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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厘定人选

2018-02-12发布 5599字

英华宫的寝宫里,家灿毕恭毕敬地站在父皇身旁。自从母后大丧一过,朝廷的政务一下子便繁重起来。父皇自打大军还朝,仿佛万分的疲惫,对朝中的大事小情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于是,千钧重担就自然而然地全都落在自己和陈老大人的身上。

好在三弟家燃少年老成,诸多事宜分派下去,他都完成得很好。如此看来,假以时日三弟必是自己得力的助手。

可与三弟相比,二弟家煌却时常与自己别扭。昔日在上书房时,他不甚用功,在自己这个大哥面前尚且不敢专横,可如今人家在前线立了功,已是得到朝中大臣们的爱戴,又有那个专吃户部钱粮的郡王舅舅撑腰,便愈发不把自己这个当朝太子放在眼里。

母后新逝,家煌的母妃已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他内有倚仗,外有战功,日后会不会取代自己成为大越的储君呢?想必他早已动了心思。

想起这些,家灿眉头便跃上一抹淡淡的哀愁。母妃升霞后,他仿佛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提心吊胆的感觉不时便会来侵扰他脆弱的神经。

“灿儿,朝臣们对新官制有何议论?”放下手中的奏报,中元面露期待看着家灿。

自从大丧一过,他便感到万分的疲惫,除了朝会之时端坐龙椅接阅大臣们的奏本外,再也不愿分出一丝心神来处理朝政。

和苗部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似乎将他的精力一网打尽。每到夜深人静,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至亲之人的影子。

为了打败曼云陀这个心中的恶魔,自己已失去了太多太多。先帝、周师傅、晓遥、晃儿、舞阳、清寒,甚至小楠……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因为这场征伐先后逝去。用这些活生生的人来换取天下一统,真的值得么?

对于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大越所有的人都在欢呼雀跃,唯独自己怀揣着一颗冰冷的心,独自衰痛。

每想于此,他的视线便不禁模糊起来。

“回父皇,朝中那些大人们对于六部的增改还是有些议论。”收起脸上的愁容,家灿微低着头,小心谨慎地回答着中元的问话。

推行新政,势必会打破朝中原有的的秩序,故此多数人在微有抵触的同时,也会互相倾轧,争取能在新政身上为自己捞取足够的利益。

暗忖着这些,中元不禁对朝臣们的反应提起些许的兴趣:“哦?都怎么说的?”

“回父皇,大人们大多对新分设衙门的堂官侍郎起有争论。譬如新设的民部,各位大人就其各级属官一直争吵不停,似乎人人都想安插进自己的亲信;还有警务部尚书的人选,于铁和王文通明里暗里一直较劲,似乎谁也不愿退让;相比于以上两部,新设立的邮传部似乎没有什么争论,大家一致认为该部堂官理应由精通洋务之人来担当。”

听了家灿的回奏,中元不由微微颔首。看来这新官制确已被一些人看作成了自己利益的延伸。民部虽无较大职权,但各地布政使、盐政使、转运使、漕运使全归齐下,油水颇丰,比起那个换汤不换药,银根缩紧的度支部强出百倍;大理寺卿王文通虽吞并了刑部,但原来抓差办案的权利却归了警务部,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做个审案的官员,明升暗不升,必觉无趣,故而一再要派自己的亲信主持警务,而长安侯于铁尽管手眼通天,这些年靠六扇门敛财不少,但其行常是秘密,见不得光,警务部这个能名正言顺抓人的衙门必是他嘴边的一块肥肉,怎能容许他人染指?至于邮传部和农工商部,里面涉及的银行、轮船、铁路、电线、邮政等事宜皆是洋人的玩意,那帮官老爷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自然也就无心争抢了。

想到这新政大有新瓶装旧酒之势,中元的心倏然黯淡下来。富国强兵,中兴大越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梦想。为了实现它,恩师、妻舅、爱人先后离世,若朝政还是这般浑噩,自己怎能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

任何人胆敢破坏新政,那便是朕的敌人!他们的下场便和曼云陀一样!

