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臣男这一夜被搅和的心绪不宁，也试着偷偷给马文涛打了几个电话，果然，每次都是关机状态。他甚至给老丈人打电话问马文涛的去向，却惹得老丈人对他一通臭骂。除了一堆污言秽语，一无所获。

天刚亮，他开上车，就向马文涛的未婚妻家里开去。此刻矿上乱成一团，不少人已经开始纷纷谋求退路，此刻请假不请假，上班不上班，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有权力不按时签到、签退的干部们。

到了那边，武臣男赫然看到窗户上、门口，赫然还清晰的看到曾经张贴过喜字的痕迹，只不过，如今只剩下了带红的浆糊。武臣男也无暇顾及这个时间打门是否合适，咣咣咣的敲响了门。

不一会儿，门上着保险链，推开一道缝，马文涛的媳妇借着缝隙向外看。见是武臣男，这个还算熟悉、还算友善的面孔，才让并紧的一对柳叶弯眉，慢慢分散开去，回到了应有的位置上。接着，门关上，然后才再次打开，把武臣男请了进来。

武臣男看着头顶上的彩带和气球还没撕扯干净，地上随处可见瓜子皮和橘子皮，新娘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的血色，反像是一个守寡的妇人，寸寸脸皮下都透着惨白。但是武臣男不及怜惜，开门见山的问：“文涛去哪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谁知武臣男话刚问出口，新娘子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完完整整的落在了新娘鲜红的保暖衣上，砸出一个圆饼形的暗红水滩。“你说，我到底算是什么啊？”

武臣男想知道的没问着，反倒被这一个难堪的问题塞住了嘴。此刻他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真后悔没头脑走这么一遭！

“嗯，都说结婚是人生大事，可他呢？人呢？”新娘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话，又兀自哭了起来，抽上的纸筒也只剩下一个空壳，远远的看见一个废纸筒，里面已经塞满了白色的纸巾。新娘用衣袖堵着口鼻，但还是有伤情的泣语在慢慢扩散，逐渐犹如锁链一般，在武臣男身上狠狠缠了一圈，似乎每一个环扣都嵌进血肉。

本来武臣男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马文涛走之前一定给媳妇留下什么话，自己也好有所准备。没想到，马文涛真的是走的这么无声无息，让自己彻底乱了方寸。“你相信我，我这次来，真的是来帮你们的，他要是留有什么话，你赶紧跟我说。”

“呜～呜～呜～”新娘的哭声再也压不住了，这已经正式宣告了，武臣男所说的一切，都可以扔进马桶冲走了。

武臣男当机立断，决定不在这里浪费时间，凭借着脑子里残留的记忆，他决定，去马文涛的那些亲戚家、朋友家，挨家挨户的搜！毕竟，他还带着父母，肯定跑不远！

就在武臣男东奔西跑的时候，矿上又出事了。昨天还精神奕奕整顿矿务的牛总，也没来上班。这么排下来，留下主持大局的人，反倒成了蒋爱国。

蒋爱国一早就接到了省公司的电话，接着蒋爱国就在全体干部大会上，向所有人下发了省公司的决定，据说也是来自更高层的决定：停业整顿。

张华坐在这群干部中，静静看着身边的人。有的人瞪大了双眼看着主席台，主席台上空荡荡的坐着蒋爱国和分管销售的王总，这两个人是全然不懂生产的，此刻若是召开生产会议，两个人说不定连底下坐的人说什么，都听不懂。

张华也注意到有的人似乎不为所动，还在处之泰然的玩着手机游戏，对于接下来的工作布置，丝毫不放在心上。张华明白，这些人往往都是吃技术饭的，只有还有矿要用人，他们就不愁饭吃，只不过是原来吃红烧肉，后来改成宫保鸡丁罢了。

