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灰突突的天空重重地压向大地。漫天飘散的雪花恰似鹅毛那般,肆意而落。被雪雾笼罩的英华宫也如这阴森的天气一样,鬼祟,昏暗。
看着伏地痛哭的汪东升,中元的脸上的神情也是异常的痛苦。自从这位战功累累的国舅进来开始,那时常间断的哭声犹如一根根银针直刺他的胸膛,教他坐立不安。
汪东升的女儿——刚刚被朝廷下旨封为安兴夫人,大越未来的太子妃汪润黎竟在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被人枪杀!
原本翰林院遵循圣意,已在前日颁下诏旨晓谕天下太子即将成婚,礼部也按部就班地筹备册封典礼。可就在汪家人欣喜异常之时,却不料发生此等不幸的大事。
年近半百的汪东升擎受不住丧女之痛,况且还关系到汪家之后的几十年运势。听闻噩耗的他不顾大雪刨天跑到皇帝面前哭诉,为的就是能早日查出真凶,为女儿报仇。
起身来到汪东升身前,中元知道此时任何安慰的言语对他来说都是无济于事。一旦润黎成了太子妃,他日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大越皇后,母仪天下,他汪家的后人也会像汪东升一样成为当朝国舅。润黎这一死,岂止是一条人命的干系?
“兄长切要节哀!朕即刻委任专员前往警务部督办此案!尽快缉拿真凶!”似乎只能说出这句无关痛痒的话,中元拍拍汪东升的肩头,随即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监将他搀下。
旁边的暖阁里,于铁颤巍巍地看着面色铁青的皇帝,不敢长出一口气。
准太子妃被杀之时,六扇门的捕快恰巧巡经案发地。一番枪战后,两名捕快将凶手堵在一条废弃的死胡同里。眼见自己无法逃出生天,凶手便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咬牙扣响了扳机……
见凶手倒地,两名捕快立即上前查验尸身。一番摸索后,他们从死尸身上搜出一块腰牌——东宫舍人。
拿着腰牌愣了半晌,两名捕快匆匆掩埋尸体后便飞奔回六扇门将案情呈报给于铁。
事情的重大让惊魂未定的于铁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匆忙换好官服,他马不停蹄地进宫面圣,将此事上奏给皇帝。
傻愣愣地望着于铁,中元还未来得及目瞪口呆,汪东升便进宫哭诉了。
心怀鬼胎般地打发走了汪东升,中元一进暖阁便觉天旋地转。靠在门上喘息良久,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方才汪东升的话都听见了吗?”怔怔地盯着于铁,中元眉宇间尽是肆意的惊慌。
“回圣上,微臣都听见了……”
“那你有何打算?”
身子猛然一抖,于铁赶忙俯身下拜。按说凶手光天化日行凶,杀的人又是太子妃,理应依法办理。虽然凶手已吞弹自尽,可他身上的腰牌又把案情推向无尽的深渊。
东宫舍人,太子的属官枪杀太子妃,无论如何太子都难逃干系。若是按例追查下去,万一太子真的牵扯其中,那……
后面的事,于铁不敢再想下去了。一面是皇帝,一面是储君,自己谁都得罪不起。
“微……微臣……听……听圣意……”结结巴巴地答应着,他此时已是六神无主。
挪了几步坐到软床上,中元稍稍稳了稳心神。在见到汪东升的一刻,他忽然想起之前家灿对册立太子妃的态度。无论是在起先只言片语的话头,还是太后皇后一本正经地提起,甚至最近一次自己和他的问对,家灿都是遮遮掩掩,百般推脱。
在他的心中,究竟对这般迎娶太子妃有着怎样的厌恶?莫非那宁死不生的凶手真的是受人指使?
想到此处,中元不禁冷汗涔涔。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并不难,甚至不需六扇门,那宗人府就有许多令人开口招认的法子。可一旦满朝尽知太子妃是太子教人杀死的,这般荒唐的丑闻定然会给大越宗室带来无尽的灾难。
太子不贤,朝臣请废的上书纷至沓来,之后便是各路人马为了自己支持的皇子能够上位而明争暗斗,至死方休。
想起当年荣嫔生吞福寿膏,朝堂上那你死我活的场面,中元只觉胆战心惊。彼时只还是后宫之争,而此番已然关系到储君之斗。倘若一着不慎,大越江山又将在风雨飘摇中步履维艰。
自己好不容易剿灭苗部,打败宿敌,朝廷又推行新法,大越中兴在即,这个时候万不可因小失大。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润黎的事就到此为止,大不了将来重重补偿汪东升就是了。
在心中打定主意,中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问于铁道:“这件事除了你和那两名捕快,还有谁知道?”
