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于欧战炮火中的同盟国与协约国的战争态势继续发生着变化。
西线战场的堑壕战让德军与英、法联军陷入了对峙的僵局。为了突破僵局,时任英国海军大臣的邱吉尔主张运用英国的海上优势,去开辟一个新的战场。他把这个突破口选在了土尔其的“达达尼尔海峡”。
他想通过控制这里,切断德国与东方的联系,打破同盟国对巴尔干地区的封锁。
不过,幸运之神并没有眷顾邱吉尔和他的大英帝国。糟糕的战前准备、陈旧的战场情报、拖沓犹豫的战场指挥,使得这一场在战争史上首次具有现代意义的登陆作战最终演变成了协约国的一场巨大灾难。
德国把僵局的突破口选择在了东线战场——试图通过从西线抽调大量兵力,而一举歼灭俄军主力,并迫使俄国单独求和后,再合兵一处,集中力量突破英、法联军的西线防守,最终赢得胜利。
在这一战略指导下,德军发动的“马祖里湖战役”使俄军损失了20万生力军。为了掩护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德国又发起了“第二次伊普雷战役”。这次战役以第一次使用毒气而被载入战争史,大量的毒气弹帮助德军赢得了这次战术性的胜利。
英、法联军则趁德军主力集中在东线战场之时,发动了“香巴尼”和“阿图瓦”战役。不幸的是,这两轮攻势均被德军成功破解,他们自身反而伤亡惨重。
一连串的失败,让大英帝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不得不与他的傲慢气质告别。
战事接连不利,胜利之神渐行渐远。他的祖国,再也不是那个昔日的“日不落帝国”,反而更像一位迟暮的老人,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未知的明天。
所以,英国需要来自各个方面的援助,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中国。
朱尔典虽然出生在爱尔兰的一户农家,但多年来作为大英帝国的外交官,那种内心的优越和尊贵之感,是很不容易消除的。尤其是为了顾及帝国的颜面,他表面上只能矜持地对中国拭目以待,心里却非常渴望中国能再次主动提出参战请求,但客观环境又不能不使他主动去找梁士诒,因为眼下就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对方的帮助。
对于梁士诒来说,可谓“功夫不负苦心人”。
这种有利于中国参战的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他非常清楚,朱尔典现在的日子不会好过,甚至这次他有十足的把握,认为中国的参战目标一定能够实现。
总统府。秘书长办公室。
梁士诒对朱尔典的到访心照不宣,两个人略作寒暄,梁士诒就开门见山地说:“欧战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我非常了解协约国现在的处境:俄国接连溃败,武器极度匮乏。贵国军队因炮弹短缺已经导致了国内政治危机,并造成了自由党政府的垮台。如果这种情形继续发展下去,无论对您的国家还是对您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
“梁秘书长真是消息灵通,难怪一些观察家把您称作‘中国的马基雅维里’。”朱尔典的态度简直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从前的嚣张跋扈已荡然无存。
“这些人的话,永远都是‘信亦不能全信’。”梁士诒笑了一下,礼貌地把朱尔典的茶杯往前挪了挪,“朱尔典先生,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朱尔典倒是很坦白,他微微欠了欠上身:“为了缓解俄国军事吃紧的状态,我们要从贵国边界所属的领土上运输军事物资,恳请贵国能支持我们的行动,并在此期间,确保此地区的公共和平。”
梁士诒故意皱了皱眉:“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是中立国,这么做……显然与中立国的权利和义务相违背呀。”
朱尔典说:“贵国政府可以发表一个官方照会,放宽有碍军事供给的中立规定,这对您来说并不困难。”
梁士诒不动声色地想了想说:“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不知道您想不想听听?”
“洗耳恭听。”朱尔典觉得有些意外。
梁士诒目光闪动:“我曾经向您提过,但却被您无情地否决了。”
朱尔典略作思考:“您指的是……贵国想参加欧战的那项请求?”
梁士诒并不否认,他讳莫如深地一笑:“只要中国加入了协约国,不仅贵国在我国境内运送战略物资名正言顺……甚至,我们还可以提供给贵国更多意想不到的援助。”
朱尔典愣了一下,他对“援助”两个字很感兴趣,便直言不讳地问:“我很想知道,您所说的援助……是指什么?”
梁士诒起身在屋里边踱边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贵国现在最需要什么,我们就可以援助什么?”
