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冰融化成的雪水,在乌黑的木地板缝里缓缓流淌,隐有叮咚清脆声音。
红叶禅师抬起头来,感慨说道:“小伙子果然不愧是崆峒派传人,刀剑道运用之妙难以想像,连续四道刀影备有想法,依序而至,便像一篇大好文章起承转合美不胜收,最后那招弃刀用拳更是明悟了战斗的真义,此时想来我竟想向先生挑战,果然有些自不量力,难怪先生开始时那般犹豫,想来是不想让我挫了锐气。”
陆皓最后确实手下留情了,以他现在体内浩然气的充沛程度,身体的强度,那一拳曾经把谷溪的头颅击成破碎的西瓜,又何至于只把观海的鼻子打到流血?
但事实上他也赢得极为侥幸。
陆皓连续施出四道刀,内力用的太多,但仗着识海里的内力深厚并无所谓,关键是他附在前三道刀上的浩然气,直接把他体内的浩然气压榨一空,在施出绿衣剑法后又强行纵掠破雾突袭,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如果红叶禅师当时不是选择用威力最强的佛门功法应对,而是重新以身相似护教明王庄严法像,加强自身的防守,只要再撑片刻,先倒下的便有可能是他。
陆皓看着身前诚恳认输的红叶禅师,心中暗道侥幸,这位僧人虽然境界高深,但常年隐居在山寺之中修课业读佛经,竟似乎并不懂得战斗到底为什么。
这些堕落马贼,并不知道秋雨里那辆黑色马车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但在洪潇示警声响起的瞬间,除了冲在最前面那名马贼,其余的所有人都像洪潇那样,做出了最快也是最正确的反应——他们抛弃了身下的骏马,顾不得任何事情,在湿漉的泥地上连滚带爬,狼狈地以手抓地,蹬着腿,拼命地向远离黑色马车的方向而去,只要能够拉远一段距离,他们似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即便如此,这些堕落马贼依然没有完全避开伤害,数匹冲的太快的骏马冲进秋雨中,被雨中的无形力量割成碎开的肉块,有的马贼靴底被无形的线条切碎,有的人整只小腿被切了下来。
断面处光滑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圆里有白色的眼睛,反而显得愈发恶心。
惨厉的嚎叫声,在秋雨里不断响起,空中那些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线条,似有灵性般,追逐着切割着一切。
洪潇在雨中向后疾退。
抓起两名受了轻伤的同伴,奋力掷向后方,就是耽搁了这么片刻,他身上的盔甲上,便多出了数道如同被锈蚀出来般的刻痕,似乎马上便要崩解。
他闷哼一声,飞剑出鞘,蕴着精纯的天地元气,在身前疾速呼啸而行,光影流转间,不知道与雨中那些无形的切割力量,发生了多少次对撞,本来亮若明片的飞剑。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赵明志。
本命飞剑黯淡受损,对大漠杀手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然而此时洪潇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借着本命剑争取到的片刻时间高速后掠。
也不知道退了多远,终于成功地离开了黑色马车周遭,离开了这场凶险的秋雨,这才急忙把自己的飞剑召了回来。
一名洞玄上境的堕落统领。
在黑骑的最后方,他没有受到秋雨中无形切割力量的影响,只是看着那些冲进秋雨便成碎块的骏马,看着同伴们身上诡异地出现血线和深刻的伤口。
听着同伴们的痛嚎闷哼,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阴怒不甘至极。
只闻他一声厉啸,鞘中飞剑嗡鸣而出,化作一道带着黑色边缘的青光,倏乎间穿透层层秋雨。
向着秋雨深处那辆黑色马车刺去!
然而一入秋雨,准确说,一旦进入黑色马车周遭的层层秋雨里,飞剑便再也无法维持这等威势。
瞬间变得黯淡起来,表面出现一层锈痕,似在片刻间承受了被雨水冲洗数十年的效果。
紧接着,飞剑的锈痕表面之上出现了很多细微的刻痕,龟裂一般。
啪的一声响,飞剑跌落在距离黑色马车三丈远的雨水中。再也动不得分毫。就
像是死透了的虫子,只能被雨水浸泡至腐烂。
本命飞剑被毁,那名堕落统领脸色骤然苍白,哇的一声鲜血狂喷。
寒冷的雨水,从洪潇头发里流下,淌过他的眼睛。
他看着身前的秋雨,即便被逐出神殿,被叶红鱼废去修为时。依然坚毅的眼眸,终于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只是一场秋雨。
层层的雨帘,重重的雨丝。只是那样安静的下着,冲冼着霜黄的野草,冲洗着马车与地面的血水,雨中什么都没有,然而里面却仿佛有无数根最细最锋利的钢线,沉默地等待着切割开任何胆敢进入秋雨中的事物,无论是马是人还是剑。
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秋雨本身,而是雨中那辆安静的黑色马车。
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看着车上的陆皓,洪潇的脸色愈发苍白,觉得这辆黑色马车和车上的人,都并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人间,而是来自幽冥的世界。
眼看着最强大最忠诚的下属,被一场秋雨重创,洪潇眼眸骤然寒冷,不想再去猜忖陆皓是否还能射出元十三箭,识海里内力骤然喷薄而出,调动寺庙四周的天地元气,转化成自己的气息,直接袭向着黑色马车。
带着寂灭意味,充满了毁灭能量的气息,仿佛拥有自己的颜色,那便是黑色,然而这道看似强大的气息,刚刚进入黑色马车周遭的秋雨中,便瞬间消失不见。
至少是在小达摩的精神世界里消失不见,失去了对那道气息的联系,让他的识海受到了剧烈的震动,不由脸色微白,身形微微摇晃起来。
秋雨里的无形切割力量,竟能把最纯粹的气息切割开来!
