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
沈翊一身素色,迈出府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临川侯府”四个大字,心中的忐忑并没有浮现在他的脸上。 沈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马,抱过沈翊与自己同乘一骑,向前来相送的沈炼点了点头,缓辔前行。沈翊坐在沈追身前,一直回头看着罗姗不说话,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才转过头,忐忑等待着他未知的将来。
一路无话。
这一行人策马疾行十日后,终于到达了天炎皇朝帝都天炎城。沈追立马城门,唤身旁侍卫通知京城侯府,自己则抱着沈翊下马,缓步向侯府走去。
京城的这座临川侯府比江南扬州的那座要小一些,但大体格局相同,沈翊选了个空院子住进去,沈追安排了几个婢女给他,便去前院同京城侯府的管家沈俭议事去了。
翌日退朝后,沈追来到沈翊的院子,说要带沈翊去见一个人。
沈翊眉稍微挑:“祖父要带孙儿去见谁?”
沈追回答的高深莫测:“天机神算,智计无双之人。”
沈翊微诧,不由生了几分好奇:“此人是何方神圣?能得祖父如此评价?"
沈追目露钦佩之意:“不是我一人如此评价,他是霖音阁智计榜首,公认的天下第一智者,当朝一品天官,太傅,领国子监祭酒、翰林院大学士、右都御史,拜素清侯,姓玄名驿字求殷。是开国十大功臣之首。陛下起兵时是他率先投奔,被聘为军师,奇兵绝谋,有军魂之誉,更兼武艺超群,陛下的江山几乎可以说是他打下来的。后来陛下遭刺杀无数,多亏他左右相护,最险的一次是他拼了性命挡在陛下身前受了刺客一剑,陛下才得以抽身。那次玄驿几乎丧命,勉强保住一口气,怎奈剑上有毒,路过的天下第一神医商略为他施针压住了毒性,但他也从此双腿残疾无法行走,武功尽废,且时时毒性复发痛不欲生,因此陛下对他多有愧意, 许了很多特权,你若是要在国子监修习,少不得要去拜会他。”
沈翊恍然,换了正装便随沈追前往太傅府。不多时,前方已出现一座府宅,这府宅极为讲究,朴素却又别有一番威仪。正门两旁贴着一幅红纸金边的楹联,上联是:“擎天博玉柱。”下联是:“架海紫金梁。”门上方是三个大字,“太傅府”。字体是草书,气势恢宏,挥洒之间足见傲骨铮铮。
沈追抱沈翊下马,伏在他耳边小声道:“这十三个字是金笔御题,尊贵无比,过此处文人落轿,武人下马,以示恭敬。”
说话间正门大开,走出一名大概十二岁的少年,少年眉目疏朗,面底恭肃,身形颀长宛如修竹,相貌还略显程嫩,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一袭淡青长袍衬得他身姿翩然,衣袂在行走间摆出优雅的弧度,少年微一躬身,态度不卑不亢:“在下乃太傅府管家唐邛,今晨太傅算得将有贵客来访,已在书房抚琴相侯多时,侯爷请,小公子请。”
沈追微诧,看了一眼唐邛,颇为欣赏却也没说什么,拉着沈翊随唐邛入府。沈翊暗忖,单是一个管家便如此气度不凡,那主人又该是何等的风姿卓然。
看着前方引路的唐邛,沈追有意试他便道:“贵府通透淡雅,果然非凡。”唐邛毫无停顿,当即接道:“府中景色俱是太傅设计,自然比其他府宅要好一些。”
沈追点了点头,又道:“却不知这太傅府内是否有鸦雀乱鸣?”
唐邛面色不变,对答如流:“太傅对这些鸦雀管的紧,不相干的叫声不会到处乱飞,侯爷放心。”
沈追顿了顿,笑道:“真不知求殷从哪里把你找到的,本侯都有点想挖人墙角了。”
唐邛笑了笑,比了一个手势道:“侯爷,小公子,前面便是书房,太傅就在里面。府内还有事,唐邛先行告退。”言毕弯腰一礼,竟是转身离开。
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沈追驻足聆听,似乎并不着急进去,沈翊趁机环视周围,这书房在东院正中,东院除却书房便是一丛丛的菊花,时值十月,菊花开的正好,只是放眼一片暗黄,怎么看都有些凄凉。书房的门上也有一副楹联,上联是:“疏香散淡逍遥日。”下联是:“冷韵清幽自在风。”还有一个横批:“把酒东篱。”字体是瘦硬遒劲的楷书,笔锋舒展间隐着一抹孤傲之气,起承转合间又透着看破尘世的沧桑。沈翊腹诽,这位太傅还真是矛盾,无情又多情,傲然又淡然。
琴音并不成曲,反复多次,弹琴者似乎不满意自己的弹奏,一再重来。
沈追笑着对沈翊道:“太傅的琴技是天下一绝,今日之音虽不成乐章,你也是极有耳福的了。”说罢领着沈翊推门而入,朗声笑道:“一别经年,求殷贤弟的琴声还是如同天籁啊。”
琴声一颤,悠然而止。
弹琴之人收了手,淡淡道:“难怪这琴音中金戈之声止不住,原来是你在外面。”
那弹琴之人背对门口,淡青色衣衫,雪白的狐裘搭在肩头,看得出他非常瘦削,而他坐着的,却是一张轮椅,书房内摆着一张楠木圆桌,桌上有茶壶茶杯,另有一方刻着棋盘的石桌,再便是那人面前放琴的桌案及一排排的书架。
沈追示意沈翊静候,上前两步道:“太傅倒是悠闲,不知可否拨冗与本侯叙一叙旧?”
