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祥云停产通知书已经下发，但是隔天，那道大门之下，依旧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其中就有武臣男。只不过，武臣男今天在家里，喝了口米汤、吃了口馍馍，毕竟，食堂是真的关了。
武臣男手里还拿着库房的钥匙，虽然矿停产了，又不是倒闭了。而且，保卫科还在正常上班，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国有资产避免流失。
武臣男这一路，随便卷起的一阵风，都要在他的身上完完整整侵略一遍，方肯离去，毕竟，十米之内，再无路人。武臣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进了办公楼，偶尔也看到几个办公室半开着门，但是里面坐着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矿上的职工，工装也不穿，就那样歪七扭八的靠在沙发上。还不如蹲守在路边，找工作的小工看起来精神。
迷迷糊糊武臣男走到了运输科的门口，看到周雄还坐在他的电脑后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周哥，忙呢？”
周雄看清了来人，却还是纹丝不动的盯着屏幕。“随便坐，饮水机里有水，下面有杯子，渴了自己倒。你小子来干啥？”
“没事，反正都没事，过来转转。”武臣男一点也不渴，然后歪着脑袋，坐进了沙发。这沙发也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四小时不休息，里面的骨架已经全部散落，武臣男坐进去的一刻，沙发比人感觉更像是瘫倒。武臣男就好象掉进了水里、泥里，找不到一点着力的地方，慌乱的险些喊救命。
“没事回家看孩子吧，来这干啥？就咱单位现在这样，科长一个月才给发一千五，还要求一天上半天班，真还不如饭店刷盘子的。”周雄一边说，一边不停的用鼻子哼哧、哼哧的出气，就好象一个长期的鼻炎患者。
“唉，好死不如赖活着。咱来转转，好歹还有一千五，在家坐着，连一千五都没有。上这么多年班了，你现在让我歇，我还歇不下来了。那可真是坐不住啊！”武臣男像个泥人似的，浑身都像是泡了水，软绵绵的躺着，看着房间角落里悄悄织起的蛛网，心里太难受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熬到退休。没想到的是，连自己的老丈人都没能熬到那一步。
这时，两个头发散乱的男人冒失的走了进来，进门就两手支撑在周雄的办公桌上，那头好像非常重，压得脖子都看不见了。“科长，您帮帮忙，借点钱吧。”
周雄的脸色刚才往好了说也就是个铁青，现在气得是惨白惨白的。“你跟我借钱，我跟谁借钱去？都来找我借钱，我有多少钱够你们借的！”
武臣男觉得似乎自己呆在这里，一来是让周雄太没有面子，二来就是借钱的人无疑增大了难度，于是悄悄的走了出去。他心里是清楚的，矿上的员工们，那会儿趁着工资高，贷款买了房、买了车。可如今，矿上停产所有人一下断了经济来源，可是那贷款，还有好大一笔数字在那里挂着。若是欠了别人的钱，还能想着厚点脸皮、托托人情，争取宽限宽限。可是银行，绝对不会跟你客气的。说不定哪天回到家，发现楼下站了法院的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武臣男也清楚，以前有些工人，一旦工作中有了事故，扣发了工资，当月第一任务就是找领导借钱。那时这些科长们挣得也很多，毫不在意就借了，下个月肯定能补上。如今呢？坐吃山空！所有人恨不得上班都不要开车，油钱在八千块钱工资里体现不出来，但是在一千五里面可就是重头戏了。
想到这里，武臣男觉得脑袋又重了，因为最近两天，他总感觉楼下有些陌生人鬼鬼祟祟的，似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石中玉怀了二胎，不知为何身体越来越差，每天吃多少吐多少。自己的父母年纪又大，勉强能给做点饭，收拾一下屋子，除此以外当真什么都做不了。武臣男觉得，这些人，就是马文涛那个混蛋带来的。这都多长时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冤枉的是，他做的那些事，自己毫不知情啊！
武臣男慢慢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小破屋子，推开门，虽然还算干净，但是空气中暗含着一种空屋的气息。就像是这座屋子也是有呼吸的，它也在不断排出自己身体里的废物。只不过平时进进出出的人多，大家分而食之还感觉不到，如今万箭齐发全部扎在武臣男这个草人身上，难免有点喘不过气。
