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侯府后院,一老一少和谐地散着步。沈翊伸出手扯了扯沈追的袖子,一脸的纠结:“祖父,太傅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沈追忆起玄驿的那句“有缘”,抚了抚并不太长的胡须呵呵一笑:“他呀,答应了。”
沈翊眨了眨眼,心道您就这么确定?转念一想这么说好像不太礼貌,于是撅嘴作委屈状:“万一太傳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沈追一愣,哭笑不得:“玄驿言出必践的行事风格举朝皆知。你竟然质疑他的信誉……还好没让他听见,不然你以后在国子监可有的亏吃。”“是,孙儿知道了。”沈翊恭敬答道,不禁陷入沉思。玄驿这个人城府太深,比智谋,一百个自己怕是也敌不过,这种人应该敬而远之切莫招惹才是,可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他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呢?这种感觉……就好像两个人血脉相连,而且血脉还极为相近。
可是这不可能啊,玄驿是孤儿,自己是临川侯府长孙,无论如何都搭不上边啊!
见沈翊蹩眉沉思,沈追还以为他是担心以后的生活,很是愧疚地拍了拍他的头:“唉,都是祖父不好,让你小小年纪就要到京城这么冷酷无情的地方来。”
沈翊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祖父边是说的那里话,都是孙儿该做的。”平心而论,他并不怨怪这位祖父。身为功高震主手握兵权的一品军侯,沈追有沈追的无奈,更何况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追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置沈家安危于不顾。既然留京的事定了,他与其耍赖不干还不如乖巧听话,这样反而能加深沈追对自己的愧疚,长远的不说,母亲是一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的。
听沈翊这样说,沈追着实更加愧疚,一点被算计的觉悟都没有,长叹一声: “你这样懂事,倒让祖父不知说什么好了。”
目的达成,沈翊偷笑,乖巧地点了点头。沈追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明日我会请旨带你入官,你也见一见你的姑母和表兄。”
沈翊一愣,随即恍然。沈追口中的姑母和表兄,就是现在的皇贵妃沈玲月和二皇子冷博明。沈追今年四十七,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沈翊的父亲沈炼,今年二十九,任从二品江南巡抚,女儿沈玲月十五岁就嫁给了当时还是平原王的冷玉龙做侧妃,生下一子取名博明。冷玉龙登基后,册沈玲月做了一品贵妃,深得圣宠,冷博明又十分聪慧,且年龄也只不过比皇后吴珛所出的嫡长子冷建晟小了两个月,群臣在背后常常议论这东宫之主究竟是谁还未可知。按律法来说的话后妃是绝不可能在宫里见朝臣的,省亲归宁的话别有规定,但一来沈追位高权重,二来沈贵妃圣眷正隆,想在宮中见面也不是不可能。沈翊努力回想了一下,记忆中沈玲月只归宁这一次,表兄倒是来过好几次,和母亲都很是亲切,看着出十分仁善,自己若是留京,少不了得这母子二人的帮衬。
“嗯, 孙儿知道了。”
翌日退朝后,大内总管孙安到府传了一道口谕,说是贵妃久居深宫,对侯爷与小公子甚是想念,朕体恤爱妃思亲之意,特准临川侯与沈翊进宫同贵妃一叙天伦。因为布衣不能入宫,冷玉龙还特意封了一个从九品中书从应侍的小官给沈翊。沈翊昨日得沈追嘱咐已有准备,叩谢皇恩后便随沈追入宫去了。
先入禁城,再入宫城,一路上只遇到内侍,想来宫中妃嫔应是一早得到消息远远避开了他们入宫的路,沈翊一路低看头,却时不时地向边上悄悄蹩上一两眼,将所经之处的格局暗记于心。
在宮殿楼阁之间穿梭许久,一处清冷幽深的宫殿映入沈翊眼帘,这座宫殿很是偏僻,人影寥寥,害的沈翊差点以为这是冷宫,宫门上方是一块金匾,上书三个大字 :“未央宫”门两旁有一副红纸金边的对联,上联是: “风流明月随云转。”下联是:“冷落梅花向雪开。”字体同样是龙飞凤舞的草书,想来又是金笔御题。
