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就是省城。郭复他们终于领略到了济南城的大。
他们用了近三个月才算把济南城所有的铜匠铺子和铁匠作坊找了个遍,遗憾的却是连李忠孚的半个人影都没摸到。
眼看“常三爷”给的盘缠就快花光了,灰心之余,三个人决定找个饭馆边吃边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几个人进了一家酒楼,临桌也有几个食客正等着上餐。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从门前经过,几个食客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的议论不禁吸引了郭复的注意。
一个矮胖子说:“几位,你们说,这日本人在济南能待长久吗?”
“准长不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说,“济南是啥地方——是咱老祖宗留给咱中国人的,他小日本儿凭啥站住脚?”
“程掌柜,这可不好说。”一个年纪最长的食客接着小胡子的话说,“德国人占着青岛占了那么久,英国人也一直霸着威海卫,现在这日本兵满城都是,我看济南也悬。”
没等程掌柜接茬,其中一个穿着新夹袄,大约四十出头的食客,颇为火爆地插言:“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袁世凯要真有种,能眼瞅着让日本和德国在中国的地盘上开仗?什么民国是属于民众的国家。说得好听,如今都被欺负到家门口了却连个屁也不敢放。这算哪门子的民国?我看还不如大清朝。”
“宋掌柜,话不能这么说。”最初提出问题的矮胖子说,“听说咱督军大人一时一刻也没闲着,整天都在跟日本人交涉周旋。”
宋掌柜弹了弹新夹袄面上的浮灰,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靳云鹏做得都是表面文章。人家把胶济铁路都给占了,他才跟日本人签了个什么狗屁文书。说什么铁路的所有权还是中国的。你们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这时,伙计已把郭复他们要的酒菜端了上来。王辰和老鹰对吃更感兴趣,郭复则是一边吃一边继续留意着邻桌客人的谈话。
邻桌这伙食客谈兴未尽,对刚才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没办法,矮胖子只得把话题引向坐在他旁边一直静静看报纸的一个同伴:“徐先生,你博古通今,见多识广,你给我们评评,看看谁说得对。”
“对,徐先生,你也发表一下高论。”众人见矮胖子这么一说,纷纷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被矮胖子称作“徐先生”的那个人。
郭复也颇感好奇地朝这个人望去。
徐先生大约三十出头,穿一件灰色长袍,长得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最引人注目的是,民国已经成立了三年,可他的脑后却还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让人一望上去,顿有一种犹在大清朝的错觉。
徐先生放下手里的《大东日报》,缓缓摘下眼镜,文绉绉地说:“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孙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孙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孙保之。我齐鲁大地,始自周公、姜尚,又有孔、孟二夫子荫为庇佑,可谓人杰地灵。自可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所谓‘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他日本算个什么东西——倭寇而已矣!《中庸》有云:‘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他一个小小的日本有何德行,能久据我济南呐?”
郭复被徐先生的一番说词说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闹了半天,原来是个迂腐的穷酸!难怪还留着一条狗尾巴。”
“还是徐先生见识高!”程掌柜一听徐先生支持自己的观点,顿时眉开眼笑地往他的茶杯里斟满茶,颇为卖弄地朝众人说,“日本人是怎么来的?是徐福带着秦始皇的五百童男童女生出来的。论起辈份来,咱是他祖宗。只有咱收复他,哪有他占着咱的道理?”
宋掌柜瞥了一眼徐先生,拉下了脸:“徐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能因为教程掌柜家的孩子认字,就帮着他说话。”
程掌柜得着便宜还卖着乖:“宋掌柜,你可不能这么说。徐先生向来帮理不帮人,在座的哪个不知道?”
宋掌柜没理会程掌柜,而像是故意要跟徐先生争论个长短:“那我到想请教请教徐先生了。”
“请教不敢当,有话但说无妨。”徐先生若无其事地轻啜了一口茶。
宋掌柜见对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由火起,他清咳了一声:“如今这日本兵不但占了咱济南,还从德国人的手里把青岛也给夺了去。要照徐先生的说法,日本人必不能在山东待得长久?”
