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坚也不在意自己的失态,一边看着张华用纸巾擦拭桌上的咖啡,一边继续口若悬河:“我们山西的煤是谁的,是国家的。所以,我们山西的发展,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利益服务,我们就是国家的能源基地。老百姓喜欢开玩笑,说要是学阎锡山,搞独立,山西人早发财了,那是放屁!”
“呵呵!”张华轻声的笑着,这样的荒唐言,自己何尝没说过。
“其实这没有对错之分,毕竟国家摊子大,不可能面面俱到,从经济战略角度来说,咱们山西必须做出牺牲,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别说是市长,省长也没辙。再看咱们山西现在还有什么能给国人带来印象?煤矿多了去了,有几个牌子能打响的?我以前的老同学,我说你们听说过祥云吗?无一例外都以为我在说北京奥运的火炬图案。真正响亮的牌子也有,杏花村汾酒,平遥牛肉,这跟煤矿可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啊。”
“人家那企业多挣钱呢,咱能和人家比吗?”张华越说越没了力气,身体也簌簌开始往沙发下滑。
“唉,咱总得知道差距吧。就拿那个平遥牛肉来说,人家那公司一共才八百多号员工,一年的销售额是六个亿!这可不是我瞎说啊,网上都能查。你再看咱矿,人倒是多,现在快四千正式工了吧,一年能有三十个亿的销售额吗?”唐坚身体已经完全坐直了,就像警务人员在逼问嫌疑犯一样。
“哼!还三十个亿,十亿就了不得了。就那,都不够还银行的贷款的。”张华无奈的看着窗外,却只觉得空荡的柳条在风中摆弄,越发显得凄凉。
“就这,咱矿,甚至省公司,那帮家伙们还天天咧咧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星期一召开党委组学习会议,星期二组织安全生产标准化验收,星期三召开领导班子考核大会,星期四还有民主班子生活会。反正一个星期排的比国务院的会议都多,有几个是有用的?而且这些会议本身,竟然还当作一种正面的积极的宣传材料,他妈的脸都不要了。”
张华突然翻出一丝苦笑,“唉,谁也知道没用,但是谁也得去开。”
“你呀,你就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他们给同化了。磨去了棱角,等你回到社会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圆滑的只能滚了。”
唐坚说话没有恶意,张华是明白的,只是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他又能如何?如果说祥云煤矿真的是一座即将倾倒的危楼,那么压死的又何止他一个人。“那你说,该怎么办?反正现在矿也停了。总不能让我再去人才市场投简历吧?你也知道,咱那简历,在矿上勉强还算个人,出了外面,狗屁都不是。”
“你要是问我山西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这种问题留给有能力的人去思考吧,我是连扯淡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要是问我你该怎么办,我想说的是,绝对不要再依靠那个地方了,你得找到自己的生存之路。哪怕将来过段日子,它活了,我也建议你,不要回去。”
张华就像病人看到了灵丹,顿时来了精神,拿起桌上咖啡大大喝了一口,竟也不觉得苦,反而尝到了融入其中的一股奶香。“你的意思是咱矿只是暂时的停了,还能复产?”
“我一个局外人,胡说八道而已。反正吧,既然国家暂时还用得着煤炭,那么自然不会让一块大好的资源浪费掉,那不单是地方财政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你别忘了,咱矿可是年产量几百万吨的大矿啊,当年为了这个矿的归属,安平县和卫县县政府的领导们还在市委里闹过架。而且从建设初期开始,就一直是使用的最先进的机电化生产工艺。虽然现在惹了事,但是事情总有个平息的时候。说不定到时候,又是一个新气象呢?”