见沈翊的目光顿在对联上,孙安低低一笑:“ 能得圣上亲笔题联的,宫中只有贵妃,朝中只有太傅而已。"
此话一出沈翊心中一惊,沈追的身体微微一僵,很快恢复正常,呵呵一笑:“小女能得如此荣宠是本侯之幸,还要谢圣上提携,大内官帮衬。”皇上身边的人自然是逢官大三分,更何况是最近的孙安。既不能表现得太热络,恐有拉拢之嫌;也不能太冷淡,徒惹反感。沈追的表现正好在两者之中,尺度拿捏得极为到位,沈翊瞬间佩服起了自己这位平日里似乎只会和稀泥的祖父。
沈追皱了皱眉,心中隐隐不安。莫非陛下知道自己拜会过玄驿了?以玄驿言出必行的性子和一手遮天的本事,他若是不想让陛下知道,陛下绝不会知道的。可若是陛下问起,他也不可能欺君啊。这……
沈追思索时已是随着孙安入了未央宫,步入正殿,只见主位端坐一中年男子,年龄在三十岁左右,黄袍加身,静静看过来却是携了一番风云涌动君临天下的气势。他身材极好,宽肩窄腰、身形颀长,这明黄色九龙袍穿在他身上格外的赏心悦目,沈翊心头一凛,看来这位就是皇上了。
沈追走到玉阶下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沈翊连忙也跪下行礼:“臣沈追携孙沈翊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玉龙温和地一笑,抬手虚扶:“平身吧。”
“谢陛下。"沈追起身,沈翊也站起,悄悄打量了一下冷玉龙,眼前这个男子相貌是极好的,笑起来丰神俊朗,可那笑意却未有一丝一毫到达那一双鹰目中,眼眸深似寒潭,带着沉沉冷色,威严冷厉,尊贵如斯。
冷玉龙一挥袖子轻笑一声:“眉弯,出来见见沈侯爷。”
环佩可当,从帘后绕出一名女子,这女子一身素色的兰纹罗裳,披了一件雪白狐裘,一双眼如月般清冷,眉如远山不描而黛,唇若红樱不点而朱,脸颊白皙似雪,三千青丝只用了一支银簪挽成流云簪,皓腕处戴着一双翠色玉镯,束腰丝带上嵌了一枚玉螭凤云纹佩,盈盈而立,如弱柳扶风,仿若仙子临凡,素雅而又不失华贵,倾国倾城,举世无双。正是:“辞藻欲表先无语,丹青未著已失神。”
沈追又撩袍跪倒:“臣沈追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沈翊也随之行礼。
沈玲月坐到冷王龙身边,微微一笑,声音如泉水激石,泠泠盈耳:“爹爹不必多礼。”
沈翊心头微微一动。姑母的语气看似亲切,实则透着一种冷淡疏离。虽然说依礼制,姑母是一品皇贵妃又有皇子养在膝下,位分比祖父要高,但身为女儿应该扶起父亲不让行礼才对,而绝不是端坐正中坦然接受跪拜……看来自己这位姑母和祖父之间隔阂不浅啊。
沈追对沈玲月的举动似乎早有预料,撩袍起身,神色如常。
沈玲月没有再看沈追一眼,对沈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本宫记得上次见翊儿,你还没有本宫的膝盖高呢,几年不见,翊儿竟是长成了一个仙姿轶貌,钟灵毓秀的神童了。”
“姑母过奖了,翊儿不敢当。”沈翊调皮一笑。
沈玲月微微一笑,转头唤宫女:“涣霞,去把本宫那幅踏雪寻梅园拿过来。”那名叫涣霞的宫女退下后很快就捧了一卷卷轴上来,在沈玲月的示意下展开放在桌案上。
画卷长七尺宽一尺,画上只有黑白两色,绘了一佳人踏雪寻梅的背影,只见琼碎山河,楼台凝霜,远山素裹,近水寒波,佳人身披狐裘,茕然独立,身旁是一片梅花林,天地一白。
好细腻的笔法,沈翊暗赞。
“朕早就听闻沈小公子聪慧过人, 既是如此,便以此图为参照,吟诗一首咏梅如何?”冷玉龙淡笑。
沈翊抬头看沈玲月,沈玲月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夫妻俩提前“串通”好了的要考考自己。沈翊于是定了定神,思索片刻,曼声吟道:“纤枝玉骨冰肌透,尘俗拒亲百花羞。不与千红争春色,染上素妆满庭幽,”
冷玉龙与沈玲月对视一眼,心中微生赞赏之意,此诗句首正是纤尘不染四字,藏头诗不是没有人写过,但能把这四个字嵌得不着痕迹,继而又贴切主题的,可就寥寥无几了。
沈玲月抿唇一笑:“这首诗好是好,只是本宫的这幅画上还缺少题跋,翊儿不如再作一首婉约些的,人、梅、雪皆咏之,作为题跋可好?”