“我们现在最需要军火——足够的军火。”朱尔典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
“这没问题。”梁士诒停下脚步,“我可以制定一份详细的计划,用来满足贵国的要求。”
朱尔典试探着问:“您的提议的确很有吸引力。可众所周之,贵国和日本的关系很紧张。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日本是否愿意支持贵国的这项计划?作为协约国的一员,如果他们持否定态度,我想您的这项计划将很难被协约国采纳。”
梁士诒又坐回沙发:“日本最关心中国的参战动机,他们担心这项计划会损害在他们在中国的利益。其实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想,可以由贵国牵头,协同俄国、法国共同照会日本,来解释一下中国参战的原因。”
朱尔典略作沉吟,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坦率地说,我也很想知道贵国参战的真正原因。”
听了朱尔典的话,梁士诒瞬间变得很严肃,他正襟而坐,朗声说:“中国是为了捍卫公理和正义的需要。中国在过去饱尝压迫,因此,中国应当屹立在世界面前支持一切被压迫者。我们愿意动用一切力量,向协约国提供援助,并同他们携起手来,去摧毁日耳曼帝国的邪恶力量,使这次世界大战早日结束。”
“我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贵国加入协约国。”朱尔典似乎被梁士诒渲染的氛围触动了某根神经,但一想到日本又让他颇为顾忌,于是耸了耸肩,既像说给梁士诒又像自言自语,“当然,但愿日本也能像我一样,相信贵国的参战理由。”
听完徐先生的话,王辰再也忍不住了。
他“蹭”地一声蹿起来,朝徐先生奔过去:“龟儿子,简直是满嘴喷粪。老子就替你娘,好好管教管教你。”
王辰刚走了几步,被郭复再次制止:“老王,不能对先生无理。”
王辰闻声停下脚步,心有不甘地迟疑着。
郭复厉声喝道:“你没见我说话吗?回来!”
王辰心怀不甘地挥了一下拳头,又坐回座位。
程掌柜朝郭复报了报拳,脸上堆着笑说:“这位朋友,徐先生就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几位别当真,为几句闲话伤了和气多不好。”
“您言重了,是我这个兄弟不懂事。”郭复嘴里虽这么说,可徐先生当着自己的面,左一句匪,右一句盗,却让他心里十分气不过,他决定杀杀徐先生的锐气。
想到这,郭复冲徐先生一笑,故意学着对方文绉绉的口吻说:“方才多谢先生教诲。说来惭愧,《水浒传》我也没少看,正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指教。”
“但说无妨。”徐先生淡淡地说。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知道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的故事。及时雨宋公明改晁天王的‘聚义厅’为‘忠义堂’,祭起‘替天行道’的大旗。高俅、蔡京一班奸佞之徒,哪一个不闻风丧胆?就连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昏君宋徽宗也寝食难安。”郭复的嘴角再次挂起那副招牌式的微笑,“所以,我的看法与先生正好相反,《水浒》一书不仅应该多看,而且更要多多流通,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心怀忠义的英雄们杀富济贫,铲奸除恶的事迹。要是人人都能效仿,那么昏君奸臣,贪官污吏哪一个还敢为所欲为,鱼肉百姓?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徐先生闻言沉默不语,只是稀溜稀溜地喝着茶水。
王辰见徐先生不再言语,便趾高气扬地说:“怎么样,穷秀才,没啥好说的了吧?”
众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聚在徐先生的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一叶障目。”徐先生轻哼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你以为宋江和梁山草寇的所作所为是忠义?”
郭复盯着对方的眼睛:“这还有假?恐怕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说梁山好汉的忠义是假的吧?”
徐先生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若是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镇也叫忠义的话,那还有什么不是忠义?”
徐先生不等郭复反驳,一把抓过桌上的报纸,义愤填膺地说:“峄、滕、费三县匪帮联手血洗武家镇是否也算忠义?野狸子搭台演戏,将肉票当作陈世美,铡死数人这是什么忠义?匪首郭复本已落入法网,意欲逃脱国法制裁,越狱遁逃这又是哪门子的忠义?朋友,你要知道,忠义之人必不做强盗,做了强盗就是不忠不义。如今的世道为什么这么乱?不说别处,就说咱山东的盗匪,又有哪个不是看了宋江的样子而去学做强盗的?口称忠义,心里却是盗匪。《水浒》一书皆是邪说淫辞,这等书若存留在世上,不仅坏人心术,简直是流毒无穷。”
郭复被徐先生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竟哑口无言。
王辰看了看徐先生,又看了看郭复,帮腔说:“梁山好汉是替天行道,杀的尽是贪官恶霸,这又有啥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里轮得到他宋江替天行道?”徐先生扫视了他们一眼,“四海一家之时,雄踞一隅自行其志便是不忠;天下太平之际,启乱于未乱之始便是不义。武家镇的百姓犯了什么法而惨遭屠戮?绅商武善铭又有什么罪,却命丧在盗匪之手?敢问:这些也是替天行道,尽忠行义吗?荒谬!”