张华在人群中，没有看到武臣男，心里不住的羡慕，心想着，连那些懂点机电的班长、队长都不愁饭吃，何况人家这执掌一方地下的石总的女婿呢？同样，他也没有看到郭宁，那就更不消说了，人家来矿上，根本就是玩。回到市里，别的不敢说，找个事业单位，报上他大伯的名字，不都得抢着要？再看看自己，有哪个单位，会缺劳资科长呢？从头再来？来得及吗？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抱怨和叹气又有什么用呢？想当初，郑总把张华带进祥云的时候，这里哪有什么矿区，就是一片普通的农田，只不过那时谁也想不到地下埋藏着黑色的黄金。张华想着，竟不自觉又想起了唐坚，拿出手机两个人发起了信息，约定明天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这场会议很快就结束了，真正的会议内容八个字张华就概括到了肚子里：停薪留职，自谋生路。但是当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后面有人在轻声叫他。他站定回头，却发现是一脸通红的王小明。“王科长，有事？”

“那个，张科长，咱借一步说话。”别人开完会都是向楼下出口走去，王小明却偏偏把张华拉到了楼上，此刻这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张华看着王小明，又想起了从前。都说人年纪大了，进入晚年就喜欢回忆，他如今难道进入的就是事业的晚年？他居然想到王小明刚来祥云的时候，头上似乎还有着茂密的头发，而且人看上去瘦瘦弱弱，像一只穿着外套的猴子。如今，头发也稀疏了不少，脸上多会儿也粘着一层油腻，让人感概岁月之时，多了一分恶心。

“张科长，你听见我说的没有？”王小明突然提高了音量，因为他感觉张华压根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啊？咋了？”张华确实走神了，虽然大家马上就真正的成为平起平坐的三无人员，但是这点客气还得保持。“王科长，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啊。”

“是啊是啊，我也是。按理来说，咱这么好的矿，咱们这么优秀的领导，还有咱俩这么负责的干部，不至于受这么严重的处分吧？是不是得罪下人了？”王小明看起来也很忧伤。

张华心里却赶紧吐了两口痰，暗暗骂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算优秀？他妈的有多少员工是被你这样的人逼走的，还有脸说！“这谁知道呢，咱这个级别的人，接触不到上面的信息啊。”

“张科长，你能不能联系一下郑总，让他给我找找门路。你还年轻，三十来岁，我马上就五十的人了，从头再来怕是来不及了。”王小明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嘴里的话就是他射出去的箭。

“王科长，这话说的，您都联系不上，我去哪联系？”矿上谁都知道王小明和郑总沾着亲，但是郑总退休之后，王小明却不大把他放在眼里，逢年过节也不拎着东西去串门了。正好赶上郑总要换手机，一气之下把手机号也换了，只通知了一些很近的朋友，连王小明两口子都不知道。

“你跟了他那么多年，我前一阵子和媳妇吵架，郑总刚训了我，实在不好开口。”

他妈的，还跟我这扯淡。“王科长，郑总退休以后，又是换手机，又是搬家，我是真不知道。要不，您去问问蒋总，他或许知道呢？”张华故意拿蒋爱国揶揄王小明，因为就在出事前，王小明三番五次陪着蒋爱国往省公司跑，两人都坐着高升省公司的美梦。可惜这梦，说醒就醒了。

王小明也觉得真问不出郑总的去向，又换了话题：“张科长，你觉得咱矿啥会儿能复产？你说到时候新来的领导还认不认咱们这群人？”

其实这话张华也在问自己，但是如今的他，好歹有一个副业，能让自己不被饿死，也就不再想那没有结果的事儿了。“王科长，这谁知道，您不去问问领导？”

“领导也是一个劲儿摇头啊！”王小明说了这话，竟然自顾自摇着头，下楼去了。

张华回到办公室，把会议上的话，简单转述了两句，就和所有人一起，开始收拾东西。张华拉开抽屉，打开柜子，却发现这里存放的一切，拿回家里，竟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唯独那个牛皮笔记本，说不定还能写写画画什么，夹在腋下，就在所有人走出去之后，他在最后，把门，用力的锁上了。钥匙他也不带走，放在门梁上，让它们呆在一起作伴吧。

武臣男整整跑了一天，一无所获，其中有些人居然还骂骂咧咧的说着这样、那样的故事，武臣男越听越后怕，最后看日头落了西山，才无奈的回到家里，期间媳妇打来的十几个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挂断了。

进了家门，发现媳妇正坐在沙发上，女儿坐在电视机跟前看着动画片。石中玉看见武臣男，着急的就说：“干什么去了一整天！赶紧给我爸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