沈翊垂头沉思,婉约些,便是以宫闱女子角度作诗,与拟宫词没有什么差别,这对于他还是有些一点难度的。吟出的时候不免带了几分迟疑:“冰销瘦骨和雪香,茕影小窗照夜长。千载谁伤寻诗客,一段年华写沧桑。”
“千载谁伤寻诗客,一段年华写沧桑。”沈玲月低低重复了一遍,由衷感慨,“翊儿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感悟真是不易。”
冷玉龙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小公子果是名不虚传。只是贵妃这一关过了,朕还是要考考你的,孙安,把尹画师的《万里江山图》拿过来让小公子评一评。”
沈翊的嘴角微微抖了抖,这二位到底有多少幅画……
孙安捧着一卷卷轴铺在案上、这一幅画长九尺宽三尺,画上亦是唯有黑白两色,洋洋洒洒绘出一卷大好河山,笔触细腻。
“这……”沈翊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冷玉龙打断:“若是夸的话朕想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沈翊默默咽下到了嘴边的赞美之辞,略加思索撩衣跪倒:“ 陛下,依草民愚见……”
冷玉龙再次淡笑着打断:“ 小公子是带了官衔入宫的,称臣即可,何必妄自菲薄。”
“是。”被打断了两次却丝毫不能露出不满,沈翊恭恭教敬地叩首:“微臣谢主隆恩。”
“嗯,”冷玉龙点了点头也随之改了称呼,“沈卿有何高见不妨道来。”
“依微臣之见,此画……山是好山,河是好河,只见笔墨,未见山河。”
有那么一息殿中是沉默的,但是冷玉龙很快就反应过来,语调微微上挑:“沈卿的意思是,这幅太注重笔法的勾勒,而忽略了本该有的气势?”
“陛下圣明。”
“那沈卿不妨一改。” 冷玉龙瞟了一眼孙安,孙安十分乖觉地端来笔墨。沈翊默默拿起笔饱蘸墨汁,告罪一声,添了数笔,他添完这几笔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好! ”殿内突然响起一道叫好声,一青衣男子从殿角上前径直走到桌案旁细细端详着那副画,“寥寥几笔却是画龙点睛,景致未变,意境却已大不相同,实乃当世奇才!陛下,臣正缺一弟子!”
“尹卿何必着急,朕还要考考他的政才呢。若是无治国之才,再考虑随尹卿作画如何?” 冷玉龙笑得灿烂。
那人不满地哼了一声,:“陛下瞧不起画师,能从政的都安排从政了,臣这一身画技可是无人能传了。”
冷王龙丝毫不以为杵,呵呵直笑:“朕哪有瞧不起你,尹卿不要多心。”
沈玲月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表明这两个人没大没小的掐架是常事,对沈翊介绍道:“ 这位是京城首席画师,尹忘尘。”
“晚辈沈翊,见过尹前辈。”沈翊微微附了附身,算是行了一个礼。此人面容清秀却略显苍白,声音清朗却中气不足,定是体弱多病宿疾缠身,若不然以自己的功力也不至于没感觉到他的存在。
尹忘尘不由多看了这个幼童一眼,对他不卑不亢的态度极为赞赏,想收为弟子的欲望又强了几分。
冷玉龙忽略尹忘尘向自己投过来的渴望眼神,神色一敛:“宣州洪涝,大量灾民背井离乡致使当地混乱,沈卿无论是为忠还是为孝,都该想一想解决方案吧?”
宣州是江南地界。
沈翊略加思索便侃侃而谈:“灾民恐慌,不仅是因为背井离乡,更是因为无所为生。陛下何不令赈灾主管雇佣灾民中身强力壮的修筑堤坝,一来兴修水利于国有利,二来可以令灾民自食其力,三来也可以尽量避免赈灾银两层层下发的繁琐和损失。”
冷玉龙不语,良久方对尹忘尘微微一笑:“忘尘啊,这个徒弟你怕是收不着了。”
尹忘尘翻了个白眼:“您就向着老玄吧。”言讫转身就走。
冷玉龙对着他的背影喊:“你干什么去?”
人已经走远,只听得忿忿的一句:“找人算账去!”
冷玉龙摇头一笑,对祖孙两人挥了挥手:“两位退下吧,旨意稍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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