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复产之后,并没有迎来任何欣喜,反而是更加沉重的负担。本来,每个月的产量就维持在极限的边缘,不论工人也好,机器也罢,都盼着休息的一天。但是,连续十多天的停产检修,必然空下来十几天的产量,而这些产量必然将分摊在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或者未来的几个月里。
因此原本指望复产之后好好休息两天喘口气的人,希望再次落空。不过,身在煤矿的人,工资不按时发,假期不按时休,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他们依旧要穿起厚重的工装,踏着沉重的脚步向那个深邃的黑洞里走去。就像很多人嘴边挂的那句话一样:没办法呀!
但是井下吃紧,地面依旧有人可以潇洒的生活,其中就包括此刻开车来到扶贫扶贫工作站的郭宁和张华。郭宁下了车,也许是季节的转变,也让他领略到了来自“穷山恶水”的美。张华则是下车后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比刚开始来的时候看着漂亮多了?”
郭宁看着面前的那个院子,张灯结彩,院子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反倒像是市里一个高档农家乐饭店,地上还铺着红毯像是有什么大喜事一样,不禁问:“这是谁家娶媳妇呢?”
“谁家娶媳妇能摆得起这样的排场?那还叫贫困村?早就把帽子给他摘了。这是试验点明天剪彩做准备呢。这是那个傻屌把红毯给铺开了,赶紧卷起来,一会儿就踩成黑球了。”张华眼到手到,弓着腰就去地上卷红毯。
郭宁见状赶紧上来帮忙。别看这红毯只是装个样子,薄薄一层,但是铺了一百多米,卷起来也是沉甸甸的。
“哟!张科长还亲自动手了?”
二人的脑后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虽然郭宁离开的时间很久了,但是记忆犹新,毕竟,这是,他来到祥云接触的第一位领导。二人站起身,回过头,王小明腆着肚子微微笑着。张华三天两头都能碰着,没什么感觉。郭宁却觉得,王小明似乎瘦了不少,但是脸上容光焕发,就像抹了一层猪油一样明亮,头顶似乎掉了不少头发,只好把两侧的头发留长,然后尽力向中间倾倒,遮盖油亮的大脑壳。看来,聪明绝顶,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哟,这孩子是小郭是吧?一阵子不见,是不是长高了?看着也精神多了!”
不知道王小明这话的本意是什么,但是称呼郭宁为孩子,还说他长高了,这在市里一般都是长辈问候晚辈才会用的调调。郭宁感觉自己被占了便宜,再加上今时不同往日,自己是省公司的特派驻矿监督员,自然用不着和他客气。“王科长,确实好久不见啊!我还以为您早就升矿长了,怎么还是科长啊?是不是其他的科长配合不到位啊?”
郭宁自然知道王小明升为经理助理的事情,更清楚的是矿上流传的八卦,王小明私下来特别喜欢别人叫他王经理助理。而且为了避免麻烦,更喜欢别人称呼的时候,把最后两个字省略去。
“唉,小郭这是笑话我。不管在哪个岗位,都是为人名服务,为国为民,为董事长分担解忧,为职工同志们排忧解难。哪怕就是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只要内心坦坦荡荡,无所谓,我不怕!”
要不是郭宁在祥云工作多年,差点就信了。“对对对!咱祥云煤矿就是缺乏王科长这种鞠躬尽瘁的精神!要是矿上再多两个王科长这样的领导,咱矿早就名列全国一流矿井行列了!”郭宁越说越起劲,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也不知道王小明听着什么感觉,但是他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唉,小郭说的也有点夸张,也不能把功劳全算到我头上,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嘛!那啥,你俩再辛苦辛苦,我去前面的水塘看看。”
郭宁看着王小明像一颗肉球似的滚远了,才问张华:“这人脸皮就这么厚?我说的够露骨了吧,一点反应没有?还挺享受?”
张华哼哧一声,“你以为了?要不凭啥人家是经理助理,全矿独一份!以后没事我也拿本厚黑学看看,什么脸皮要厚而无形、心要黑而无色,这样才能成为‘英雄豪杰’。”
郭宁还一声更加响亮的哼哧,“拉倒吧!就你?看不了几页就睡着了,别把自己祸祸了!对了,反正矿上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晚上咱回市里,把你老婆孩子叫上,我这回来还没拜会嫂子,我请你们家吃个饭。”
张华本来还晴空万里的脸瞬间阴云密布,“算了吧,叫上老武、鹏飞几个人瞎吃口,也不用去市里了,就在县城里凑合吃口得了。”
郭宁不知道其中的变故:“唉,你给我省什么钱,没事,只要你高兴,都带上也行,到时候男人们一桌,婆姨孩子们一桌,互不干预,我也是一片心意,行吧,叫上,都叫上!”