徐先生淡淡地说:“不错。”
宋掌柜干笑了两声:“请问徐先生,你说这日本人到底能待到啥时候?是今冬啊还是明春呐?有没有个准日子?”
“宋掌柜,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没等徐先生答话,程掌柜不干了,“徐先生教的是学问,又不是摆摊算命,日本人哪一天走,他说得可不算。”
宋掌柜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程掌柜,把头扭向徐先生:“听说徐先生弱冠之年便对《周易》钻研颇深,不知是真是假?”
徐先生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钻研谈不上,略知一二吧。”
“徐先生不必谦虚了。”宋掌柜打了个哈哈,“《周易》上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冥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这话不是假的吧?”
徐先生说:“句句真实。”
“你看,我说什么?徐先生既然对《周易》研读颇深,就连天地万物,幽冥鬼神的事都能了如指掌,更别说我问的那点小事了。”宋掌柜故意望了一眼程掌柜,转头又说,“徐先生,你到是说说,这日本人究竟啥时候能走?”
程掌柜在心里一个劲地埋怨徐先生,话说得太大、太满,这回可不好收场了。
想到这,他忙指了一下已经上来的菜肴,意欲帮徐先生岔开话题:“来,诸位,吃菜吃菜,一会儿该凉了。”
可徐先生似乎没看懂他的举动,而是一边夹起菜,一边讳莫如深地接过宋掌柜的话:“宋掌柜,日本人到底哪天走?有一个人最清楚,我看你还是去问问他吧。”
宋掌柜诧异地看了一眼在座的几个人,又把目光移回到徐先生脸上:“噢?这个人是谁?”
徐先生嘴里嚼着菜,含糊不清地说:“靳云鹏。”
宋掌柜先是一愣,继而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他一个山东督军能知道日本人啥时候走?他要是能作得了日本人的主,济南城也就不会让日本兵给占了。徐先生,你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怎么还消遣起我来了?”
“此言差矣!”徐先生放下手里的筷子,郑重其事地说,“古人云:‘强兵以足食为本,攘外以安内为先。’又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徐先生说完这番话,就连一旁最先提起话题的矮胖子和最年长的食客都放下了筷子:“听徐先生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徐先生拿起自己刚刚看过的那份报纸递给年长食客:“诸位,先看看咱山东的匪患吧。”
年长食客接过报纸,另外几个人也把头凑了过去。
徐先生继续说:“眼下山东境内百余县都有土匪。各地股匪,多者千人,少者数十人,忽聚忽散,纵横数百里,架人勒赎,抢女作妾,稍不如意,便杀人放火,鸡犬不留,乡民受匪患之苦,简直馨竹难书。”
年长食客指着报纸:“这上面写的:东昌匪,匪首王伯士,焚杀抢劫,专事勒赎;滕县邵老七,常率党羽,携带快枪,四处劫掠,大肆滋扰;峄县野狸子,匪众二千余人,机关枪多挺,匪焰更炽,竟纠合滕、费二县之匪众血洗武家镇……”
王辰、老鹰一听临桌谈起了土匪还有野狸子,都不免暗吃一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吃饭的速度,也支楞起耳朵专心听了起来。
“郓城匪、观城匪、长清匪,可谓数不胜数。匪众出没无常,动辄啸聚,奸淫焚掠,无所不至。更有甚者,峄县野狸子竟搭台演剧,将肉票当作陈世美,铡死数人……”年长食客读到这,不禁长叹了一声,“土匪之恶真是令人发指,这是什么世道?咱们这些官老爷也真坐得住,他们就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土匪为非作歹而无动于衷。”