郭复的脸憋得通红,此时长出了一口气:“那先生说——什么才是真忠义?”
徐先生缓缓地说:“孝顺父母是真忠义,奉事师长是真忠义,慈心不杀是真忠义。存好心,做好人,行好事,是真忠义。”
郭复、王辰、老鹰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听徐先生又说:“几位想想看,若是你有点什么不如意就占山为王,他有些不称心便聚众造反,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郭复不服气地望着徐先生:“照先生这么说,只能任由昏君无道,贪官横行,我们平头百姓就只能任其作威作福喽?”
徐先生哈哈一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有商汤、周武之德者方可言说革命?红毛匪首洪秀全,为了巩固其天王的宝座竟将昔日的兄弟满门杀戮;闯贼李自成在天下未定,外族入关之际居然忙着称帝封妃。试问,此等之人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不过皆是些口言忠义,实为满足一己私欲便陷数万万生灵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伪诈之徒而已。今日山东各地的盗匪更是连洪匪、闯贼德行的千分之一尚且不及。自己无才无德,一身瓦裂,还有何脸面妄言昏君奸臣的过恶?”
郭复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略作思忖,觉得对方的话还是有些道理,便将先前针锋相对的态度收敛起来:“先生认为聚众造反只会令世道越来越乱,那到底怎样才能天下太平,望先生教我。”
“简单的很。”徐先生注视着郭复缓缓说,“如果十个人当中,能有一二个好人,这天下就太平了。”
郭复愣了愣,半信半疑:“就这么简单?”
“百家之乡,若有十个好人,则十人淳朴。千室之邑,能有一百个好人则百家和睦。推而广之,我中华大地居户千万,要能教出百万个好人应该不难。每个人能行一善,自然便能去一恶。去一恶,国家便能息一刑。一刑息于家,则万刑息于国。几位想想,一个国家人人是好人,事事是好事,天下岂非便坐致太平了?”徐先生淡然一笑,随即又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可如今的世道,坏就坏在恶人不以为自己在作恶,不知改过迁善,从此便愈加堕落,最后不仅害了自己,害了百姓,也害了国家。”
“说得好!”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程掌柜就拍手笑道,“徐先生真是深切时弊,可谓一语中的啊!”
“百姓尚且以恶为能,咱们再来看看今日之君王。”徐先生望了望众人,“诸位想过没有,周朝为什么能稳坐天下八百年?“
众人饶有兴致地望着徐先生。
徐先生继续说:”周成王与周康王的时代,天下安宁,刑罚置放不用长达四十年。而自此‘成康盛世’以后,直至今日几近千年,想使天下大治的君王多如牛毛,为何太平盛世不复出现?这都是因为君王舍弃了治世的常理和常法,而放任自己个人的私欲行事。如此一来,奢侈横行,仁义废弛,这世道能不乱吗?”
“徐先生,小声点儿。”那位年长食客谨慎地望了望四周,露出一副生怕惹上麻烦的样子,“咱还是莫论国事,莫论国事……诸位,来,吃菜,吃菜……”
另外几个人也应和着,纷纷拿起筷子。
“这龟儿子,都是他娘的什么狗屁道理。”王辰闷哼了一声,“老子就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程掌柜见徐先生给自己露了脸,一时心花怒放,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元,冲郭复他们这边指了指:“伙计,今儿这几位朋友吃的,我来结账。”
“谁要你……”王辰的话刚说了一半,却被老鹰拉住,“你小子脑袋有毛病?有人替咱结账还不好?”
