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天空澄可见底,好似恬静的湖面,一望无垠。
虽说寒气渐盛,但似乎为了映衬子夏的一反常态,金家老宅旁桐树上的树叶却齐刷刷起赖在树杈上,迟迟不肯接受凋零的命运。
自从盛夏在茶肆与家燃话别,子夏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书房里。金道荣一生藏书最多。那浩瀚的书海非但没有让子夏感到丝毫的厌倦,反而将这个平日里只想着的玩耍的女子带入了一个从前从未踏足过的世界。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书本,子夏感到之前的岁月真是虚度了。经过近来的苦读,她不仅识得许多字,而且还能像模像样地作出几首打油诗来。
每当疲倦之时,她总会想起家燃对自己的承诺,便打起精神,秉烛夜读。
如此发奋,日后应当不会被女学的同窗们所嘲笑了吧!
刚刚抄完一首宋词,她提着笔愣愣地想到。
“还在用功啊!”不知什么时候,沈氏悄然来在子夏身旁。
看了看满面堆笑的外婆,子夏忙放下笔站起身。
沈氏近来心情颇好。朝廷实施新政,金道荣被升迁为邮传部左侍郎。原来冷落的门庭也渐渐变得熙攘起来。这住了几十年的金家老宅,似乎也让这里的人倍感厌倦。金道荣已用这些年来的俸银在城南处买了很大一块地来建新宅。
伸手摸了摸外孙女柔顺的秀发,沈氏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书稿上。子夏最近的举止教她颇感意外——每日早起晚睡,除了吃饭便是躲在书房里,那些顽逆的性情似乎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弄不懂外孙女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但看着那日渐淑女般的模样,沈氏的心中还是暗自欢喜。
女孩子嘛!就是要知书达理,不然整日疯玩成何体统!忽地想起那个和子夏性情一样的女儿,沈氏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你又不考秀才举人,没日没夜地读书做什么?难不成要上女学?”随手翻了翻那些看不懂的书本,沈氏轻声问道。
“外婆也知道女学?”眨了眨眼,子夏的语气充满了好奇。
回身对着外孙女一笑,沈氏的目光在子夏的身上来回打量着:“当然!朝廷的新政啊!本月便要开学了。唐右侍郎的孙女已经被录取了。昨日他还邀请你外公去他家里吃喜酒呢!”
眼前外婆的笑脸随着这句无心之言变得愈发扭曲。女学本月就要开学了,可那个小家伙为何还没一点音信呢?
连那个只知道吃喝的唐胖子都被录取了,自己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起家燃在自己面前的信誓旦旦,子夏的心情不由昏暗了下来。看着面前的那堆书,她再也提不起一丝的兴趣。
见外孙女脸色微变,沈氏只道是她读书累着了,便伸手拉住那一双柔荑,心疼般地说道:“下个月便是你的生日了。我和你外公想着大办一次,请些亲朋好友来聚聚。一来为你庆生,二来给你外公升迁贺喜。”
若在平常,这个消息会让子夏高兴得跳起来。可此时,家灿的言而无信使她倍感黯然。若有所思地朝着沈氏点点头,她便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了。
虽不知方才那句话触动了外孙女的心弦,可沈氏还是从那露出淡淡哀愁的眉宇间察觉到了什么。
“孩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是你的,你想甩都甩不掉;不是你的,任凭你登高上跳也够不着!人之所以会快乐,不是因为她得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她舍弃了多少痴心妄想……外婆不想你能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事情,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外婆就别无他求了。”拍着子夏瘦弱的肩膀说出一番人生感悟,沈氏便轻轻退了出去。
入夜,难以入睡的子夏躺在床榻上,反复想着沈氏的这番话。除了这件事,自己的人生仿佛还真没有什么不如意的。自己一生下来就没了爹娘,外公外婆一直把自己当宝贝一样宠着。无论是华丽的服饰,还是珍稀的玩物,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外公外婆总是能满足自己。
从小到大,二十年的光景,自己一直都是快乐的。想来便是因为那时心中并没有外婆所说的痴心妄想,可如今自己一心想入女学,这便是痴心妄想吧?