“听说政府军一直在剿匪。”程掌柜的眼睛紧盯着报纸,趁年长食客发表完议论后,继续念道,“你看,这不是写了吗,兖州镇守使田中玉在剿灭滕、峄、费三县交界之匪后称‘若不急谋善后,以为一劳永逸之计,则军队一去,难保不死灰复燃。’陆军第三团统官马长临也称,‘东省土匪蜂起,南北勾结,警告频闻,省西南一带十数县几无完土,虽有驻防各营,不足以资镇慑。’看来,这田中玉还真是为山东的老百姓干了点实事儿。”
宋掌柜故意跟程掌柜唱起了反调,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田中玉说的那番话,是在给自己留退身步。这叫官样文章,当不得真。”
“剿匪、剿匪,剿到现在我看是越剿越凶。”矮胖子忍不住点了一下报纸,“你们看这儿,缉拿峄县土匪的通缉令,都上了咱济南的报纸了。”
“是吗?”几个人的目光刚离开报纸,听矮胖子这么一说就又把头都凑了回去。
矮胖子眯着眼睛读道:“峄县匪首郭复,男,二十七八岁,身长五尺,下颚较尖。其人阴狠狡黠,三月前与匪从王辰、老鹰越狱逃遁……对知其下落并缉捕该匪首、匪从有功者,特奖银洋100元……”
郭复听到这不禁暗吃一惊,王辰则凑过头低声谐谑道:“二当家,咱们这三条命才值100元,真是太贱了。”
老鹰也把头凑过来,低声说:“看来济南也不能久留,咱得赶紧走。”
郭复刚想说点什么,就听那位留着辫子的徐先生朗声说:“各位,现在是不是明白我刚才那番话的意思了?”
几个人相视一眼,谁都没言语,又各自坐了回去。
宋掌柜到是直率,他把脸一沉说:“徐先生,我怎么没看出来这剿匪和日本人霸着咱济南有什么关系?”
徐先生慢条斯理地说:“小小的土匪能有多大能耐?他靳云鹏贵为一省的督军竟然都没办法清除干净。诸位说,他还能把日本人怎么样?宋掌柜不是让我说日本人到底啥时候能走吗?现在我就告诉你——山东匪患荡尽之日,便是他日本人滚出济南之时。”
“说得好!”程掌柜听完徐先生的一席话,竟然鼓起掌来。
“内寇不除,何以攘外?”徐先生清了清嗓子,显出一副轻蔑之态,“匪患不靖,何以服人?小小的匪患都让一省督军黔驴技穷,人家日本人能看得起你?中国人干着祸害中国人的事,外人还不骑到你脖子上拉屎?”
“放你娘的屁!”王辰听了徐先生的话不禁勃然大怒,早已忘记了身在何处。他“砰”地拍了一下桌子,就在站起来要教训对方的时候却被郭复一把拉住了。
谁成想,王辰的举动竟被徐先生看在眼里。
他隔着桌子朝王辰作了一个揖,朗声说:“这位朋友,似乎对敝人所言不甚满意。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指教一二。”
郭复不想多事,他示意王辰不要答话,自己则朝徐先生也作了个揖,笑着说:“这位先生不要见怪,我这位兄弟虽不识字,却是听着《水浒传》长大的。所以,对强匪的看法可能跟您不一样。听了您刚才的那些话,所以才会出言顶撞,我代他向先生赔不是了。”
“不妨事,不妨事。”徐先生哈哈一笑,煞有介事地说,“我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所以给你个忠告。”
“请讲。”
“告诉你这位兄弟。《水浒传》这种闲书能不听就别听,能不看就别看。”
“为什么?”
徐先生淡然一笑,凝视着郭复:“万一什么时候想不开,也跟宋江、晁盖一样落草为寇做了贼,那麻烦可就大了。”
徐先生的话音刚落,郭复不禁蓦然色变。王辰额头上的青筋也暴露出来,有规律地抽搐着。老鹰抬头望向徐先生,目光里充满了惊恐之色。
徐先生眼神熠熠地盯着郭复,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不由盘算起来:“莫非眼前这个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底细?不能,对方虽然看了报纸上的通缉令,可自己这段时间一直蓄着胡须,跟当初在峄县之时已判若两人,他的眼不会那么利……”
整个饭厅也在徐先生说完这句话后安静下来,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让人看不见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