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处理张春林事故现场回来,肖刚去了三监区民警办公楼召开紧急会议,卜慌则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和高风、张海三个人住的民警宿舍。
“卜哥,一大早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就你刚才出去的这一会儿,三监区就出了大事情。你知不知道,三监区原来那个老犯人张春林死了,现在整个三监区的民警都忙成一团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啊?”刚一进门,高风便拉着卜慌的手,着急的问道。
“嗯。”卜慌冲着高风木然的嗯了一声,机械的点点头,然后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老卜,你怎么了?没有什么事情吧?”正在洗漱间刷牙的张海见卜慌一个劲的发呆不说话,便拿着牙刷和杯子走了过来,看着卜慌关切的问道。
卜慌勉强笑了一下,冲着张海点点头:“张总,我没事儿,您接着忙吧。刚才我进办公楼的时候碰上了监狱教育改造科的李科长,他告诉我,省局对《育新周报》的批示意见已经下来了,问题不大。等会儿肖监狱长忙完了之后我们和他碰个头,然后修改一下就完成任务了。张总,不好意思,因为我的事情让你跟着辛苦了好几天,谢谢,谢谢!”
说完话,卜慌站起身来冲着张海鞠了一躬。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老卜,您这是……”张海吃惊的看看站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的卜慌,心中大惑不解:一个小小的感谢就能让他卜慌感动成这个样子吗?不会吧?
“高风,你还记得原来在咱们分监区老弱病残分队的那个老犯人张春林吗?他,他,他死了!”卜慌没有直接回答张海的话,而是转过头去看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高风,哭着说道。
看着卜慌伤心的样子,高风看了看张海,然后一脸疑惑的看看卜慌,不解的问道:“我知道了呀,你刚进门的时候我不还在跟你说嘛,你没有理我呀!卜哥,张春林死了固然让人悲伤,但你跟他非亲非故,至于伤心成这个样子吗?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完话,高风走到卜慌身边坐下,然后等着他说话。
“在他出事之前,我还和他在一起,我们聊了快两个小时。可这一转眼,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有了。唉,一个人的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唉……”说到这里,卜慌一边擦眼泪一边唉声叹气起来。
虽然不知道张春林是何须人也,但因为这件事情太过蹊跷和突然,再加上卜慌一脸悲伤的表情,张海突然来了兴趣。他把手中的牙具放在床头上,然后拿起一把凳子坐在卜慌面前,饶有兴趣的问道:“啊?这天还没有亮你就出去了,难道是和那个刚刚死了的张春林在一起呀?卜哥,老张是怎么死的?你不是两个小时前还在和他聊天吗?怎么转眼之间就没有了呢?老卜,说一下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话,他把一支香烟递到卜慌的手上,并亲自给他点上了火。
“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虽然不愿意呆但还是呆了七、八年的地方,所以,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凌晨的时候,你们两个还在睡觉,我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所以便起床,想到外边转一转。就在监区大墙几百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正在玉米地里值夜班的张春林。我们在他睡觉的那间小破房子里聊了将近两个小时。虽然只是三、四个月没见,但我突然发现老张真的老了,背驼了,腰弯了,花白的胡子长的盖住了嘴巴,那个可怜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心疼不已。人啊,唉……”说到这里,卜慌说不下去了,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高风和张海谁都没有说话,四只眼睛直直的看着卜慌,聚精会神的听着他的话。
闷着头抽了口烟,卜慌抬起头接着说道:“在与老张聊天的过程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也是让我的心揪着疼的一段话就是,他告诉我:马上就要出监了,他真的不想回去,回去以后怎么办?他甚至告诉我,他准备想一个办法,在监狱里再次犯罪判刑,用这个手段把自己留在监狱里……”
“哈哈哈哈,这老头神经病啊?别人都是把头削尖了想着法儿的往监狱外走,可他却想着法儿的想留在监狱不肯出去,他什么意思啊?”没等卜慌把话说完,张海便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不解的看看卜慌和高风。
“张总,你不知道老张的情况。”听完张海的话,高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张的老伴几年前去世了,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与他断绝了关系。张春林判刑入狱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来看过。所以说,他成了一个有儿有女的‘孤寡老人’。老伴不在了,儿女又不养他,一个快70岁的老人出了监狱怎么办?你没有在监狱呆过,在监狱的服刑人员特别是那些老无所依、无亲无故的服刑人员当中,有老张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所以说,老张和卜哥说这番话并不值得奇怪!”说完话,高风微笑着看了看张海。
听完高风的话,张海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的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张海看了看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卜慌问道:“老卜,这个老张是怎么死的?自杀吗?”
