,透过舷窗朝外面望着。
就在李忠孚乘坐的火车尚未抵达济南时,张涣早已日夜兼程赶到了日照。
他的路线很明确:从日照到青岛,再从青岛转船到威海。如果不遭遇大风大浪的话,他至少能比李忠孚提前两、三天赶到威海卫。到那时,李忠孚就算撞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自己会在那等着他。
“这就叫做守株待兔,瓮中捉鳖,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手掌心。”
一想到这,张涣的嘴角不由荡起一丝笑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李忠孚猛然看到自己时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外面的风浪渐渐小了,轮船的船体也不再上下摇曳。
太阳刺破了乌云的包裹,赫然钻了出来。阳光照在张涣脸上,让他忘记了旅途的劳苦,他觉得心情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