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建成于1906年,是当时全国最大的火车站。车站的北城墙上凿有城门,可以很方便东交民巷这一使馆区和火车站之间保持畅通。
朱尔典在站台上踱来踱去,时不时朝远处望上几眼,看他样子像是在等候接站。他的那辆马车就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朱尔典驻足观望,一列火车吐着白色的气雾由远及近徐徐驶入站台。火车刚刚停稳,乘客们便迫不急待地陆续走出车厢。
朱尔典轻而易举地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身材高大的罗伯逊,他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过去:“罗伯逊先生,欢迎您回来。”
罗伯逊穿着一身便装,从外表,很难看出这是一位大英帝国的军人。他一只手里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一只看上去很陈旧的皮箱。
罗伯逊把两只箱子放在地上,同朱尔典握手说:“劳动您的大驾,让我觉得很抱歉。”
“都是该死战争。”朱尔典朝马车夫招了招手,车夫很快把罗伯逊脚边的行李箱拿在手里,当他正要去搬那只外表陈旧的皮箱时却被罗伯逊制止了:“这个我来拿。”
“好的,先生。”车夫稍怔了一下,便领会了罗伯逊的意思,这是告诉他:“这只箱子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车夫把罗伯逊的行李箱搬上马车,自己识趣地站在车门前等候两个人。
朱尔典见罗伯逊作出这个举动,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低声说:“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吧?”
罗伯逊机警地提起那只皮箱:“我们到车上说吧。”
两个人钻进马车,罗伯逊轻轻拍了一下手里的皮箱,讳莫如深地说:“威海卫之行的收获全都在这里。”
朱尔典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看来骆克哈特的确没有让我们失望。”
罗伯逊说:“这里是当年威海卫招募华工的全部档案。”
朱尔典风趣地说:“真想不到,您居然把骆克哈特先生这些压箱底的家当都带了回来。”
罗伯逊打开皮箱,取出几沓厚厚的卷宗递给朱尔典。朱尔典低头翻阅,这些档案里有文字、有照片,每一项记录都详实可靠。
罗伯逊说:“通过查阅这些档案以及对威海卫的实地勘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威海卫的确比香港更适合作为华工招募的大本营。这足以证明您的见解是非常正确的。”
“很好。”朱尔典很喜欢罗伯逊这种先提出结论,然后再引用论据的方法。这种方法简洁、易懂,正符合罗伯逊干练的军人风格。
罗伯逊继续说:“本世纪二十年代初,南非矿业的开发面临着巨大的机遇,一些国内商人纷至沓来。一时之间,南非矿业的开发如火如荼。可接下来,劳动力资源不足成了制约矿业发展的巨大瓶颈。于是,这些精明的商人就把目光转向人力成本低廉的中国。对比之下,他们觉得威海卫比香港更具有开发价值。1904年,南非约翰内斯堡的维瓦特斯兰矿业协会组织精干队伍,来威海卫进行为期数日的考察后,与威海卫英国洋行签署联合招募华工和修建华工营的合同。半年后,在威海湾北岸建成了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华工营。直到1907年,在骆克哈特的主张下,又把劳工输出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海参崴和苏门答腊。”
朱尔典抬起头,他觉得听罗伯逊的叙述,要比去翻看档案薄更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更为有用的信息。
罗伯逊继续说:“您说得很对,这些前辈已经为我们走出了一条成功的道路,伦敦方面只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就万事大吉了。他们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式,但凡在中国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香港。”
朱尔典说:“我们就是要颠覆这种思维定式。要让他们知道,解决一个问题永远不会只有一种方法。”
罗伯逊点头说:“如果在威海卫设立华工招募基地,既能解决您担心的南方人的身体素质问题,又可以避免伦敦方面的顾虑。虽然我们没同中国政府合作,但以骆克哈特同山东地方官员的关系上来看,在他们管辖的境内招募华工应该不会有问题。”
朱尔典也显得很得意:“中国有句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梁士诒再有本事,也不能把手伸到威海卫。”
罗伯逊话锋一转:“威海卫的配套设施很完善,现存三十栋遗留下来的营房可以继续使用。威海卫工人的工资比香港至少低30%,选择威海卫可以节约一笔很可观的财政支出。最主要的是,我们招工是通过租界地直接招募,可以省去支付给中介公司的佣金,不像法国,要把很大一笔佣金付给中国的合作方。”
朱尔典把手里的卷宗还给罗伯逊,他对自己和罗伯逊即将提出的“威海卫计划”显得信心十足:“选择威海卫可以说一举数得,我想不出伦敦方面有什么理由不同意我们的计划。”
罗伯逊耸了耸肩:“任何一个思维还算正常的人都会认为这个计划更加切实可行。”
朱尔典故意讳莫如深地说:“为了即将通过的威海卫计划,我有一个提议。”
“噢?”罗伯逊怔了怔,望着朱尔典那张严肃的脸。
朱尔典那张许久以来都一直阴云密布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久违的阳光:“我想请您喝一杯。‘全聚德’的烤鸭味道很不错,肥美的鸭肉,配上醇厚的中国酒,那种感觉简直棒极了……”
罗伯逊见朱尔典这么说,心里不由也轻松了许多,他笑了笑,然后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或许您忘了,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
“您要是不说,我还真给忘了。”朱尔典风趣地耸了耸肩,“不过,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朱尔典皱着眉:“我真的无法想像,长期面对那些没什么味道的蔬菜,您就没有一点儿难以下咽的感觉吗?”