武臣男坐在椅子里，桌上还放着一个大红色的笔记本，是自己荣升时有人送的。自己一直舍不得用，因为，他总想着多干几年，等屁股热了，再在本上大肆挥毫泼墨，彰显自己的气质。为此还花了五十块钱，在路边设计了几个不同的签名，苦练了一番，却签了不到十个字，就把钢笔死死的挂在了衬衣口袋上。
“我就看着门开了，猜也是你！”黑鬼平日里都穿着工服，如今换了一身皮衣皮裤，脚上的皮鞋也肯定打了好几层油，靠近一点都能闻到一股味儿。“武科长，都快倒闭了，还在这干啥，快去你老丈人那享福吧！”
石总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武臣男自己更不可能出去宣扬，但是谈到他，还是心里处处失落。院子里老人们把玩的扇子上经常看到“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但这话，为什么到了自己头上就这么灵呢？而且还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咋了，黑鬼！井下地面都不生产了，你来也发不上个钱，瞎转悠啥？”
“看你说的，没钱咋了，没钱有交情啊！”说着黑鬼靠着武臣男身后的柜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中华扔在他的桌上，“拿上抽吧。”那样子，就好像从口袋里扔给他一把瓜子一样随意。
武臣男拿起这包烟，发现少了两根，也不在意，苦笑一声，抽出一根，夹在嘴里，也不急着去点。“唉，都穷成这样了，就别抽烟了。嘬两下有个味儿就行！”然后把烟又扔给黑鬼，“行啦，别充大款了，省着点花吧，你那孩子都上学了，你用钱的地方多。”
“你说错了，现在孩子上学真不怎么花钱，都是义务教育，又没有学费。我那兔崽子笨的，对兴趣班也不感兴趣，也算是省下了。”从黑鬼的话里，发现没有特长没有爱好，真的是一件好事。
“那也不行。”武臣男语重心长，“学校是不让你花钱了，你防不住孩子们攀比啊！”武臣男屁股不动，两手提着椅子往黑鬼身前靠了靠，“我家老大，这才上幼儿园，前两天回来跟我说要买电话手表。我说不是给你买了个电子表吗？结果人家说的是电话手表，就这几天电视上天天做广告那个。唉呀，那东西还不便宜了啊！”
“你可说呢，要不说咱都憋着劲挣钱呢，你说不挣钱行不行？偏偏咱矿还是个这。”黑鬼叹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叹的太狠了，就像把肺都给挤扁了、挤空了，弯着腰，嘴巴正好靠到武臣男耳边，“我问你啊，现在废料厂的大门钥匙是不是你拿着呢？”
“嗯，那个以前是洗选科的，管理科也管过一阵子，后来不知道怎么鼓捣的，又归了我们了。”武臣男突然心中一紧，果然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生产时候想着送货，难不成停产了又想偷货？
“那些废料都没有帐吧？能不能给我寻出来几个东西。”黑鬼越说越认真，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钞票的诱惑。
“都是些井下回收上来的废品，你要那东西干啥？再说了，你的车也进不来。就算你进来了，你也拉不出矿，保卫科还上着班呢。”武臣男不想直接回绝黑鬼，宁可把这个锅甩给保卫科。
“这你不用管，我只要能把车开进来，我就能开出去。而且，只要你能把门给我打开，少不了你那份。”黑鬼的脸上有了笑容，脸颊甚至慢慢有了一层红晕，却衬的那张脸越发的黑了。“以前井下那帮人，不管啥东西，稍微有点小毛病，就嫌不好用，随手就扔了，这你也知道。其实那废料堆里，有不少好东西，就是没人去拾。倒也不是没人拾，关键是有的人啥也不认识，不像我。干了这么多年了，我这眼睛，可不比孙悟空的差。我拿出去，自己修修，便宜点，好出手！”
黑鬼怎么收买的门卫武臣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会向王鹏飞揭发，毕竟，谁也不知道王鹏飞又没有从中抽水。何况，这二年，都是凭本事挣钱，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
黑鬼看武臣男低头不语，知道他在想什么，何况武臣男是个什么样，矿上都知道，嘴比井大，胆比豆小。“没事啊！你怕啥了？现在领导都不见人了，何况这东西连个账本都没有。那些破烂都堆成山了，少个三五车，谁也看不出来。你说呢？”
武臣男知道这买卖其实本身并没有多少红利，就是图个空手套白狼。但是自己实在是被马文涛坑苦了，实在不想再有第二个马文涛来坑自己一把了，犯不着为了这屁大的买卖，在给自己添上不清不楚的一笔。“黑鬼，算了吧，我还是怕得不行！”
黑鬼呵呵一笑，就好象自己刚才是在说一个笑话，看到武臣男的窘迫就是达到了效果。然后又闲扯了几句，就告辞了。走的时候，还从武臣男的桌子上顺走了一根九成新的中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