按下心中的思绪,他痰嗽一声,轻声问道:“灿儿,那你是如何看待新官制的?”

“回父皇,儿臣觉得新官制是振兴我大越的根本,任何人都不许用它来结党营私!我大越若想强大,必须做到任人唯贤,那些庸碌之辈和心术不正之人,朝廷宁可花钱养着也不能教他们尸位素餐。”

对着家灿略一点头,中元对他的回答颇感欣慰。这件事看似平常,可蕴含的道理并不肤浅。君王若不能正确处理,将来一旦爆发动乱,朝廷根本无可用之人。

“老大人是什么意思?”又拿起手中的奏报,中元觉得陈继善的心思非常重要。虽说当朝宰相变成内阁首辅只是换了个称谓,但倘若他对新官制颇有微词的话,那整个新政的推行便十分艰难了。

“回父皇,老大人对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嗤之以鼻。他常同儿臣讲,无论下面那些虫儿们如何涌动,最终的用人还是由父皇圣裁。他所担心的是兵部一分为二后,陆海二部由何人统领。”

“那朝中对这两部的人选有何公议?”淡淡地接过家灿的话,中元在心中非常佩服陈继善的用心。

身为内阁首辅,他对朝政自然不会面面俱到,即便形势再杂乱无章,能分出轻重缓急,驾驭百官才是根本。

兵部看似一分为二,但陆军和海军皆与以往的兵制不同。在征苗大战中,双方洋枪洋炮的威力几乎代替国力决定了战事的走向。新成立的两部并非只是换块牌子,之后对全国兵马的整训亦是势在必行。倘若这两部也成为朝中各派争夺的焦点,那这新政便真的名存实亡了。

“回父皇,老大人的意思是兵马钱粮乃朝廷之根本,无论新旧制度,一定要掌握在皇室亲贵的手中。”略微停顿片刻,家灿余光偷偷瞟了中元一下,语气随即变得有些不太情愿,“武王二弟此番跟随大军征讨苗部得胜还朝,武功仅在父皇之下,又掌握新军余部,已在朝中颇得人心。这陆军大臣的位置似乎非二弟莫属。”

想起大战中家煌的英勇,中元渐渐改变了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的印象。家煌虽不愿读书,但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此番若不是他能痛下决心炮击山谷,自己与曼云陀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可是他还不满二十岁。如此年纪,怎能担当大任?

轻声将心中的忧虑道出,他还是不太情愿将这么重的担子担在家煌身上。

见父皇面露犹豫,家灿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窃喜。表面上看,家煌在后宫有皇贵妃撑腰,在朝中有东平王黄子辕及其党羽的支持,本身对新军战法又熟悉,这个陆军大臣似乎板上钉钉,可如今父皇看起来对他不放心,使得一切又充满了变数。

“那海军部呢?”对家煌的任命不置可否,中元又关心起海军大臣的人选来。

征伐苗部中,新军厢军功劳最大,也损失最多,可最后成果却让皇家水师夺取。那一艘艘战舰将苗部出海口死死封锁,最终以逸待劳击沉曼云陀逃离的船只。大越万里海疆,万里隐患,一旦忽视,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有必要择取贤能之人来筹划整训海防及水师。以目前朝中水师将领来看,付明铎无论是资历还是战功都是海军大臣的不二人选。

“海军乃我大越防卫的重中之重。朝中一致倾向付明铎将军为海军大臣。不过……”说着停顿了一下,家灿警惕地四下张望起来。

见他话中有话,中元不由心生疑惑。朝臣的看法与自己一致,付明铎升任海军大臣也是顺理成章,可家灿如此犹豫,莫非其中还有何隐情?

摆手让身边的宫人退下,他示意家灿直言不讳。

虽见寝宫内只剩下父皇与自己,可家灿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这付明铎乃是东镇旧部。当年朝廷削藩,将东镇黄家基业尽毁。他虽深受天恩,但心中所向尤未知也!”

怔怔地看着一脸神秘的家灿,中元忽觉他不经意间已有了些谋略。

“那依你看呢?”

