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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晦朔难明

2018-01-24发布 5196字

太傅府。

正值未时,玄驿搁了誊佛经的笔,以手支颐打着瞌睡,迷糊之际唐邛敲了门进来: “太傅,尹画师求见。”

玄驿向来浅眠,被唐邛一惊早去了睡意,狐疑道:“尹忘尘?他来做什么?”立身思索少顷,拢了拢披风道:“请尹画师到偏厅等我。更衣。”

尹忘尘虽有“天炎第一画师”美名,毕竟是一介白衣,为平民之身开太傅府正厅显然不可能,因而唐邛并不惊讶,躬身退下招待尹忘尘,唤了个侍女为玄驿更衣。

不多时,玄驿一身素色云纹长袍,由唐邛推入正厅,嘴角挂着惯常的浅笑调侃道:“哟,忘尘可是稀客呢。”

尹忘尘也是一袭白衣,正捧着茶杯慢慢啜饮,见他来了哼了一声,满脸的不悦。

唐邛恭敬立于玄驿身后,心中忍不住腹诽,同样是一身白,穿在尹忘尘身上只能是徒增瘦弱,玄驿却穿出了仙风道骨。

玄驿见尹忘尘使小性不由哑然失笑:“你这是做甚?我没惹你呀。”

尹忘尘把茶杯重重一放,没好气:“是,你是没惹我,可我就奇了怪了,怎么我看上的每一个徒弟都被你抢了呢?”

玄驿很快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这是又看上我门下的谁了?”

尹忘尘凑过去,手“啪”地一拍桌子,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沈!翊!”

玄驿一凛,敛了笑,目光幽深:“临川侯世孙,江南巡抚沈炼庶长子,沈翊?”

尹忘尘坐看他忽然严肃,不由愣了愣,知道牵扯到正事了,索性把刚刚宫中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玄驿静静听着不置一词,直到尹忘尘说完,方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神

色不明却带了几分疑重。尹忘尘被慑住,一时屋内气息沉闷。

出口成诗,是才思敏捷;以童身拟宫词,是能测人心;将画以柔改刚,是胸怀天下;赈灾方案一举多得,是精于谋算;情绪不显于人前,是城府深沉;玄驿一项一项默数,越数越是心惊,若是久经历练的老狐狸他还不以为然,可这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现在都可以滴水不漏,将来……

“太傅。太傅?”

玄驿回过神来向他歉意一笑,语重心长:“忘尘啊,你听我一句。沈翊这个孩子不是一般人能教的。你若是真想要弟子,我可以帮你找一个。他,就算了。”

尹无尘楞了愣,起身正色道:“有劳太傅了。”顿了顿续道:“既是太傅对这个沈翊如此上心,尹某倒是可以时时打探一二。”

玄驿含着笑在椅上欠了欠身:“忘尘知我。”

话已至此,再多便是赘言。尹忘尘告辞,唐邛送出府门,折回来后看到玄驿仍在思考,轻声问:“太傅,回书房还是?”

玄驿揉了揉微微发痛的太阳穴,面有倦色:“去栖云寺。”

唐邛微讶,恭敬应声:“太傅,现已近申时,若此时动身去栖云寺,回来时怕是城门己关,您一品天官,城外留宿终是不妥,何况仲秋天寒,染了病怎生是好。”

唐邛所言在理。玄驿一怔,略加思忖,也就点了点头:“是我心急了,回书房吧。”

“是。”

临川侯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临川侯长孙沈翊,虽为幼子,才情非凡,明达聪颍,深得朕心,准立世孙,他日沈侯百年,可越父嗣爵。”伏地叩首的沈翊微微吃了一惊,陛下的意思很明显,如有一天祖父去世,袭了侯位的不是沈炼而是自己,如此一来,旁人也会对自己多几分重视,应该算是好事。

孙安继续念道:“令为二皇子伴读,陪侍国子监,准常入未央宫。”沈翊目光一闪,低着头很好的把自己的惊讶掩饰了起来。如今自己是个临川侯第一顺位继承人,却是二皇子的伴读,排除陛下是有意差辱,便只剩一个可能。

祖孙俩对视了一眼,心中念着同样的一句话。

夺嫡之争,开始了。

孙安不动声色的继续读:“临川侯沈追,勤勉尽忠,赏锦锻百匹,江南事物倥偬,不可一日无卿,着择日启程返扬州理事,钦此。”

再叩首,道了一句“谢主隆恩”,沈追面色平淡地接过旨意,沈翊笑吟吟起身仿佛在欣喜,孙安瞄了一眼祖孙俩,回宫去了。

沈追牵着沈翊从正厅走向书房,叹了一口气:“皇上催的急,我怕是这两日就得起身,只是苦了你,人生地不熟的。”

沈翊微微一笑,道:“朝中有太傅,宫中有姑母和表兄,府中有佺伯,您担心什么?再说……”他故意停下,笑得狡黠。

“再说什么?”沈追从善如流地问。

沈翊笑的更开心了:“明明孙儿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吧。”

