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张华来到了唐坚告诉他的书吧。书吧,顾名思义,就是把书店和咖啡吧这样两种形式有效的结合在一起,对于梅城而言,也是个新鲜的产物。而来这里的,多数都是些年轻的情侣,喝点咖啡,说点悄悄话。
这家店坐落在距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从外面看,似乎是故意敲掉了覆盖在砖墙外面的涂料,露出红色的砖面,而这自然而然的色泽,让人感到一股接地气的劲儿。张华透过玻璃,看到里面人不多,其中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正是唐坚,正在低头看着什么书,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张华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不知道哪里藏了机关,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让张华就好象感受到风的吹拂,心中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节奏。一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从吧台迎面走来,礼貌的微笑着问他:“请问您是找人还是看书?”
张华看着两侧三三两两的绿萝错落有致,头顶的吊灯忽高忽地,墙壁全部被放满了书的书架遮挡,竟是连装修的必要都没有,整个地方浑然一体,就好象走进了一间砖窑。不过这里的温度,被空调控制的非常舒服,张华一边拉开拉锁,一边向刚才看到的位置走去,还不忘礼貌的向小姑娘点一下头。
唐坚坐在吧台的斜前方,是一张四人小台,桌上摆放着一张标识着价格的目录单以外,还有一瓶薰衣草干花。张华奇怪,唐坚是怎么找到这个位置的?然后走过去,轻轻的在唐坚正对的沙发里坐下了。张华坐的非常轻,担心一丝尖锐的响动,会影响到角落里某一位安静的书友。这和矿上动辄大呼小叫可完全不同。
唐坚看到张华,笑着拿起桌上一张白色的书签,卡在书中。笑盈盈的问:“今儿吹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不用上班啊?”
“可不嘛,吹的是西北风,贼冷,而且,确实不用上班!”张华想着,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倒不如坦荡点,省得让老朋友请看。他可是已经赋闲在家许久的人了,一点也看不出有丝毫颓废,反而比起过往,更添精神。
“这也对,劳逸结合嘛,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我记得我还在矿上的时候,经常是没日没夜的值班,整个人不蒸桑拿,都觉得呼不出一口热气。”唐坚嘻嘻哈哈的笑着,“你喝什么,我给你点?”
刚才的小姑娘已经给张华倒了一杯白水,此刻刚给张华放下。张华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自然也就不会有白坐的沙发,便叫住正要离开的小姑娘:“美女,你们这里有最低消费是吧?”
小姑娘两手往身后一背,俏皮地说:“有,不过没事,你要是想点就点,不点也没关系,唐哥跟我们都挺熟的。”说完就回到了吧台后面,拿起一本书又读了起来。
“你倒是会享受啊!咋,和这里的老板很熟?”张华有些羡慕的看着小姑娘,再看看唐坚一脸的得意,忍不住想要多了解几句。
“没有,我在这里办了个会员,没几个钱。平时总在这里看书,累了也和小姑娘、小伙子们讲讲故事,逗逗乐子,慢慢的,大家都熟了。至于老板,见过几次,还真没怎么说过话。”唐坚淡定的解释着,时不时看看窗外的柳树,树上的枝条,正有绿芽努力的钻破那层老皮。
“唉,我达不到你这个境界啊。”张华长叹一口气,然后说道:“咱矿停了,你知不知道。”
唐坚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慢慢的转过头:“不知道。”
张华反而有些惊讶:“你就不觉得意外?”
唐坚:“我有什么好意外的?反正那个矿,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倒是你,我觉得,你挺吃惊啊!”