“回圣上,大雪纷飞,行人稀少,凶手自毙之处又是一条废弃的死胡同,故此除了臣等三人,再无人知晓了!”
死死地盯着于铁的眼睛,中元仍有一丝的怀疑:“你确定?”
“臣确定!”在脑海中又把所有的环节想了一遍,于铁一脸的确信,“当枪声一响,太子妃身边的人立即四散逃命,回去报信。除了臣和那两个捕快,便再无一人知晓腰牌的事了。”
沉吟片刻,中元起身来到于铁身前,如电的目光落在那惊慌失措的眼眉上,教他慌恐不已。
“你知道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转了转眼睛,于铁当然知道兹事体大。那后果非但自己不能承受,就连皇帝甚至整个大越都无法承受。
看着几乎魂不附体的于铁,中元幽幽地说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朕就不必再费口舌了吧?”
“微臣明白!”痛苦地闭上眼睛,于铁咬牙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夜来了,大雪还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天依旧阴沉着,黑黑的乌云将本该璀璨的夜空遮挡得毫无光亮。
太子寝宫里寂静如野,一片漆黑。忽现一丝光亮,伴随着杂乱的脚步由远而近。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提灯笼后,家灿那慌张而又瘦弱的身影悄然溜了近来。
将灯笼放在桌子上,他不敢点亮更多的灯,只是靠着那盏灯笼微弱的光四下张望。
外面狂风怒吼,雪片纷飞。屋子里很冷,家灿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白日里,当那个忠心耿耿的死士转身而去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一丝曙光。
太子妃酷爱马球。只要身体无恙,她无论风雪,每日都会和丫鬟小厮去马场激战一番。这几乎是京城贵族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今日大雪,行人稀少,就连巡警捕快也懒得上街。汪府到马场的那条路必会异常的僻静。在那里下手,既能出其不意,又能轻松脱身。
太子妃死后,朝中必会混乱。那时再放出风去说是太子克妻,之后便无人再想打破脑袋上位了……
打定如意算盘的家灿开始了信心满满的等待。可黄昏一过,他便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杀手杀人脱身只在一刹那,在外观察风声再返回东宫复命最多也就需要两个时辰。可如今眼看四个时辰就要过去了,外面为何还无一丝动静?
莫非真的遇上了意外?
绞尽脑汁将计划想了一遍,家灿还是找不出任何的漏洞。那死士是自己当上太子之时便秘密豢养的,多少年了,他对自己无比忠诚。纵然刺杀不成,事情败露,他也会死扛到底,甚至不惜性命。
无论如何,他必不会被活捉。
此刻还未见回信,想来他已是遇上意外,饮弹自尽。如此,尸身已落入官府手中。
一具死尸是无法证明什么的。可临行时自己交给他的那道腰牌……
想到这,家灿的冷汗犹如决堤的江河一下子涌了出来。
不管怎样,太子妃横尸街头,京中大小衙门,各类巡警捕快差役定会蜂拥而至,内外皇城大门也会紧闭不开。那块交给杀手的腰牌就是为了能让他在得手之后畅通无阻地回来报信。可千虑一失,自己竟未能想到这道腰牌会在杀手自尽时表明他的身份。
无论是警务部、六扇门还是汴临府,只要有一个差人发现那道腰牌,那自己这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便不可收拾了。
女儿被杀,汪东升定会对自己恨之入骨;黄子辕,一直与自己为仇作对,如今天赐良机,他怎会轻易地放过自己?赵宫赞,这个胆小怕事的皇亲,对一切朝中的纷乱唯恐避之不及;陈继善,眼中除了权力和金钱,似乎还没有任何让他在乎的东西;于铁,这个大越最神秘的官员只对父皇一个人效忠,连自己这个太子都无法节制他……
将朝中诸臣在脑海中过滤一遍,家灿忽地发现满朝文武此时此刻竟无一人能为己所用。一旦东窗事发,那自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灿儿!”
黑暗中倏然响起的一个声音吓得家灿身子一抖。慌忙收起思绪,他警觉地四下张望。方才那个声音分明是父皇,难道……
不会,不会的!
这么晚了,父皇待在自己的寝宫做什么?一定是因为心中有鬼,自己才听错了。
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家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心神刚刚稳下,他便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灿儿!”
“啊!父……父皇!”这次家灿确信中元就在这间屋子里。
魂飞魄散的他赶忙起身离座,跪倒在地。
“父皇……”
轻轻走到那盏灯笼前,中元的声音无比冰冷:“太子妃今日遇刺了。你知道吗?”
抬眼偷瞧昏暗的灯光下父皇那阴森的面孔,家灿的身子缩成一团。既然父子之间此刻有着这般非同寻常的交流,那便说明自己之前的担忧一一变成现实。
父皇已知道了自己就是杀害太子妃的真凶!
