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潇明白,陆皓试图拖延时间,尽快的恢复,于是他略一思忖后,就在清凉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开始治疗体内的伤。
这是战斗里的片刻安宁。
这是秋雨暂歇。
陆皓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已经疯了。”
洪潇说道:“将死之人,哪有资格评断我。”
陆皓说道:“我也许没有资格,夫子呢?”
洪潇沉默。
陆皓说道:“当年你我一道登山,参加书院二层楼的考试时,你在柴门勒石上看到的是什么字?”
洪潇微微眯眼,他当然记得石上写着的那四个字,但他不想记得。
陆皓说道:“君子不争,这就是夫子对你的提醒或者说警告,你总想与人争,岂有不输的道理,你总想与天争,天怎能容你?”
洪潇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天不能容你,你……争还是不争?”
陆皓说道:“该争的时候自然还是要争一下。”
洪潇说道:“那为何我便不能争?”
陆皓理所当然说道:“你凭什么和我相提并论,你不要总想着和我争,你没有可能争的过我,越争输的越惨。”
洪潇笑了笑,平静而冷漠。
就在他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陆皓忽然推开天窗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中渐淡的剑影,说道:“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了。”
洪潇微微皱眉,心想究竟是谁在说废话?
车厢里,桑桑把经过改制的小铁圆筒,套在了匣中剩下的五根铁箭上,默默想着,少爷果然是世界上最会讲废话的人。
洪潇抬手,指向秋雨深处,说道:“你的无名刀还在。”
陆皓左手握住铁弓,说道:“白痴,既然是我的无名刀,怎么可能对我起作用。”
洪潇微笑说道:“那你为何一直未动?”
陆皓说道:“因为我需要休息,不然真的拉不动弓了。”
洪潇问道:“休息好了?”
陆皓说道:“神清气足意满,浑身都是劲儿。”
洪潇说道:“休息不用说话,有无名刀在,拖延时间也不用说话,你先前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而且似乎发自真心。”
“那些话当然是发自真心。”
陆皓伸手接过桑桑递过来的铁箭,看着洪潇说道:“我将要杀死你,而我真心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段时光,也过的非常不爽。”
洪潇面色微寒。
陆皓弯弓搭箭,不再有任何废话,一箭向他射了过去。
洪潇对他的无耻冷血的战斗风格极为了解,谈话之时看似平静,实际上一直在默然准备着下一场战斗的到来。
看似毫无预兆的一箭,早已被他料到。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比先前未受伤时接陆皓铁箭时,更加从容,只见他道袖轻拂,破庙之前天地元气大乱,隐有桃花复现。
黑色的桃花,看似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箭。
洪潇的身影融入秋雨之中,如魅般便要掠过那一箭。
接下来,便是一位知命境强者的恐怖反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那根刺在黑色桃花上的铁箭,爆了。
……
铁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雨中黑色的桃花被炸开片片绽裂飘落,小铁圆柱上的鳞片,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射向洪潇的身体。
洪潇愤怒地尖啸,一身修为尽数逼出身体,秋雨中,无数天地元气被召来,化作无数透明的盾牌,层层叠叠护在自己身前。.
无形的天地元气盾,毕竟不是真的金属盾牌,洪潇也不是修行武道的巅峰强者,嗤嗤啸鸣的金属片,虽然被这些天地元气盾削弱了很多威力,但依然把他身上的黑色道衣割成丝缕,鲜血从那些细微的伤口里溢了出来。
更为恐怖的是爆炸本身所产生的火焰与灼热气浪,在那一瞬间,红莲寺前的雨丝被照耀的明亮无比,然后迅速被烧灼成白雾,发出吱吱的声音。
洪潇在爆炸开始的那瞬间,便改变了如魅身形的方向,足尖轻点湿漉的地面,借着天地气息的自然流淌,以及气浪的推动力,向后方飘去,从寺门飘到了破落的正殿里,身体狠狠地撞上泥塑的罗汉像。
烟尘弥漫,罗汉像断成数截,一口鲜血从他唇间喷了出来,眼神里的情绪异常复杂,因为他无法理解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
先前和陆皓谈论那些天谕和沙渊的事情,其实也是他拖延时间的手段,然而他明明看着那些黑色的雨水落在了陆皓的身上,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陆皓依然神色如常,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最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书院二层楼研制出元十三箭这样的武器,可以帮助陆皓越境硬抗知命,已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结果现在书院居然还能在元十三箭上加上那个会爆炸的小东西。书院这是准备逆天吗!