一个整日只知道玩耍的女孩子,竟然想要和那些男人一样坐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吟诗作对,这不是妄想还是什么?
若是放下这个念头,还像以前那样疯玩嬉笑,自己心中定然不会这般烦恼的。
长出一口气,子夏仿佛一下子顿悟了似的,紧蹙了一晚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上什么女学啊!天天玩耍多逍遥快活!近来的苦读,简直快要把自己闷死了,明日一早,定要出门玩一整天!
想着日后还是如常玩耍,子夏渐渐被睡意所笼罩。就在她快要合眼的一刻,家燃的影子又倏地浮现在脑海。
就算自己不想去女学了,可你这个小家伙的承诺就可以不算数吗?
好歹也相识了这么多年,难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竟会是如此微不足道?
那年冬日自己不慎掉进御花园的冰窟窿里,命悬一线之际,是他舍生忘死地将自己救起。
这样的情分,会随着岁月的前进而渐渐淡化吗?
想起那日在茶肆的场景,子夏刚刚安稳的心又昏暗起来。转头盯着夜空中的星辰,她睡意全无。
无聊的日子过得很快。在这年冬天第一场雪过后,子夏的生日如约而至。
清晨,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后,子夏换上了几天前便早已备好的新衣。看着镜中已略显成熟的俊俏面容,她心里竟无半点喜悦之情。
在一干婆子老妈的簇拥下,子夏款步来到堂屋。见金道荣和沈氏正端坐椅上,她便双膝跪倒,往上叩首。
自己从小没爹没娘,这二十年来若是没有外公外婆的照料,怕是早已饿死街头了。
想到这莫大的恩情,子夏不由伏地而泣。一老妈子见状,忙上前将她搀起。
看着双目湿润的外孙女,沈氏也跟着落了几滴眼泪。一旁的金道荣见祖孙二人哭个不停,赶紧起身劝阻。
“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做什么?一会儿宾朋就要到了,见你们这样子成何体统?”
在一干人等得劝慰下,两人总算止住悲痛。点手唤过身旁的侍女,沈氏在她手中的檀木盒里拿出一对赤金打造的绞丝梅花纹手镯递到子夏面前。
“这是当年我出嫁时我娘亲送给我的。这么多年一直舍不得戴,今日就把她转送给你吧!”
小心翼翼接过那对镯子,子夏眼圈又有些微微泛红。深深地看了外孙女一眼,沈氏朝着她温婉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庆生的宴席在亲朋好友的喧嚣之下开始了。那些邮传部的小官和金家沈家的旧友只是象征性地向子夏道贺便转头恭维金道荣去了。
如今的金家已非昔日漕运副使时那般小门小户。平日里前来走关系的人便是络绎不绝,今日这个“名正言顺”拜访的日子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又怎会轻易放弃?
看着外祖父那桌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再看看自己这桌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相陪的冷清,子夏不由感到一阵落寞。
想来这生日过得真是无趣!好好的一天竟成了那些人巴结外公的好日子。
待着实在无聊,子夏便起身向后花园走去。虽然那只是很小的一片天地,但此时的她觉得只有那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乐园。
“给姐姐贺喜了!”
在后花园玩耍未几,子夏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寻声而望,她只见家燃在小厮的引领下从后门晃悠悠地来到身前。
这个小家伙竟然还有脸来见自己!看我怎么收拾他!
想起女学的事,子夏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将家燃的满脸堆笑置之不理,她一转头兀自赌气去了。
家燃倒像是个没事人儿似的。摆手屏退小厮,他围着子夏转了几圈,眉宇间尽是一副玩世不恭。
“你来做什么?”被家燃来回打量得心烦,子夏双颊微显怒色。
“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小弟特来道贺啊!”似乎并未把子夏的神情放在心上,家燃依旧那般嬉皮笑脸。
侧目白了一眼这个言而无信的人,子夏的语气已是明显透着不悦:“你的好意我收下了!若是没有别的事,那请你自便吧!”