“不会。”接过高风递过来的香烟,卜慌一边点烟,一边冲着张海摆摆手:“在与我聊天的过程中,似乎对生活完全绝望的老张多次提到了‘死’这个字,说了无数遍‘不想活了’、‘活着没有什么意思’等等。但是,我觉得这是老年人的一种‘通病’。人一到了年纪,对生死看的特别重要,他们嘴里喊着不怕死、不想活,但真要到了生死的关头,最怕死的就是他们。所以说,如果说老张是自杀,我觉得不可能。再说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也不像是自杀啊!”
“那他是怎么死的呀?你去现场了呀?”听完卜慌的话,高风吃惊的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卜慌。
“是啊!”往面前的烟灰缸里弹弹烟灰,卜慌平静的说道:“在我与张春林聊天的时候接到了你的电话,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肖监狱长来监区找我。于是,我便和老张告别,回到了监区,然后和肖监狱长出去转了转。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正和肖监狱长聊得起劲,却突然接到了监狱狱政科张科长的电话,说张春林出事了。情急之下,我便和肖监狱长一溜小跑的跑到了监区的玉米地,在地头上,我们看到了满身是血、已经没有了气的张春林。张总,高风,你们是没有看到,那个场面真的好惨!”说到这里,卜慌心有余悸的缩了缩头,身不由己的哆嗦了一下。
“现场是怎么个情况?”听完卜慌的话,高风和张海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被卜慌的话吊足了胃口,两个人把头一起凑到卜慌的面前,急迫的问道。
看这个两个人如饥似渴的样子,卜慌无奈的摇摇头,然后接着说道:“紧邻监区养殖场的玉米地被放到了一大片,刚刚长出玉米棒子的玉米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而张春林则浑身是血埋在玉米杆子里面。在不远处,几头西门塔尔牛正在悠闲的吃着玉米。由此,肖监狱长他们断定:正在值夜班的张春林发现了闯进玉米地的牛,在驱赶这些牛的时候,被这些凶猛无比的西门塔尔牛生生的给顶死了。因为在张春林的身上,我们发现了好几个大大的洞,洞里还在不停的冒着血,而这些洞正好与西门塔尔牛的角相吻合……”
说到这里,卜慌实在说不下去了,捂着嘴跑进了洗手间。
见卜慌跑进了洗手间,张海一脸不解的看着高风:“高经理,这老卜说的也太夸张了吧?几头牛有这么厉害吗?它们又不是什么狮子老虎,还能把一个人活活的挑死?”
高风摇摇头,然后看着张海说道:“张总你可能不知道,这种西门塔尔牛并不是我国的本地牛。它原产于瑞典,后被韩国和俄罗斯引进并随之进入我国,这种牛体型庞大,最大的可以达到好几吨重。更可怕的是,这家伙性格暴躁,凶猛异常,即便是喂它的饲养员也要避它三分。一旦遇到生人再加上受到外界的攻击,它就会大发雷霆。别说一个快70岁的张春林了,就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不是它们的对手啊!这个老张啊,真的是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高风伤心的摇摇头。
这时,宿舍的门突然开了,肖刚一脸倦容的走了进来。他先和张海握握手,然后看着高风问道:“卜慌呢?”
“哦,卜老师在洗手间,我去叫他!”听完肖刚的话,高风赶紧站起身来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肖刚却一把拉住了他,笑着说道:“别叫了,等会儿吧,人家上洗手间你也叫啊?”
“哈哈哈哈哈!”肖刚的一句话把高风和张海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监狱长,您来了?张春林的事情处理完了?”正在几个人哈哈大笑的时候,卜慌从洗手间走了出来。见肖刚在,他赶紧走上前去问道。
“想什么呢,事情有这么简单啊?老鼠拉木箱,麻烦事情还在后头呢。”肖刚看看卜慌,接着说道:“刚刚通知了张春林的儿子和女儿,让他们来监狱处理这件事情,牵涉到赔偿的事情,麻烦呀!”
说完,肖刚无奈的摇摇头。
“老张入监几年了,也没有见他的儿女来看看他,现在出事了,要监狱赔钱了,他们都来了,这叫什么事情啊?真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听完肖刚的话,正在忙着泡茶的高风气愤的说道。
“那没有办法,张春林是在给监区值夜班的时候死的,属于非正常死亡,该赔的钱还是要赔的。还有省监狱管理局那边,该检讨的要检讨,事情还多着呢,麻烦呀!”说到这里,肖刚无奈的摇摇头。
“监狱长,请喝茶!”这时,高风把泡好的茶递到肖刚面前。
“谢谢!”肖刚接过茶杯,冲着高风点点头。
“肖监狱长,您有没有觉得监区在服刑人员改造岗位的安排方面有问题?”这时,坐在床边上的卜慌抬头看看肖刚,一脸认真的说道。
“不仅仅是安排有问题,而且在罪犯教育改造特别是老弱病残犯的教育改造方面存在着问题。有问题不能及时化解,有困难不能及时解决,导致罪犯心理失衡,这都是应该总结的教训啊!”肖刚看看卜慌,然后接着说道:“所以,现在我想请你出马,帮助我们完成一项任务!”