洪潇扶着残破的罗汉像,艰难地站起身来。
怨毒地望向寺外那辆若隐若现的黑色马车。发出一声极为寒厉地啸叫。
然而下一刻,他的啸声便戛然而止。
因为第二枝铁箭到了。
于是又有一场爆炸。
紧接着是第三枝箭,第四枝箭。
爆炸不断发生,破庙内墙倾梁毁。
罗汉像化作粉末,火苗点燃黄色的脏幔。又点燃倾倒的木梁,顿时火势冲天而起。
整座红莲寺,都燃烧了起来。顿时照亮了秋雨中有些幽暗的世界。
燃烧的寺庙中。忽然响起一声如野兽般的痛苦嘶吼,吼声里充满了愤怒、暴戾、怨毒、杀戮之类的负面情绪,令人直欲捂耳。
火星溅飞,然后被秋雨浇熄。
洪潇走了出来,身上处处焦黑,看上极为狼狈。那些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被灼热的气浪蒸腾而干。
泛着腥臭的恶味。
他脸上的银面具不知去了何处,露出原来被遮住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红肿溃烂,有若艳桃。
不是旧伤,是新痛。
洪潇有洗髓经真气护体,在最危险的关头,迸发出霸道的气息,把真实的火焰隔绝在身体外,但却无法隔绝热量与温度的传递。
银是最易导热的金属之一。
所以他银色面具下的那半张脸被烧灼的最为严重。
这不是他现在身上最重的伤。
但却是看着最恐怖的伤。
数年前在荒原雪崖被陆皓一箭射废,其后如行尸,如走肉,受尽人间白眼与折磨,洪潇英俊的容颜依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多了几道伤疤,未但不损其美,反而更添魅力。
如今他终于重获强大的力量,却没有想到,刚刚重新踏足人世间不久,便遭遇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他的面容终于毁了。
……
让元十三箭变成能爆炸的元十三箭,这是书院后山的弟子们异想天开的想法,刚由六师兄研制成功不久,陆皓此行带的不多。
所以他决定把这五根箭留到最合适的时机才用,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他本以为凭借七根铁箭,就算无法杀死洪潇,至少也能让对方重伤不起,然而他没有想到,此时箭匣已空,弦上只余一根铁箭,洪潇依然没有死。
更令陆皓感到心寒的是——他本以为容颜被毁的洪潇,此时应该痛怒欲狂,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然而当洪潇走出燃烧的少林寺后,眼眸里的情绪依然是那般冷漠,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脸上艳若桃花的恐怖灼伤。
这个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知命强者,从实力上看已经快要接近被唐伤后的夏侯,而从心志上来论,甚至显得更为恐怖!
看着在雨中如煤般浑身冒着青烟、神情却像冰一般冷的洪潇,陆皓觉得嘴唇有些苦涩,心想难道你丫真是沙渊那丫的儿子?
隐隐约约间,陆皓看到了沙渊的影子,不确定是不是在洪潇身上看到的,但他可以很确定,那抹阴影,已经降临在燃烧的寺庙里。
那代表着死亡。
以及绝望。
但陆皓是一个在确定自己死亡之前,永远不会绝望的人。
他看着洪潇说道:“你的故事很悲壮,你现在的形象也很悲壮,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你注定会败给我,然后不停地败给我,就算你今天能侥幸地活下来,以后依然还是会败给我,因为这是昊天注定的事情,所以你的故事越悲壮,你今天留下的形象越悲壮,将来在修行界的传说中,便越可笑。”
“没有信心,或者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说这么多废话。”
洪潇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说道:“但正如你所说,悲壮和任何手段,在此时此刻,都没有任何意义,你今天会死。”
秋雨不停冲洗,无名刀剑影渐淡,最终消失无踪。
堕落马贼们在外围沉默等待了很长时间,待无名刀消失,不用任何命令。
有人骑着未受伤的骏马,有人沉默前行。向黑色马车攻了过来。
这些堕落马贼。
都曾经是地罗煞杀将里的强者,即便是那些曾经的扈从,在服用坐地丹之后,也拥有了洞玄境界的修为。
那五位杀将统领,都达到了洞玄上境,每个人都能与陆皓战上数回合。
至于最强大的统领,更是已经站在洞玄巅峰的领域上,真实境界与陆皓差相仿佛。
也是只差一步便要入知命的强者!
这样一群强者。
足以横扫那些不起眼的西域小国,事实上,总坛以及拜火教的诸多道坛,也正是被这些堕落马贼血洗。
在黑色马车的另一边,燃烧的红莲寺前,洪潇再次召出了自己的洗髓经真气。
上面有一瓣近乎枯萎,似乎随时可能落下。
但他召的并不是桃花。
而是桃花里的剑。
一把通体纯黑的无形道剑,缓缓自黑色桃花里生出。
陆皓忽然摇了摇头。
他转身,不再理会身后的洪潇皇子。
而是用铁箭瞄准了那些堕落马贼。
境界越高的大漠杀手,对危险的感应越敏锐。
洪潇在堕落马贼中最强大,所以他的感应最敏锐,当他发现陆皓瞄准自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向前倒进积水的草丛里。
他曾经是西陵神殿杀将统领,是位职业的杀将人,他清楚在战场上,如果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便不应该珍视任何风度优雅之类的事情。
陆皓没有准备射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洞玄巅峰的堕落统领,很强大,并不见得能被一箭射死。
他手中最后一根铁箭,射向了骑马而来的另外一位堕落统领。
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