沈追一愣,微有些赧然地笑了。真是,自己快半百的人了,竟然还要孙子反过来安慰,老脸丢到家了。

沈翊停下脚步,一扬下巴傲气如霜,铿锵有力,仿佛在对天宣誓:“男儿在世,就当博出个功名以传后人,倘一生庸庸碌碌,也枉我来这人间走一遭。祖父放心,朝堂纵然阴诡,可也吞不下我。终有一日,孙儿将乘长风破万里浪,要的,是千古流芳。”

沈追一惊,回身看向沈翊,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不认识这个孙儿了。这个还不能称作是“少年”的幼童,容颜尚显稚嫩,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坚强,那一双眼眸如水般清澈,却似燃烧着烈烈火焰,触人心弦。沈追忽然想起一句话:龙岂池中之物,乘雷欲上天。

很多很多年以后,沈翊的名字如他所愿留在了史书耀眼的一页,一切都似冥冥中注定,他注定要绝世之才惊艳天下,他注定要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他注定是政客,不是儒生。

“侯爷,世孙。”沈佺快步走过来,打破祖孙二人的对视,“二殿下到了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沈追“啊”了一声,招呼沈翊:“走吧,见见你表兄。" 沈翊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表兄,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你呢。

于是三个人又走向正厅。

甫入正厅,沈翊便看到了那厅中负手而立的少年。少年十四五岁,面如冠玉,笑若春风,紫衣笼纱,描着金线银线,贵冑巍峨之气自然散发,优雅而柔和,见了三人微微一笑,气度雍容:“外祖父,翊表弟,许久未见,博明真是想念得紧啊。”

正是二皇子冷博明。

沈翊抿唇一笑,侃道:“二殿下可是大忙人,微臣哪敢叨扰啊。”冷博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语气有几分宠溺:“就你贫!外祖父,您可得管管这家伙。”沈追呵呵直笑,让沈佺端了茶,三个人入席落坐,冷博明端起茶杯小酌一口,赞了一句不错。

“对了,今日入宫怎不见表兄?”沈翊问。

冷博明执杯在手似笑非笑,举重若轻地答:“我去了礼部吴大人府上商榷封王流程。”

气氛瞬间凝固,沈追给沈佺使了个眼色,沈佺心领神会,带走了厅里的下人,沈追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博明,你的十五岁生辰在明年四月初七,距今足有半年,为什么急着商量?"

沈翊把玩着茶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眉梢却是微微挑起,表明他在听。

冷博明淡淡一笑,徐徐开口:“皇长兄生辰在二月初七,而我是四月初七。也就是说,礼部要在半年内举行年终尾祭、太子册封礼和亲王册封礼以及一应开府事宜,父皇担心吴大人忙不过来,就打了招呼让我与皇长兄轮流去府上洽淡。”

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大,沈追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陛下要册长殿下为太子?”太子人选已定,那为何还要让沈翊做二皇子伴读?

冷博明当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凝眉思考了一会儿方道:“是的,礼部已经在准备了,父皇没有为我择封地,极有可能让我留京。”

沈追与沈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恍然神色。这就对了,先立太子,再启夺嫡,这样两班人马只会争得更激烈,皇上果然好手段。

沈翊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慢悠悠地开口问:“即是开府留京,那王妃的人选也该定了吧?”

冷博明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好容易咽下又呛个半死,扶着桌子咳得天昏地暗,刚刚雍容的仪表气度算是毁了。

沈追的嘴角呈一个扭曲的形状,明显是在忍笑,故作严厉地瞪了沈翊一眼,起身抚着冷博明的背给他顺气,沈翊这个罪魁祸首早笑趴在了桌子上。

“咳咳……”冷博明总算顺过气来,面红耳赤,也不知是咳得还是恼得,恶狠狠地剜了沈翊一眼,没好气地呛他:“小孩子家别乱操心。”

沈追捋了捋短鬓,忍住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老夫倒还真想知道陛下定了哪家的女儿当你的王妃。”

冷博明又是一窘,不过他也是极有涵养的,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温文,耐心地同答他的外祖父:“这个我也不清楚,父皇没有明说。不过也好猜,不外乎是那么几家:太师家的,太保家的,除了礼部兵部外四部尚书家的,再便是内阁大学士之女。”

天炎皇朝开国有十大功臣,现都在朝中位高权重,按排名来依次是:太傅玄驿,丞相白煦,太师顾墨泽,太保伏青之,临川候沈追,上将军栾子均,礼部尚书吴珹,平章政事许鸿,参知政事杨佑,内阁大学士萧渊。这个排名乃是开朝时定下的座次,现宫中昭德殿便依此排名存放了十人的画像和传记,然排名前后却不一定代表了官职高低,玄驿与白煦便是一例。

在这十人中又有三人并称为“天炎三杰”,即玄驿、白煦与沈追,冷玉龙曾言如果他是汉高祖,那玄驿、白煦、沈追便可比为张良、萧何、与韩信,一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人居中持重足兵足食,一人驰聘沙场攻无不克。此评论足见三人地位。冷博明是沈追的外孙,所娶的正妃出身定要与沈家相配。玄驿、许鸿、杨佑三人膝下无女不在考虑范围内,除却余下几个功臣家也只有六部尚书家配得起。礼部尚书吴珹是当今皇后的亲哥哥,结亲显然不可能。临川候本就手握重兵,冷玉龙绝不会再让沈家与栾家结亲,所以冷博明列出来的这些人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沈追也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沈翊俭了笑仔细品味这些人,总觉得有些遗漏,不由蹙眉。冷博明眉峰一挑,望向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期待:“翊表弟可是有所思?”