“啊?我吗?”听完肖刚的话,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卜慌有些不相信的反问道。
“是啊,你和高风一起吧。怎么样,不愿意?”看着卜慌吃惊的样子,肖刚笑着点点头。
“啊?还有我?监狱长,我们能干什么呀?”一听肖刚点了自己的名字,高风吃惊的站了起来,看着肖刚问道。
“卜慌,你对监狱的情况很熟悉,又学过心理学。你觉得,张春林的死亡只是在值班的时候因为驱赶闯进玉米地里的牛这一个原因吗?没有别的?”说到这里,肖刚一脸严肃的看看卜慌。
卜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肖刚,一脸沉思状。
高风更是摸不着头脑,与张海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张春林确实是在与几头西门塔尔牛的搏斗中死亡的。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肖刚看看卜慌等人,然后接着说道:“张春林是地地道道的海福人,海福又是全省养殖西门塔尔牛的重点县,所以,他张春林对于西门塔尔牛的习性应该非常了解。在发现几头牛进入玉米地之后,他是知道自己斗不过这几个畜生的。面对这种情况,他完全没有必要面对面的和它们决战,可以跑到监区叫民警嘛。玉米地离监区只有几百米,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这么做?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吗?”
说完话,肖刚目不转睛的看着卜慌。
卜慌还是没有说话。肖刚分析的有没有道理,他卜慌心里是清楚的。在张春林出事以后,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张春林刚刚和他说过的那句话。他明明知道自己斗不过那几头牛,为什么会硬着头皮往上冲?会不会想以此受伤,给自己找一个留在监狱的借口和理由?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卜慌没有跟包括肖刚在内的任何人说过。张春林人都死了,在这个时候去妄断一个死者的隐私,他卜慌做不出来。
“还有,在此之前,你曾经和张春林聊了近两个小时,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就看不到他内心深处存在的问题吗?”见卜慌一声不吭的样子,肖刚看着卜慌笑了笑。
“那么,肖监狱长,在这个时候,我和高风能干些什么呢?”见肖刚总是盯着自己,卜慌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我想让你们到监区去,给服刑人员们上一堂课,一堂出监教育课。把服刑人员刑满释放后要面对的各种困难告诉他们,解除他们对刑满释放之后对社会的恐惧感。我想,这种做法无论是对于即将出监的服刑人员还是余刑还长的罪犯来讲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你觉得呢?”
听完肖刚的话,卜慌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肖监区长,在此之前我们两个曾经聊过一会儿。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以后,面临的是社会的歧视,家庭的矛盾,在就业方面更是困难重重。如果我们把这些问题告诉那些服刑人员,会不会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对监区的教育改造工作和监管安全工作起到反作用呢?”
“你的考虑不无道理”听完卜慌的话,肖刚点点头,然后接着说道:“但也未必如此。作为服刑人员,对于刑满释放后所面临的困难是有所准备的。但在平时的教育改造工作中,我们一些民警为了所谓的稳定人心,善意的掩盖了某些东西,又把某些东西过分美化,从而让即将刑满释放的罪犯放松了学习和改造,怀着满腔热忱和一腔希望回到社会。但是,残酷的现实却给他们迎头一击,让他们乱了方寸甚至失去了理智,做出了重新犯罪的行为。卜慌,林正疆的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啊!”说到这里,肖刚摇摇头,然后拍了拍卜慌的肩膀。
把手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肖刚看了看高风,然后又看看肖刚:“肖监狱长,您看着安排吧,我听您的!”
“好,就这样吧。今天上午,你们按照省监狱管理局的要求,把《育新周报》修改一下,下午咱们就进监区给你那些曾经的‘同犯’上课!”见卜慌答应了自己,肖刚高兴的说道。
“但是,我有个条件,不,不,我说错了,我有个请求,希望监狱长能帮忙!”这时,卜慌走到肖刚身旁,恳切的说道。
“哈哈哈哈,好你个卜慌啊,还给我提起条件来了,说吧,什么事情?”肖刚笑着看看卜慌问道。
“在我回蓝海市之前,您带我去看一看林正疆!”
“这……”肖刚看着卜慌,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