张华突然茅塞顿开,觉得唐坚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禁心里越发的明亮。
但是他的表现却让唐坚看在眼里,变得莫名的伤感。“你啊,还是离不开煤矿啊。”
张华这刚刚重燃的战火,一下子又熄灭了,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为什么不能做点自己的事业呢?何况,自己的小买卖,不是已经起步了吗?那也是和煤矿不搭边的买卖啊。
唐坚把头转向了窗外,仿佛自己和自己说道:“咱们山西人,其实真的不错。黄土高原自古以来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但是,正因为我们的自给自足,反倒成了我们束手束脚的阻力。如今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必须榨干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能量,方能在这个世界上,谋得一席生存之地。我们总嘲笑河南人在全国各地丢人,其实不应该的,应该嘲笑的是我们,我们连踏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
唐坚再次看着张华:“老朋友,不瞒你说,本来我还在迷茫,但是今天和你聊了许多,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我要走出去,到外面去闯闯,看看我们山西人在外面,能不能活下来。”
唐坚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佩服,还是习惯性的说着:“你想好了没?你虽然离婚了,但是你爸妈岁数也不小了,这一家老小都不顾了?”
然而张华的话却没有给唐坚带来哪怕一点点的疑惑,他解释说:“如今的我,对他们而言,也是个负累。如果出去试试,说不定有成功的那天,可是始终坐在这里,那真的只有等死的一天。”
张华看到的唐坚,就如同一对铁珠子,反射出了一切试图照在上面的光华。便也不再多说,反而回头问吧台里的小姑娘:“美女,你这里有酒没有?我要给我兄弟践行!”
“只有红酒。”小姑娘依旧趴在书本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进去,然后抬头看向这边。
“行,给拿一瓶差不多点的。”张华似乎也借着唐坚得到了部分解脱,“老唐啊,不瞒你说,其实我也背着矿上做了些小买卖。”于是把自己从扶贫期间接触到的一些资源,以及如何借助郭宁家里的关系,这一通简单的解释了一遍。话说完了,小姑娘也拿着红酒和杯子过来了,放下掉头就走。
张华拿起酒瓶,看见上面都是洋字母,不禁有点发怵,“老唐,你给看看,这地方不会宰咱们吧?”
“不会!”唐坚说着轻轻一扭,就拿掉了上面的盖子,“这瓶是我存在这里的,不会向你要钱的。”然后把酒倒进了两个酒杯里,刚刚好满满两杯。“你看,只有多半瓶,倒也分的均匀。我祝张总的生意越做越大啊!你可是正经的脱贫致富路啊!”
“谢唐总吉言,也祝你早日衣锦还乡!”
“不过,貌似你还是没有走出‘官商勾结’的本质啊?希望你早日争取独立!”
两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了最沉闷的声响。之后,唐坚还问了一些郭宁和武臣男的情况,但是很多话,张华也说的不是很清楚。而当张华踏出这道门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唐坚。
今天对于另一个人,也是痛苦的一天,那就是武臣男,原因是,石总也被收押了。而最让石中玉害怕的是,他们连人被关在哪里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武臣男回到家中,石中玉还催促他,让他赶紧给她爸回个电话。但是武臣男当时不知道哪里别着一口气,话也不说,到卫生间擦了一把脸就去卧室睡觉了,而且还睡着了。可是,今天早上醒来,石总的手机就再也没人接了。而据矿上的人说,他是早上被人带走的,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进去。
武臣男自然也接到了祥云煤矿停产的通知,如今可以彻底放下一切寻找马文涛的踪迹了,但是他却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尽快和石总取得联系,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他也知道,就像祥云煤矿的领导班子一样,这一别,再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武臣男开始四处打听,这时却发现,打开手机里的通讯录,里面这些个人,出了煤矿,还真算不得什么人。而那些做生意的人,勉强和工商局能接上话,和公检法,却力量微薄。唯一一个有希望的人,只有郭宁!
武臣男只想紧紧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拨通了电话:“喂,小郭啊,我是你武哥。”
小郭此刻正呆在家里,无聊的把玩着手机。就在今天,他又被大伯一顿臭骂,说是他在矿上的工作不够尽责,再加上这次的矿难事故,往轻了说是后知后觉,往重了说就是失察,导致省公司里的几个高管都被叫去问话,对公司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因此,公司决定,将郭宁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小煤矿学习。郭宁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去,还在等父亲和大伯给他做更好的安排。
接到电话时,郭宁有气无力的说:“咋了,你说吧。”
当郭宁挂了电话,把武臣男的请求向大伯提出时,只听到一句:管好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