如果说之前沈翊还不是很确定,那现在他看了冷博明的神情便已有了八九分把握,语气轻松:“喔,看来太子妃已经内定了丞相千金了。”

冷博明眉峰挑得更高,目光带了几分讶异:“我道你的聪明才智都在书上,今日方觉不止如此,说不定再过几年,我还要靠你呢。”

沈翊笑得毫无城府:“表兄过誉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沈追却没有听他们两个互捧的心思,心中盘算起今后的朝局走向。相比于神话一般的玄驿,白煦这个名头并不是很有震撼力--这只是对于目光短浅的人来说。别人不清楚他却清楚,白煦胸中自有锦韬秀略,只是素来不喜出风头,因此名声远不及玄驿大。旁人只知白相当年一直在后方调遣,他却是记得白煦也曾只身入敌营一张利口说退十二万大军的。如今白煦年已三十有四,膝下只得一女名曰璟玥,若是嫁入东宫,白煦无疑就成了太子党。

与白煦对立,连玄驿都头疼,何况自己?只是……让太子与丞相结成翁婿,这可不像皇上的风格。

沈佺突兀地叩门,于是三人彼此看了看,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进”。

沈佺被三个人的声音吓一跳,调整好面部表情才推门进来:“侯爷,二殿下,小世孙,太傅府唐管家求见,说有请帖要面呈。”

三人又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沈追道:“请他进来。”

少顷,一灰衣少年翩然而至,正是唐邛。唐邛一躬身:“见过侯爷,二殿下与小世孙。”

“唐管家免礼,”开口的是彬彬有礼的二皇子冷博明,“不知太傅有何指教?”

唐邛不答,从怀中取出一请帖,在众人注视下走到沈翊面前,双手奉上。沈翊愣了,下意识地看向沈追,沈追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他接下。沈翊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拆开封口便见了一封方而窄的帛书,只有寥寥数语。

“书于临川侯府世孙、中书从应侍沈翊阁下:驿闻城西栖云寺菊花正好,明日午时寺中,君有意乎?玄驿谨拜。”

沈翊难掩惊疑之色,捏紧了帛书微蹙两道长眉,沈追与冷博明见他神色有异走过来看了遍内容也怔住了。

字体瘦硬道劲是玄驿手书无误,口吻随意称呼却很正式,不像是对晚辈,更像同级官员间的礼仪,而且很明显只邀请沈翊一个人。沈翊心一沉,受到玄驿如此郑重对待不是好事,起码证明了玄驿压根没把自己当孩子,明日定有一场试探。

天,他默默抚额,自己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尊大神了?

冷博明敏锐地嗅到一丝非比寻常的气息,剑眉一挑盯住唐邛平缓地发问:“若是本皇子也想去呢?”

唐邛丝毫没有讶色,仿佛事先就知道冷博明会要求同去一遍,躬了躬身回答:“二皇子同去自是最好,太傅只是嘱咐在下,侯爷军务倥惚又要整理行装便不必拨冗相陪了。”

沈追目光一闪,没由来地有点感动。当年的袍泽之情玄驿毕竟还记得,尽管因着那事有过龃龉,终还是并肩的好友。玄驿这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让沈追别插足储位之争,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水米之乡继续做他的封疆大吏。

沈追笑了笑轻轻地说:“有劳唐管家替我向求殷说声多谢。”

唐邛笑了笑弯腰一礼转身离开。沈追继续和冷博明话家常,沈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顶着一张苦瓜脸枯坐在一边,揉写袖子。

明天怎么办呢……

算了,还是得逍遥时且逍遥吧。

沈翊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打了个哈欠。

太傅府。

玄驿一边听着唐邛的汇报,一边握着狼毫在白帛上随手写下几行字,神情莫测。等唐邛结束了汇报,他也放下笔,拈起帛书细细看着。唐邛瞟了一眼,发现上面是一阙《南乡子》:“往事又来寻,犹记当年月下吟。漫道人生如逆旅,浮云。一世飘零到如今。我本住红尘,我本俗尘看未真。几度彷徨结去矣,无痕,半掩黄昏半掩门。”

玄驿吹了吹帛书,微叹了一口气:“何乃太多情。”轻轻将帛书叠起放在案头,瞟了瞟唐邛,口气很淡:“明天要是有人跟着,你知道怎么办。传信给长歌让他查查沈翊的生母那个叫罗姗的女子,还有,把逐月山庄给我盯住了,陆胤祈一有异动马上报我。”

“是。”唐邛转身退出。

玄驿取了桌角的三枚铜钱却并不卜卦,只是捏在手里反复摩挲。

屋中响起一句呢喃。

“沈翊啊沈翊,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何……算不到你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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