“得嘞!程掌柜的,谢您的赏。”那边,伙计眉开眼笑地跑过来接钱。
郭复走到程掌柜的面前施了一礼:“多谢掌柜的。”
“小事一桩。”程掌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今日我们兄弟三人承蒙徐先生点拨,可谓茅塞顿开。”郭复又朝徐先生抱了抱拳,“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就此告辞。日后有缘,还要聆听先生的教诲。”
“请便。”徐先生站起身,作了个“请”的手势。
三个人走出门外,王辰不甘心地瞅着郭复:“二当家,咱就这么走了?”
郭复说:“那你还想怎么样?”
“你看那臭书生的穷酸样儿,还他娘的教训起咱来了。”王辰兀自气不过地挥了一下拳头,“要不拧断这龟儿子的脖子,老子非得被气出病来。”
“我劝你小子千万别惹事儿,这可是在济南。”老鹰压低声音说。
王辰瞪着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济南咋了?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老鹰抓住王辰的胳膊:“忍一时风平浪静。你没听刚才那几个人说,通辑咱的告示都上了济南的报纸了。”
王辰摆出一副决不善罢干休的样子把头扭向郭复:“二当家,你说咋办?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让我想想。”郭复停下脚步,一手托着下颌,陷入沉思中。
梁士诒送走了朱尔典,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去向袁世凯作汇报:“大总统明鉴,我们加入欧战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就知道,燕孙做事从没让我失望过。”袁世凯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喜悦。
于是,梁士诒就把欧战近来的战况,以及英、俄两国因武器匮乏,急需援助的窘境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袁世凯听后,心情更为舒畅,称赞说:“你这个法子好。让英、法、俄三国正式邀请中国参战。这样做,至少表明他们已经把我们作为平等的伙伴,于脸面上也大有光彩。”
梁士诒虽然受到袁世凯的称赞,却没有表现出一丝骄矜,反而略带顾虑地说:“朱尔典可能已经看出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日本的侵略,他也很担忧日本会从中作梗。”
袁世凯想了想:“三人成虎,众口烁金。只要朱尔典和俄、法两国能严守这个秘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梁士诒沉吟着说:“请大总统放心,士饴知道该怎么叮嘱他们。”
袁世凯点了点头:“你马上从军事储备里提出三万支步枪,分批分期秘密交给朱尔典。”
梁士诒似懂非懂地望着袁世凯:“您的意思是……”
袁世凯说:“离牌桌越近,加入赌局的机会就越大。”
梁士诒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些枪就像一对触角,只要他们接受了,我们与协约国的关系就更近了。”
袁世凯点头:“你在那份整体援助计划里,再给他们画一张大饼。记住,一定要让他们垂涎三尺。”
“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梁士诒很是震惊,他想不到袁世凯会下这么大的赌注。
袁世凯缓缓地说:“要赌就赌得大点儿。要让这些洋鬼子心甘情愿地陪着咱跟日本人下这盘棋。”
徐先生在酒楼门口和几位食客作揖告别,然后同程掌柜一道朝城东走去。
郭复朝王辰和老鹰使了个眼色,三个人起身尾随在后。
另一处街角边,张涣和赵益一直在偷偷地盯着郭复他们。
见三个人离开,起益低声跟张涣说:“他们走了。”
“我们也走。”张涣会意,两个人便也跟在郭复等人的身后朝城东走去。
徐先生和程掌柜没有发觉郭复一伙在跟着他们,只顾走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个人就从熙熙攘攘的大街转到了一条巷子里。
“徐先生,请借一步说话。”这时,程掌柜把徐先生拉到一边,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徐先生跟着程掌柜走过去。
程掌柜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便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徐先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了。”
徐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掌柜的,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程掌柜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你知道,我那口子一直想让几个孩子去念新学堂。我拗不过她,今儿正好是月底,过了今天,你就先在家歇些日子……”
“原来是要辞我呀!”徐先生暗自道了一声,口里却应承着,“新学堂有新学堂的好,该让孩子们多长长见识。”
程掌柜略带愧疚地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元递过去:“这个月的学费,你数数。”
徐先生接过钱,朝程掌柜作揖道:“谢谢掌柜的。”
程掌柜也回揖道:“那咱就回见吧。”
徐先生目送程掌柜离开,摊开手掌看了看那几枚银元,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接着他也转进了另一条巷子。
躲在一旁的郭复眼睛倏然一亮,不由脱口道:“看来,今天真是好事盈门呐。”
王辰一怔:“啥好事……”
郭复笑了笑:“你没看见刚才程掌柜给他钱?咱的钱眼瞅着就见底了。这回好,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原来郭复想了半天的结果,还真满了王辰的愿。因为他一琢磨,凭自己三个人的力量收一个弱不经风的徐先生应该不在话下。最主要的是,这段时间这么不顺,揍这个酸书生出口气,也能让心里痛快痛快。
王辰恶狠狠地横了一眼徐先生的背影,恨恨地骂道:“让你龟儿子胡说八道,待会儿就让你知道,是你的嘴厉害还是老子的拳头厉害?”