“回父皇,儿臣谨遵圣意!”

“但说无妨!”

“诺!”

见父皇一味追问,家灿只得将心思全盘道出:“依儿臣的拙见,若是对有功的付明铎不施升赏,恐怕难以服众,可这海军大臣的职位万万不可让其担任。他本已有了统帅水师之权,再让他掌握调兵之权,他日怕是无人能节制。袁师傅乃我大越柱石,几次挽救社稷与水火,且其原本就是兵部尚书,虽然兵部一分为二,但有功老臣亦不可轻视。这陆海军大臣的官职让袁师傅兼任再合适不过,朝中也绝不会有反对的声音。只是如此一来,便委屈了二弟。儿臣拿捏不准,还请父皇圣裁!”

闻听家灿这一番见解,中元不禁暗自佩服起来。若公然拒绝付明铎担任海军大臣,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可若拿袁辰星来做挡箭牌,朝臣定然不会妄生非议。苗人几次侵扰,若非袁辰星力挽狂澜,大越恐怕早就亡国了。如此大的功劳,即便兼任六部尚书亦不为过也!尽管家煌会因此受些委屈,但他毕竟年纪还小,还需历练,来日方长。

家灿的对策十分妥当,自己在他这般年纪时,仿佛遇事还无法像他这般周全。

想着大越江山后继有人,中元心中不由一阵愉悦。

或许是这番对奏太过阴暗,中元忙唤过宫人送来些茶点。父子二人饮用些许,中元又问:“关于学部谁来署理,你心中是否已有成见?”

匆匆咽下口中的点心,家灿忙站起身,声音略显含糊:“学部乃天下根本,士子汇集之所,将来又要兴办洋学堂,马虎不得。儿臣遍观诸臣,觉得三弟家燃天资聪颖,敏而好学,让他署理学部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回答倒让中元颇感意外。原来黄子辕主持的礼部,除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外,还兼有管理各地学务、科举考试以及藩属与外国之往来事务。新设立的学部便是将天下学务、科考等事宜全盘接管,其尚书大臣非饱学之士不得担任,家燃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怎能担此大任?

见父皇略微沉默,聪明的家灿便心知他所虑。转了转眼睛,他颇有心机地说道:“学部设立后,第一要务便是兴办新学。三弟虽年少,但颇为老成。父皇在外征战时,儿臣处理朝政一靠老大人,再则便是三弟了。三弟在外暗暗请了几个洋师傅教授他洋文、测算、万国公法等课目。若论起新学的功底,非是那些老学究所能比拟的。”

“嗯……上书房的几位师傅们和翰林院的大人也是这个意思。”看着父皇脸上还带着些许的不放心,家灿又补充道。

家燃竟然如此好学?自己之前为何一丝详情都不知呢?看来自己对皇子的关心确实太少了。既然上书房的师傅们都看好他,那便让他放手一试吧!

今日在家灿的一番奏对里,除了那个整日痴迷洋戏的家燊,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这三个儿子似乎都堪大任。家灿的文治,家煌的武功,家燃的好学,仿佛每个人都是一代雄主的坯子。想来大越中兴的时刻已然到了。

走出龙书案来到家灿身前,中元目光里透出深深的欣慰。拍了拍儿子瘦弱的肩膀,他语重心长道:“既然那些翰林学究们都看好燃儿,那朕就把这个担子交给他。城西的女学万众瞩目,一定要办好,让洋人们看看我大越已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儿臣明白!”