“父皇……”哆嗦着叫了几句,家灿便是以头触地,泣不成声。
见儿子此状,中元的胸口犹如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教他难以呼吸。在见到家灿之前,他心中还有一丝幻想。皇太子身为储君,忠孝无双。无论是出身,还是教育,大越无人能出其右。此等伤天害理,灭绝人伦,禽兽不如之事无论如何是不该发生在家灿身上的。
他甚至怀疑,那刺客身上的腰牌是仿造之物。即便他真是东宫属官,那也绝非秉承了家灿的意思。是他与汪家有旧怨,寻仇而已。
可身前家灿以头触地,痛哭流涕让中元所有的侥幸全都破灭了。看来杀害太子妃的元凶就是太子本人。
“灿儿,你为何要这么做?汪东升是你母后的兄长,是你的亲娘舅啊!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母后吗?”怔了半晌,中元想要怒斥,可刚一开口,便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一丝气力。
事已至此,家灿知道再隐瞒下去也没有必要。抹了一把眼泪,他哽咽着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听罢家灿的哭诉,中元的心猛烈地抖了起来。自己虽未见过那个叫眉心的宫女,但家灿对她的情愫自己一点都不陌生。
秋弟对小楠,自己对晓遥,皇祖对刘氏,这种痴情在大越宗室里发生的还少吗?如今,这痴情的种子又在下一代身上生根发芽,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可即便你心有所属,也不能妄开杀戒啊!你是太子,将来继统之后,天下女子你爱恋谁不可?难道非不愿将母仪天下的位置让出去么?”
面对父皇的额责问,家灿竟出乎意料地平静。稳了稳心神,他并未无言以对:“父皇圣明!儿臣愚钝!可自小到大,儿臣听到的,看到的绝非父皇料想那般……”
“什么?”
“昔日真宗天子独宠孟美人,可真宗尸骨未寒,孟美人便被其他妃嫔残杀;太皇祖至武大帝,虽百般宠爱刘氏,可百年之后,朝廷还是和西镇兵戎相见,刘氏也因家族覆灭而上调自缢;父皇冷落我母后,冷落后宫里所有的嫔妃,只对遥嫔娘娘一人情有独钟,可到头来呢?还不是因朝堂之上的悠悠之口而舍弃遥嫔,至死不能再爱……九五之尊,看上去是那么的光鲜,可这其中舍弃了多少真爱,多少人枉死其中,父皇您想过吗?”
家灿的一番倾吐肺腑竟然说得中元哑口无言。是啊!堂堂人君,富有四海,可自从即位的那一刻,与心中真爱便从此无缘。纵使蜜饯黄连,也终是苦不堪言。挚爱的人含恨而死,不爱的人冷落一生,在爱的世界里,帝王之家没有赢者。
可既为人主,就要有舍,有舍才有得,有担当才能匡扶社稷,如此方能中兴大越。
身为大越皇储,怎能不明此理而被情愫蒙住心窍?
暗叹一声,中元也擦掉眼角的泪水,紧走几步来到家灿身旁:“那个叫做眉心的宫女,在你心中真的比皇位,比江山还重要?你若能回心转意,此事朕会想法子帮你平定。今后你还是储君,还是朕的好孩子!”
紧锁着眉头,家灿知道若是如实具奏,自己非但太子之位不保,甚至性命堪忧,可一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眉心那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他的心中蓦然多了许多勇气。
“父皇,若说您对遥嫔娘娘的情比天高的话,那儿臣对眉心更是无可割舍!大越江山在儿臣心中不如她的嫣然一笑!”
见儿子痛苦地点点头,中元的心彻底凉了。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倒在茶碗里,他颤巍巍地递到家灿面前。虽然那只是一瓶迷魂药,可他还是心痛不已。
这么多年的心血,诸般精心调教,如今看来,全都白费了。大越的皇储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比起列祖列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灿儿,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切不可凭一时之热血!”
听着父皇的劝导,家灿不禁露出鄙夷的神色。看着儿子满脸的蔑视,中元的身子开始颤抖不已了。
“既如此,你便将这碗毒药喝下去,朕好对满朝文武,天下臣民有个交代!”
父皇冰冷的语气让家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怅然地望着眼前的茶碗,他忽然感到了一丝解脱。自从爱恋眉心的那一刻,自己夙兴夜寐,何尝有过如此的轻松?
既然天命如此,那便坦然面对吧!
失去了你,纵然拥有天下又有何用?眉心,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缓缓接过中元手中的茶碗,家灿一饮而尽,脸上尽是释然的神情。
看了看猝然倒地的儿子,中元心如刀绞。身子晃了几晃,他眼前蓦然拂过小娱那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