罗伯逊微笑着说:“有个办法您可以试一试,或许会让您以后面对肉食的时候才真正觉得难以下咽。”
朱尔典好奇地说:“我愿意尝试一下。”
罗伯逊郑重地说:“肉类从本质上说其实就是动物的尸体,这种论调您不反对吧?”
“当然。”朱尔典皱了皱眉,隐约觉得罗伯逊下面的话还会让自己更加不自在。
罗伯逊继续说:“当您面对任何一种动物尸体的时候,您还会保持那么好的食欲吗?”
朱尔典沿着罗伯逊的话展开了联想,就拿那道让他垂涎欲滴的“全鸭宴”来说,现在竟变成了一幅鲜血淋漓的画面:活生生的鸭子被宰杀、放血、去掉毛羽、赤裸裸地吊起来......
他又想到了欧洲正在进行的战争。
这场战争,让千千万万的人变成了尸体,这些死去的人和那些被宰杀的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动物葬身人腹,而人最终被埋进坟墓,只不过归处不同罢了。
无论人和动物,他们岂非都很可怜……
想到这里,朱尔典的胃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他的心也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其实,蔬菜色拉配上法国红酒同样别有风味。”
罗伯逊笑着说:“坦率地说,这是个好主意。”
今天是礼拜天。基督徒称其为“主日”或“复活日”,意思是“主的日子”。
严格说来,每个礼拜天教徒们是必须要到教堂礼拜的。
今天的礼拜结束后,姚存义和约瑟等一干修士便带着前来礼拜的三十几位信徒一同享用修道院为他们准备的午餐。
餐厅里,伴随着美妙欢快的音乐,众人不再拘谨,而是一边谈笑,一边尽情享用起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武孝仁很不习惯这种热闹的场面,只是简单吃了几口,便打算借故离开。
他走到姚存义身边说:“老师,我吃好了,想先回去。”
要在平时,武孝仁做什么事,姚存义都会许可,可今天却破天荒地问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吗?”
“我想再温习一遍昨天学过的经文。”武孝仁本以为用温习《圣经》的理由可以得到姚存义的允许,谁知却被对方一口回绝了。
姚存义指了一下那些沉浸在喜悦中的信众们:“孝仁,你不觉得跟这些兄弟在一起,自己也会很快乐吗?”
武孝仁心里还是比较反感这种场面:“只是……我还是想把新学的经文再记得牢固一些。”
姚存义微笑着说:“只有懂得怎样跟你的兄弟相处,你才会懂得怎样跟上帝相处。”
武孝仁怔了怔,他觉得姚存义的话里似乎有弦外之音。
“整天在屋子里是会憋死人的。”同坐在一旁的李忠孚也凑过来笑着说,“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多好啊。”
“可是……”武孝仁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约瑟牧师一边拉着欢快的小提琴曲,一边踩着轻快的舞步走过来说,“武兄弟,你觉得我的舞跳得怎么样?”