见家灿俯身领命,中元心情大好。兴奋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他倏地想起些什么,顿然站在家灿面前,眼中尽是温情的关爱。

“近来烦事比较多,征讨苗部、你母后的大丧,还有这新政,弄得朕有些提不起精神,竟将你的大事忘却了。”

看着中元有些飞舞的眉色,家灿不禁暗自叫苦。父皇所指的大事是什么,自己当然清楚。汪东升家里那个比自己大三岁的表姐俨然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时不时地便来侵扰自己。

除了眉心,自己此生再也不愿接受任何一个女子。那银灿灿的太子妃的冠冕若不戴在她的头上,自己这个储君似乎也便做得无滋无味。

“你润黎表姐做太子妃是你母后生前和你皇祖母定下的。按说你已经年满二十,早就应该纳太子妃了。只是这诸多的国事一直叫朕没有分出心来与你理会。如今朝政更新,不如借此东风将润黎娶回东宫,也了却你母后的遗愿。”淡淡地道出心中所想,中元的脸上已隐现一丝喜色。

“父皇,如今朝廷新政伊始,儿臣理应把精力放在治国上,这样才能给您分忧。至于迎娶太子妃,儿臣觉得还为时尚早……”

“诶?灿儿何出此言?”不知家灿为何推脱,中元心中旋即涌上些许不悦,微沉着脸,他高声道,“朕当年十七岁便大婚了。你如今已二十挂零,再拖下去,岂不耽误了大越龙脉?”

见父皇不由分说,家灿顿时六神无主。草草应了一声,他便俯身一礼退出英华宫。

婉仪阁里,眉心正领着宫女太监打扫各屋中遗尘。虽说太子还未明媒正娶,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眉心才是东宫的无冕女主,亦如当年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张司寝,虽无名分,但受宠最多。出身低贱的眉心,本性谨慎内敛,尽管颇受家灿的恩宠,可待人处事并无半分跋扈。故此,所有的奴才都对她从令如流。

自从太子佐理朝政,来往东宫的大小官员日渐增多,使得原本略显冷清的东宫一下子变得熙熙攘攘。人多了,不干净的东西也随之多了起来。想到家灿平日最爱洁净,一粒灰尘都会使他蹙眉半晌,眉心便趁着他每日听政面圣之时,领人将整个东宫打扫一番,以便让身心劳累的太子爷回来时心无旁骛,安然自得。

带人热火朝天地干了半日,看着面前的窗明几净,眉心不由松了口气。近来朝廷推行新法,皆无头绪的万事已让家灿有些心力交瘁。自己一介女流,朝政是万万不懂的,唯一能做的只是把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略显烦乱的心得到一丝慰藉。

领着下人稍作休息,她抬眼看见家灿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一番见礼后,她便轻轻跟在后面来到内室。

服侍家灿更衣,她见那眉头上尽是慌恐不安,心中便是一沉。虽说近来家灿一直都是少言寡语,闷闷不乐,但像今日这般面色还是不曾有过。

莫不是朝中有生出什么大的变故?

悄悄地想着心事,眉心端过一碗茶递到家灿面前。

“太子爷辛苦!用碗茶解解乏吧!”

怅然若失地接过茶碗,家灿并未沾唇,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堆上了万年冰霜。

屋里的沉默让眉心顿觉压抑。看着家灿的眉头,她隐约觉着今日定然有大事发生。

“父皇就要让我迎娶太子妃了……”家灿忽地出声让眉心身子一抖。

虽知道这一天终归是要来的,可见家灿这般沮丧,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这话我听爷说过不是一两次了,可每一回不都不了了之了么!”稳了稳心神,眉心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声劝慰家灿。

抬眼看了看眉心亦是不安的眉梢,家灿的声音几近颤抖:“这回……这回父皇怕是要动真格的了……方才在英华宫……他说明日就要召黄子辕商议此事……”

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在心中暗叹一声,眉心闪着泪汪汪的眸子,俯身把头埋在家灿的怀中,沉默不语。

身为大越的储君,家灿把汪东升家的千金风光迎娶进婉仪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他再不情愿,只要照顾到皇上的颜面,不管对这个太子妃是冷是热,是不会有任何人与他为难的。

之所以一直在此事上与皇上扭着,不都是为了自己么。

想起这些,眉心忽觉自己身上有一种莫大的罪恶。这罪恶正一步一步向外扩散,终有一天它将弄得大越父子反目,江山不稳……

“爷,您想过没有?若是眉心死了,这一切全都迎刃而解……”

看了看面带泪痕的眉心,家灿回味着方才她说的那个“死”字,身子不禁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