老鹰低声催促道:“快撵吧,别让免子跑了。”
三个人又紧紧跟在徐先生身后。又转过两条巷子,越走越偏僻,街上嘈杂的人流已经微弱得跟蚊子的嗡嗡声一样。
郭复心里高兴:没想到这个穷酸竟然住在这么个地方,看来真是天助我也……
徐先生丝毫没有觉察就要大祸临头,依旧不急不缓地走着,嘴里还低声吟诵着不知是哪位文人骚客的诗词曲赋。
郭复见时机已到,便故意扬声招呼:“哟!这不是徐先生吗?”
徐先生停步回头,见是他们,略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说:“哟,看来咱真是有缘呐。”
“这不叫有缘。”王辰坏笑着说,“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徐先生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也对。”
王辰朝老鹰使了个眼色,让他截断徐先生的退路,自己则目露凶光,嘴角挂着一丝狞笑,朝徐先生一步步紧逼过去。
躲在不远处的赵益见此情形忙对张涣说:“三爷,我看他们是想打那个人的主意。咱是不是得管管?”
张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几个人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地说:“不急,先看看。”
此时,老鹰已经迅速切断徐先生的退路。
徐先生意识到了不妙,高声问郭复:“这位朋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郭复指了一下王辰:“让我兄弟告诉你吧。”
王辰已经逼近徐先生,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另一只脚往他的腿后一跨,手脚猛一用力,使了一个“腿绊”,嘴里嘟囔着:“你给我趴下吧。”
赵益心想:完了!这个弱不经风的读书人哪经得起王辰这么一摔?
老鹰也早做好了准备,只等徐先生一倒就立即上前拳打脚踢。
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徐先生竟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
王辰更觉得奇怪,自己虽然只用了八分的力,但足以让这个文弱书生摔得四仰八叉,屁滚尿流的了。可为什么自己却好像在搬一块沉重的石头?想到这,他再次猛吸一口气,用足了十二分的力气想把徐先生摔倒。
就在王辰发力的一瞬间,徐先生一抬手,反切向他的手腕,腰身一拧,身体像个陀螺似的一转,轻而一举地摆脱了控制,然后手脚配合一勾一牵,便借着王辰的力量反而把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郭复、老鹰、还有躲在暗处的张涣、赵益都惊呆了。
“没看出来,这人竟是个练家子。”张涣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赵益也松了口气,继续注视着几个人。
老鹰和郭复回过神,一前一后朝徐先生扑去。徐先生面无惧色,沉步上前,迎着他们俩像个皮球似的“旋”了过来。
须臾之间,郭复、老鹰也和王辰一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徐先生摔倒在地。
三个人见吃了亏,哪肯善罢干休,老鹰和王辰纷纷从地上跃起,掏出匕首一齐朝徐先生扑去。
赵益忙又蒙上面巾,急声问张涣:“三爷,咱要是还不出手,我看这人要吃亏。”
张涣心里也挺矛盾,自己毕竟是当兵的,眼看着土匪行凶,不能坐视不管。可又怕万一暴露身份,影响马长临交给自己的任务。
眼前这个教书先生打扮的人虽有些功夫,但能否敌得过王辰他们这一轮的疯狂攻势就不得而知了。情急之下,他只好咬了咬嘴唇对赵益说:“再等等。”
这时,场内再次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只见徐先生步随身换,挥动的双臂与击出的拳掌都形成了一个弧形的半圆,这个圆犹如一个三维的球体,触动任何一个点都会引起整个球体的转动和移位。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衔接紧密,如行云流水般连绵不断。王辰和老鹰的匕首不知怎么就被徐先生夺在手里,三个人接二连三地再次被徐先生摔倒。
“太极拳!”赵益看出了门道,惊诧地望着张涣。
张涣点头:“差点儿看走眼了,想不到会在这遇到太极拳的高手!”