武孝仁不会跳舞,自然不好评价,只得故意露出笑容,搪塞道:“你跳得非常好。”
约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也来跳一曲,我给你伴奏。”
武孝仁忙摇着双手:“我……我可不会。”
“坦率地说,约瑟兄弟的舞跟他拉的小提琴比起来只是个半调子。”姚存义毫无忌讳地笑着说。
“您是在称赞我吗?”约瑟停下舞步,小提琴曲调一变,一首《圣母颂》悠然奏出。
曲调深邃通畅,和缓悠扬,用餐的人们也被这乐声感染,渐渐停止了说笑,凝神倾听起来。
这首曲调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仿佛就是圣母玛利亚的肖像画,以她那无比的虔诚和慈爱深深感染着每个人的心灵。
钢琴师见小提琴的曲调变了,便也变换了节奏,与小提琴的乐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武孝仁被这庄严的乐曲感染了。他不知不觉又坐了下来,仔细聆听着……
乐曲高潮中,仿佛每个音节都涌现出圣洁的色彩,让人们徜徉其中,去体验生命那与生俱来的神秘……
演奏结束,全场顿时爆发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姚存义朝约瑟招了招手:“约瑟兄弟,如果你能告诉孝仁为什么这把破旧的小提琴会演奏出如此美妙的声音,我想他一定非常愿意听。”
“约瑟牧师,坐这儿吧。”李忠孚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约瑟。
“谢谢。”约瑟坐下后,把小提琴放在餐桌边上,对武孝仁说,“武兄弟,你喜欢小提琴吗?”
“刚才那美妙的声音,真……真的是这把琴发出来的吗?”武孝仁拿起约瑟的小提琴,仔细端详着。
真是难以置信,刚才那令人心旷神怡的乐声,竟然就是这样一把极不起眼的乐器奏出的。
约瑟笑着说:“我们有时的确会被事物的外表迷惑。就像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皇宫,外表上金碧辉煌,可里边却已经被盗贼和骗子抢骗一空了。”
武孝仁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小提琴,眼里充满了无限渴求,“能教我拉小提琴吗?”
约瑟说:“当然,如果你真心喜欢的话。”
“谢谢您约瑟牧师。”武孝仁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约瑟鞠了一躬。
“不管学什么,第一课都是至关重要的。”姚存义朝约瑟眨了一下眼睛。
约瑟会意,对武孝仁说:“现在,我们就来上第一课。”
“现在?”武孝仁一怔。
约瑟从武孝仁手里拿过琴:“第一课其实很简单,就是知道调节琴弦的重要性。”
武孝仁聚精会神地看着约瑟的一举一动。
“无论哪种琴都要靠弦发出声音,如果我把弦调得很紧……”约瑟把琴弦故意调得很紧,拿起琴弓拉了几下,小提琴发出了一阵刺耳难听的声音,“曲子还是刚才的曲子,可声音却让人无法忍受。”
武孝仁虽然不懂乐器,可约瑟的示范却让他明白了:“琴弦要是太紧,拉出来的声音一定不好听。”
“不仅如此,弄不好的话弦还会断掉。那样,我可就要破费了。”约瑟又朝反方向了拧着弦轴,“要是我把琴弦调得很松呢?试试看?”
武孝仁接过小提琴,在上面拉了几下说:“太松……太松就不会发出声音。”
“对,这弦儿要是松大劲儿了肯定没动静。”李忠孚在一旁搭茬儿道,“约瑟牧师的这把琴虽然跟二胡长得不一样,可理儿却差不了。”
约瑟听了哈哈一笑,然后望着武孝仁:“事实说明,是不是只有这四根弦松弛有度,才能演奏出美妙的乐声呢?”
武孝仁用力点头:“是这样的。”
“Very good!今天的课程就到这儿吧。”约瑟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朝武孝仁眨了一下眼睛,“一个修士的生活,其实跟调节琴弦没什么两样。”
武孝仁还想说什么,谁知约瑟已经再次拉起快乐的曲调走向了演奏台。
武孝仁若有所思地望向姚存义。
李忠孚却洞悉了约瑟的弦外之音:“孝仁,我觉得约瑟牧师是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
姚存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如果总是使劲的绷紧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崩溃的。有时必须放松一下,就像现在这样。”
听完姚存义的话,武孝仁再也不去坚持温习《圣经》了,而是扬起笑容和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信众打成一片,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