玄驿伸手握住轮子,动作娴熟地“转身”,“走”到圆桌案旁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沈翊也终于看清了这位太傅的庐山真面目:玄驿的面容极为年轻,两道羽眉素淡清冷,一双眼眸似夜空孤星般深邃明亮,鼻如悬胆,鬓如刀裁,脸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长发用白玉冠簪半挽,青丝如墨肤白如玉,左眉处却有一道大约二寸的红痕,为他平添了几分狠绝,此刻也是笑意盈盈地看向沈翊。沈翊一时愣住,只觉有些莫名的亲近感。
“还不快见过太傅。”沈追道。
沈翊回过神来,抬手一揖:“沈翊见过太傅。”
玄驿点头轻笑,声音淡雅,仿若绽放的墨兰:“沈巡抚的大公子聪慧名声江南皆传,玄某一直想见识见识,今日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哪有什么名声,一点小聪明罢了。与太傅差了何止万里。”沈追在玄驿对面坐下,沈翊站在他后面。
玄驿淡淡一笑,没有继续客套下去,斟了一杯茶递给沈追:“侯爷来找玄某所为何事?“
见他坦诚如此,沈追也就直言相告:“实不相瞒,我已经上书请立翊儿为临川侯世孙,留京学习了。”
玄驿一哂,一双星目眯了眯,闪过一抹冷意,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轮椅扶手,一下又一下,在沉疑的屋中显得分外突兀。
沈翊心惊肉跳,以前陆胤祈也总是释放出杀气来锻炼他的胆魄,陆胤祈是造化境的高手,气场可想而知。眼前之人明明半点武力全无,无形之中流露出的杀代之气却要比陆胤祈强上十倍有余,若不是自己还有点内力,怕是早吓跪了。就算如此,自己也已是冷汗涔涔。
沈追亦是有点心悸,不过他久经沙场,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与玄驿有点交情,倒也不算太惧,清咳一声 ,十分认真:“求殷贤弟,今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是沈家一家之主,这二百多条人命我得保啊!折子一上,陛下必批,翊儿就是质子。他安,则沈家安;他死,则沈家毁。求殷,无论怎样,你我都有同僚之谊、袍泽之情,更是忘年之交。你就当结个善缘,答应愚兄,护住翊儿,护住沈家,可好?”
这番话晓之以情,情真意切,有没有什么效果沈翊说不准,但屋子中的杀气确实是一点一点淡了去。
沈追心中暗喜,又动之以理:“本侯知晓太博不愿惹祸上身,只是唇亡齿寒,你我俱是功高盖主之人,兔死狗烹,马尽弓藏之事,史书上记载的多了。你我做不成范蠡,还能做文种不成?你是霖音智计榜榜首,号‘天机神算’,能打消今上疑虑而不露痕迹的,当朝唯有太傅一人。临川侯府与太傅府、丞相府、太师府等十家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若是对临川候侯府动手,太博府的覆亡也就不远了。就算太傅死忠,也要为合府上下考虑考虑啊。”
玄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笑得云淡风轻:“侯爷当知,本官做事向来随缘。”
沈追顿时一噎。玄驿做事确实随缘。听闻他善于卜卦,算无遗漏,又信佛,出口便是因果,看谁有缘就帮上两把,而且还是不计回报的那种;无缘的话,便是冷眼旁观绝不出手。至于有缘无缘.....却是他自己说了算的......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沈翊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替沈追解围:“草民斗胆问一句,太傅可觉得与草民有缘?”
玄驿睁开眼看他,一双眼不合任何感情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冷血无情,带着摄人心神的压迫力。沈翊暗提丹田内力聚于双眸,勉强抗下压力与他对视,如是十息,沈翊后背的衣衫已是被冷汗湿透。
在他马上抗不住的关头,玄驿收回了他那迫人的视线,眉眼一弯,笑得温文尔雅,仿佛刚才那杀气凛然的眼神不是他投过来的:“嗯,很投眼缘。”
……
沈翊扯了扯嘴角。
这才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吧?
作者的话:鸣谢打字组组长权子月,鸣谢太傅人物原型提供者慕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