“好小子!看不出还真他娘有一套。”王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使出一记冲拳朝徐先生胸口直捣过去。
徐先生拧腰、侧身,用右手一搭王辰的手腕,一迎一送之间就把他又甩了出去。王辰趴起来,咬了咬牙,还想再扑过去,就听郭复在身后叫道:“住手!”
王辰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望着郭复。
郭复朝徐先生拱手说:“我们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在徐先生面前动武,简直是自不量力,班门弄斧。”
徐先生哈哈一笑:“多亏我身子骨还算结实,要不然就交待在这儿了。”
“徐先生说笑了。”郭复朝王辰使了个眼色,“还不谢过徐先生?要不是人家手下留情,我们早就骨断筋折了。”
王辰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就凭他?”
郭复打小在戏班子长大,自是比王辰见多识广。他不再理会王辰,而是再次朝徐先生恭敬地说:“徐先生刚才所使的是不是杨家的太极拳?”
徐先生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掸了掸长衫的袖子:“这世道不太平啊,多亏练了几手武把式,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张涣闻听郭复叫出了“杨家太极拳”后,也不禁吃了一惊。
“杨家太极拳”始创于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杨露禅。他从陈家沟学习了太极拳的真髓。艺成后,率次子杨班侯、三子杨健侯到北京传授拳法。因武艺高强,被业界称为“杨无敌”。在北京授拳时,杨露禅将自己所学太极拳中的一些高难度功架简化,使姿势较为简单,动作柔和易练。
后又经三子杨健侯将其拳法再次修订,使该拳不猛不硬,顺遂圆和,老幼强弱均可练习。于是,此拳一出,在京、津一带影响甚大,学者日众,传播日广。
杨健侯又把这套拳法传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杨少侯、杨兆元、杨澄甫。还有一个外姓的传人叫做许禹生。
民国建立伊始,许禹生在教育部任职,为雪国人“东亚病夫”之耻,建议在学校设置国术课,并成立体育学校,将武术列入学科考试科目。同时,他还邀集北京武术界著名人士创办体育研究社。并以“普及武术运动、研究武术理论和拳史、培养武术人材、达到强民报国”为宏旨,教授武术,一时之间,使北京各学校延聘武术教师成为一种风气。
这项举措曾受到教育总长蔡元培的佳许。可以说,许禹生对杨家太极拳的普及与传承功不可没。许禹生的原籍便是山东省济南市。那么,眼前这位徐先生,莫非跟许禹生有着什么关系?
张涣刚想到这,就见郭复朝徐先生深深一揖:“杨家的太极拳素有‘出手见红’一说,我们兄弟再次多谢徐先生手下留情。”
王辰不以为然地指了一下被徐先生夺去的匕首,大声说:“老子的刀还要见红呢?快还给我。”
“真是不知死活!”郭复轻叱王辰,“杨家拳的出手见红是用长劲将对手弹放到一丈之外,决非用内劲伤人内脏。被弹的人虽然跌出很远,但决不会受内伤。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徐先生手下留情,你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 ”
王辰上上下下活动了几下,感觉除了皮肉有些疼痛之外,筋骨真的毫无所损。直到这时,他才信了郭复的话。
徐先生依旧一副懒散之态,他朝王辰晃了晃手里匕首:“这个暂且由我代管。瞧这钢口还能当个几分钱。”
郭复臊眉打眼地干笑了几声去瞅老鹰,老鹰也是一脸窘态。
徐先生把匕首收好,问道:“就因为刚才在酒楼说了你们几句,你们就对我拳脚相向?”
王辰见两人不好意思回答,便闷声说:“这只是其一。”
“那其二呢?”徐先生略感诧异。
“我们的盘缠快用光了。”王辰倒也直率。
“‘刚毅木讷,近仁。’”徐先生叹了一声,“只可惜——不学好,做了贼。”
郭复陡然一震,这已经是徐先生第二次提起“贼”的话题,但相比在酒楼里的指向更为明显。
既然这样,他也不能再装傻充愣了,而是上前一步,主动问道:“您莫非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了?”
徐先生轻哼了一声:“报纸上的画像虽然跟实际略有差异,但几位股子里的贼习气却瞒不过明眼人。”
郭复三人听毕,不约而同地迅速对视一眼。
徐先生面色又是一凛,沉声说:“你们在峄县犯的案子还没结,就敢跑到济南来当街行抢,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郭复面色一黯,刚想答话,就听王辰说:“二当家,这小子啥都知道了,今天可不能让他走。”
老鹰也咬了咬牙,似乎鼓足了气,但瞬间又蔫了下来:“二当家,可咱不是人家的个儿啊!”