张华这才说道:“媳妇去美国了,一时半会不回来了。”
张华的话却牵动了郭宁心里的另一个人,此刻也在海外,想象中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不知不觉,自己的声音也低沉了三分,“那就算了,就几个老爷们喝两口得了。”
张华狠狠的提了一口丹田气,舒展眉头,“走,我带你去水塘那边看看,看看王小明那个傻逼掉进去淹死了没有。”
郭宁并不清楚这户大院的来历,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要干什么。还像从前一样,跟在张华的身后,像一个忠心的小弟。绕过了两个大棚,赫然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水塘,当然也看到了王小明站在一旁,和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就在这远远看看就行了,离近了,又和那个傻屌碰上了,还得打招呼,麻烦!”
郭宁自然知道张华说的是谁,他也不愿意多走一步。看这水塘,长宽各五十米,明显就是人工挖掘出来的,四条边,就像是一个巨人比着尺子画出来的,连四个角都是正正的九十度,那尖锐的角看上去都能戳破一层生牛皮。水塘的边缘还用混凝土加固了,郭宁注意到还有人拿着马扎已经坐在水塘边垂钓。
“华哥,这穷地方吃水都困难,哪来的水养鱼?还有,这鱼又是谁养的?”
“我告你你可不敢乱说啊!”张华架着胳膊看着前方,“这水都是矿上用洒水车拉过来的,都是过滤水。鱼能活,人可不敢吃。就算是这池子里的鱼,我也不敢吃,就是领导们逗乐用的。”
“越说我越糊涂,一个贫困村搞这个东西干啥?哪个领导抽风了,跑这里钓鱼,去水库多好,场面大,风景好!”郭宁去过梅城水库,那里的水一眼都望不到边。
“你还是年轻啊!有时间多看看马云,格局决定未来,懂不懂?你以为这地方是给村民盖得?那不是扯淡呢!你瞧啊,刚才咱们下车的那个院子,是住宿的,这个不用解释了吧?这大棚里的蔬菜,是让采摘的,水塘,是用来垂钓的。这还看不出来?这是给领导们度假准备的地方。”
“现在国家查的这么紧,谁还敢公费度假?”郭宁觉得张华的话里处处都是漏洞。
“你是不是傻?谁跟你说是度假,这是‘接受工农红色文化贫困再教育’!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贫困村,来这地方就是扶贫。既接受教育,又能给村里带来实际的帮助,反正是企业消费,领导们也能放松放松,交流一下感情。这岂止是双赢,这是好多赢。”
一通帽子已经把郭宁说的头晕了,突然也丧失了观赏的兴致,只想回车里睡觉。
“这就走啊?不再看看别的地方了?”张华看郭宁往回走,一边跟一边问。
“领导们的地方,看多了有气,看多了折寿。我命薄,回去啃我的疙瘩去吧。”郭宁明显有气。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帐,对于这个村子是否划算,但总觉得,得利的,永远还是站在金字塔顶上的那几个人。
“慢点走,我还有个正经事问你。你觉得我要是把村里的这些农产品拿到市里去卖,有市场没有?”
郭宁回头看了一眼张华,不像是开玩笑。“华哥,咋了?缺钱了?”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缺钱了。是从来就没有过钱!”张华笃定的看着郭宁。
“我跟你说实话啊,其实现在市里那些领导们,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就喜欢吃点村里的无公害。难听点说,就都是贱!以前国庆放假,都是跑到北京、上海去玩。现在,都是钻到一些农家院里去掏老百姓的鸡窝,去人家的地里面摘黄瓜、扒土豆。就连我大伯,过年的时候,也让我给他去村里收点小米什么的。”说完郭宁回头看看张华的反应。
“你继续说,我听得了。”张华催促着郭宁,也不觉得郭宁走得快。
“但是,华哥,这个东西说实话,难的就是销路。比如咱俩这关系,你要是卖我,说是无公害,我肯定信。但是你要是把车开到市里大街上,哪怕城管不撵你,陌生人也未必信得过你。何况,好不容易结识下两个回头客,过两天你又换了地方,上哪找你去?再说了,这东西,本小利也小,钱都花在路费上了,你要是相干,可得好好算计算计。”
“是,要不这个事我就得问你了,你家认识的领导多,问你就对了。而且现在女人们不都是搞微商,我觉得这个方式不错。”张华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也不知道是走太快喘的,还是心脏太兴奋,给脸上泵了太多的血。
郭宁心里在想,这都是怎么了?至今还有人时不时问自己矿上哪个部门好,想方设法的托关系、找门路。而矿上的人,都把心思动到了外面,难道这就是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