伸手拉住起身欲走的子夏,家燃这才敛住笑容,正色道:“当然还有事。姐姐的生辰怎能就这般草草地收场呢?”
不由分说拉着子夏上了停在后门外的汽车,家燃吩咐司机一路狂奔来到汴水岸旁的山脚。
冬日里的山峦一片银装。望着眼前皑皑白雪,子夏摸不清家燃意欲何为:“大老远地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莫不是怕旁人知道你自食其言而想杀人灭口吧?”
“姐姐快随我来!我有礼物送你!”见子夏还在为入女学的事而恼怒,家燃的嘴角不由微微勾起一丝笑意,急急地拉着她奔上山去。
呼哧带喘地跑到半山腰,子夏实在累得不行。一把甩开家燃的手,她俯身大口喘着粗气。
“还要……跑到哪里去……到……到底……要做什么?”
“就……就要到了……”虽然也是筋疲力尽,可家燃还是不想半途而废。拉着子夏又跑了几十步,两人终在一块较为平坦之处停下。
热汗淋漓地坐在地上,子夏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教训这个折磨得自己身心俱疲的小家伙。
“什么礼物要爬得这么高啊?”稍稍喘匀了气,子夏横眉问道。
弯腰低头手指前方,家燃似乎比子夏还要力竭。顺着家燃的手指抬眼望去,子夏的神情渐渐僵住了。
山脚下的一片空地里,数不清的红花接踵相连,在白雪地的映衬下分外夺目。它们曲折蜿蜒,笔走龙蛇般地拼成两个字——子夏。
“那些……是什么花?”惊呆半晌,子夏颤颤地出声问道。
“是梅花。知道姐姐今日二十生辰,弟弟没有好东西送上。那些金银玉帛我虽给得起,但对于姐姐来说简直俗不可耐!这些傲雪之物才配得上姐姐的冰清玉洁。”闪着澄亮的瞳孔,家灿此刻神情肃穆,方才那放荡不羁的神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日,从早到晚,自己的生辰一直充斥着世俗的味道。如今面对着山下的花海,呼吸着幽幽而来的暗香,子夏竟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略带感激地看着家燃,子夏感到心里暖洋洋的。之前对他的怨恨似乎随着淡淡花香一扫而光。
那些梅花拼成的名字,看起来简单无比,可这其中的心思,又岂是能轻易衡量的?
如此看来,这小家伙心中还是装着自己的。
虽是旬月来在心中累积的怨恨正渐渐消散,可子夏还是摆出一副冰冷的模样。斜睨地看了一眼家燃,她故作无谓道:“弄了大半天原来只是这个名堂!你的好意姐姐我心领了!若是没什么事,那便请你送我回去!”
看着面前那张即便故意板着也难掩美艳的花容,家燃不禁感到好笑。早已洞察子夏心思的他从怀中轻轻掏出一张纸来递到身前。
“若只是这些花儿,那小弟倒真是该死了!听人说姐姐近来一直闷坐书房苦读,小弟若是言而无信的人,又怎会对得起姐姐的一番辛劳呢?只是学部肇始,杂事繁多,小弟实在无法分身提前告知姐姐,只能等到今日姐姐做寿再来通禀。”
目光汇聚在面前的纸上,子夏的嘴巴不禁渐渐张大。在那张女学入学准许书左下角,自己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
梦寐以求的东西近在眼前,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许久不见她说话,家燃一抬眼,却看见两滴清泪从子夏的眼中悄然滑落。
“姐姐怎么哭了?难不成心中还在怪罪小弟?”抬手轻拭子夏的眼角,家燃小心翼翼地问道。
怔怔地看着家燃,子夏心中一阵惭愧。原来那些欢喜、沉沦还有憎恨,都是自己兀自幻想出的。这个小家伙从来都没有自食其言过。与他相比,自己真是太渺小了。
黄昏渐近,两人从山腰走下。待那辆汽车又停在金宅后门时,家燃转头叫住正要进门的子夏,脸上尽是无邪的笑容:“姐姐,你想好如何谢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