洪潇忽然想起传说中的某种刀,那种修练至极处,甚至可以把空间切割开的神刀,不由面色微变。
“无名刀!”
洪潇看着陆皓,冰冷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又隐隐透着令人感到心悸的饥渴,就像是饿了十几日的乞丐,忽然在破庙里看见了一个白面馒头,他哪里会理会馒头上有没有血,有没有灰尘,他只想把这只馒头吃进肚子里。
“你居然学会了断牙的无名刀,看来这两年里,你的进步也不小。”
陆皓的谦虚态度,可以到跟要饭的学习的程度。
更不用说断牙。
无名刀是陆皓最强大的一道刀,在他的手中施出来,威力甚至已经近乎于神刀,然而动用无名刀,对他的境界也是极沉重的负担,此时他的脸色竟似比洪潇还要更加苍白几分,勉强笑道:“这两年不知道你躲在哪里,也往是被关在黑狱,也许是遇着什么奇遇,但总之你离开这世界太久,所以有些落伍,不知道我现在的传说,我可以原谅你的孤陋寡闻。”
洪潇淡然说道:“然而战斗才刚刚开始,你便把自己最强大的底牌掀了出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做出如此不智的选择,是我给你的压力太大?”
“我本以为我们这些书院弟子已然是世间最自恋的人,却未曾想到今天又看到了你,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真的很白痴,以虎搏兔亦当用全力。既然是战斗,当然要从一开始便动用最强大的手段,这可是那些只知写字发呆的少女都懂的道理。”
陆皓这句话里的少女,自然指是的龙依莎,当初在荒原旅途中,他曾经教过她以虎搏兔的战斗态度。
被陆皓嘲讽为白痴,洪潇也不动怒,看着他平静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陆皓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再打下去,你先走便是。我没有意见。”
洪潇微笑说道:“你今天必须死。”
陆皓看着秋雨,说道:“你可以尝试过来杀死我。”
洪潇也望向这场秋雨,感受着雨中若隐若现的凌厉剑影,笑容有些淡漠,有些讥诮,无名刀确实强大恐怖,即便是他,也无法破解,然而刀道最大的特点或者说弱点,便是无法永远地维持刀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自然里的风雪雨露霜雪,终会逐渐淡化,直至最后归于寂灭。
洪潇右手负在身后。
左手指着凄寒秋雨,微笑说道:“待雨停刀消,青天重现,便是你的死期。”
陆皓沉默不语。
这令洪潇感到有些不满意,他认真地重复说道:“你今天逃不走了。”
陆皓说道:“从知道来的人是你开始,我便没有想过要逃。”
洪潇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为何……你觉得我们之间终有宿命的一战?”
陆皓微嘲说道:“真不知道你在燕国皇宫里是看什么长大的。世间哪里来这么多的宿命?之所以我不逃,当然是因为用不着逃,不要忘记,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从来没有胜过我。”
“原来如此。”
洪潇有些情绪复杂地感慨一笑,笑容显得有些痛苦,有些感伤,说道:“难道现在你还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说过我不知道这两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奇遇,但我不可能畏惧你。只要是你,我便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失败。更不会死亡。”
陆皓看着洪潇皇子,说道:“因为这是我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像你这种角色,永远只能用来陪衬我。”
车厢里。
桑桑正在往匣中剩着的铁箭上安装什么,听着陆皓的话,手指微微一僵,问道:“你真这么想的?”
雨水掩盖了陆皓轻微的语声。
“我不是小师叔,也不是二师兄,当然不可能这么想,而且我看这个世界上最像故事男主角的人,最后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哪怕打不过他,也要把他恶心死。”
陆皓用余光瞥了桑桑一眼,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桑桑有些羞怒,解释道:“我现在又不喜欢他,而且那时候只是看着他生的好看,想多看两眼。”
陆皓冷声说道:“至少曾经喜欢过,哪怕喜欢的是脸,也是喜欢。”
秋雨凄寒,剑影凌厉,血水渐淡,痛嚎渐低,红莲寺前的气氛依然紧张,甚至将要窒息,然而在这个时候,陆皓和桑桑居然还有心情,藏在黑色马车里窃窃私语,说着当年的旧帐。
洪潇沉默无语。
此时无名刀降临在黑色马车旁的秋雨里,他和堕落马贼们无法靠近,然而陆皓却也无法趁机逃离。
再强大的刀终有消失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