“咱刚才是没跟他玩儿命。”王辰恶狠狠地瞪着徐先生,“咱要是豁出命去,他想不挂点儿彩也难。”
郭复没理会王辰,而是朝徐先生走了几步,伸出双手并拢手腕说:“先生既然看出了我们的来历,那就把我们交给警察吧。”
“二当家,你说得这是啥话……”没等徐先生答话,王辰先不干了。
郭复回头呵斥道:“你给我老实听着——就凭咱们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根本都近不了人家的身,我这么做是不想让咱多吃苦头。”
“老王,你就听二当家的吧。”老鹰也懊恼地说,“刚才的场面你也见着了,还拼个啥?”
赵益见此情形再次焦急起来,对张涣说:“三爷,咱可不能让他们落在济南警察的手里。要是那样,团长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张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此时他面临两个抉择:一是继续隐瞒身份,与郭复他们联手对付眼前的徐先生;二是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把郭复他们重新缉捕起来。
可是,就算合他们五人之力能不能赢得了这位太极拳高手,张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贸然亮出真实身份,自然就把马长临意欲利用郭复来找李忠孚的计划全盘暴露……到底怎么办?
这时,徐先生一言不发,步履从容地朝郭复走去。
郭复见此情形,竟也迎着徐先生走来,两个人在距离双方各自三步远的地方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郭复开口说:“我跟你走。”
“想好了?”徐先生又往前走了一步。
郭复点点头:“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说。”
郭复指了指王辰和老鹰:“希望你能给我这两个兄弟留条活路。”
徐先生又往前进了一步:“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做了土匪?”
张涣额头已渗出了汗,他抽出枪匣里的驳壳枪,瞄准了徐先生前方不到半步距离的地面,心想:“只要这人再往前走一步,我还真得出手。”
郭复听徐先生这么问自己,惨然一笑说:“我后悔来到这个人世间,可我没法选择。”
徐先生说:“你可以选择那些可以选择的。”
郭复怔了怔,体味着徐先生话里的含义。
徐先生目光炯炯,郭复也丝毫不躲避对方的视线。
对视了半晌,徐先生后退一步,缓缓说:“人之初,性本善。你可以选择做个好人。”
郭复黯然长叹:“太晚了,下辈子吧。”
徐先生略作思忖,出人意料地说:“你们走吧。”
郭复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徐先生望了一眼王辰和老鹰:“带上你的两位兄弟——走吧。”
郭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抓我们了?”
徐先生又后退了一步,给郭复让开路:“一间屋子就算暗了数千年,只要燃起一盏灯便能尽复光明。改过从善并没有想像的那么难,你应该试一试。”
郭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徐先生抱拳道:“多谢先生点拨,郭某就此告辞。”随后朝王辰和老鹰一招手:“走。”
王辰和老鹰忙跟在郭复身后,快步朝巷子口走去。
谁知三个人刚走了几步,便蓦然听到徐先生在背后喊道:“等等!”
三个人的心不约而同地“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郭复回头望向徐先生,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怎么?你后悔了?”
徐先生没吭声,却听老鹰瓮声瓮气地说:“二当家,你别忘了,把我们交给警察有一百块大洋的赏金可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得动心?”
徐先生也不答话,而是把手伸向怀里掏着什么。王辰和老鹰对视了一眼,目光中的疑惑之色瞬间大盛。
须臾,只见徐先生从怀里摸出刚才程掌柜给自己的那几枚银元,摊开手掌,从中捡出一枚,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然后朝郭复抛了过去:“接着。”
郭复接过银元,骤然变色:“先生,你这是……”
徐先生哈哈一笑:“你们不是缺钱了吗?”
郭复蓦然明白了徐先生的意思,一脸赧然。
徐先生朝他们挥挥手:“快走吧,再耽搁下去,我可就改主意了。”
郭复三个人互望了一眼,朝徐先生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开。
徐先生摇头长叹了一声,便又拖着懒散的步子朝自家走去。
赵益没想到原本紧张无比的场面竟然这样收场,忍不住说:“真是个怪人。”
“应该说,是个奇人。”张涣也长出了一口气,把枪插回枪匣,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朝巷子口努了努嘴,“咱们也走吧。”
整条巷子再次恢复了沉寂,似乎刚才的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