张华拿起水杯,在嘴边蘸了一下,只为湿润一下嘴唇。“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吃惊还是伤心。当年我来的时候,你还没来。那会儿哪有什么办公楼,就是一片野草地,搭了个简易棚。郑总和老董事长在村里面租了个院子,我就天天在棚子里睡着,因为场地上堆放着钢材啊、机械什么的,丢了就窝工了。后来渐渐的先有了一个基础的样子之后,你和老武他们才正式来了。”
“这些我都知道。”唐坚斜靠着沙发,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感觉才没有浪费那点能量。
“咱矿确实是有问题,但是咱兄弟俩实话实说,难道就咱矿有问题?别的矿干净?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哪一块煤上面,不是沾血的。死了人,咱该赔偿赔偿,但是把一个矿给停了,这算什么。造成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员,是不是造成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张华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激动,唾沫都喷到了桌子上。
唐坚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张华,剩下的扔在桌上。“看得出来,这些年,其实你已经把心血投入了进去。虽然平时你也骂,你也抱怨,但是你是自己骂可以,真要是矿上出了事,骨子里你还是向着它的。”
“我觉得吧,矿是个好矿,就是上面这帮人,简直屌都不如。”张华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烟,却发现桌上没有烟灰缸。正要问小姑娘要一个的时候,被唐坚叫住了。
“这里是不准吸烟的,也是我愿意来这里的一个原因。”唐坚看着张华把烟收回去,接着说道:“说实话,虽然我也在矿上呆了那么多年,但是我真的没你这么多情。但是这些日子,也没少看一些有关的文章和书籍,你要是想听的话,我给你讲讲?”
“小姑娘,随便给我冲杯喝的,有味就行!”张华双眼带光,突然放松的靠向了身后,这才觉得,沙发挺软和。
“既然你觉得领导毁了咱矿,咱就说领导。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咱老董事长,绝对是个精明的人。但是那样一个精明的人,为啥还要用王小明这样的人?原因很简单,成大事,什么人也得有!就比如说,村民来闹事,让咱们去摆平。咱俩这吊儿郎当手无缚鸡之力,跟人家去讲道理,人家听你的?就得是鹏飞这样的,下手狠,不怕事,不在乎,先把村民打服了,再去讲道理。还有,咱矿后来条条框框那么多,十有八九都是王小明那孙子定的,为什么?给了你我这样的人,怕被人戳脊梁骨啊!可是人家王小明不在乎!所以,咱矿说白了就像是个牧场,不但得有羊,还得有狗,说不定圈外面,还得放两只狼。”
吧台后面的小姑娘拿着一杯咖啡放到张华的面前,还有一个大水杯递给唐坚。那明显是唐坚自己带的杯子。
“所以领导傻吗?绝对不傻,咱要是觉得领导傻,咱们才是真傻!后来我就认识到,王小明为啥被人骂成那样还能站住脚,肯定还是背后,有领导的默许。只要咱们还认为领导傻,那咱们永远当不了领导。所以,我就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退出来,省得被年轻人踩死在沙滩上。”
“你不是傻,你是看不上煤矿,觉得我们都是老粗,你是读书人。”张华拿起那杯咖啡轻轻舔了一下,好像吃了中药一般的苦,皱着眉,赶紧又放下了。
“是,我是真看不上煤矿,但原因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更没有看不上那群老粗的意思。”唐坚扭开杯盖喝了一口,张华才注意到,那杯子的底部,有一个铁扣,里面塞满了泡好的茶叶。“准确的说,我也不是看不起煤矿,我是为咱们山西伤心啊。”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咱们山西就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98年,就是大洪水那年,咱山西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列全国倒数第二。都说西部穷,咱山西比西部还穷!咱倒是有第一,就是环境污染程度全国第一。这转眼都快二十年了,说起来是山西经济发展迅速,实际呢?整体的增长无法和居民的收入同步,用一位作家的话说,是大面积的赤贫和极端的暴富。”
“是,你说的是,山西的煤老板全国都臭大街了。”张华安静的听着,他知道,郑总他们,不就是那少数的暴富吗。
“好多人都说山西得益于‘黄金十年’,要我说,毁就毁在这十年。那十年,确实,山西的经济增长速度全国领先,而且和煤炭沾边的行业几乎都发了。结果呢?昙花一现,而且还给很多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还扎根在很多人的骨子里,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煤矿上。”唐坚稍一停歇,便继续。“难道不是?我记得咱矿那会相中一片地,本来人家那里是要盖一个醋厂和一个酒厂。结果咱董事长进了一趟县城,还没回来,咱的推土机就过去了。”
“唉,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也别乌鸦站在煤堆上,光看着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张华觉得自己的反驳很无力,但就是忍不住想要说几句。
“为什么山西的煤越挖越穷,越穷越挖?简单点说,就是山西的经济发展战略,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们山西!”唐坚说完这话,把杯子砸到了桌子上,连张华杯里的咖啡,也溅出了两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