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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何处为家

2017-11-17发布 2776字

清晨,日光斜斜照进卧房。罗氏拍了拍“熟睡”中的沈翊:“翊儿,该起了,还没给你祖父请安呢。”沈翊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装成刚刚清醒的样子,折腾一柱香时间后衣冠和罗氏同去书房给沈追请安。

天炎皇朝开国十大功臣之五临川候沈追已年过不惑,仍是芝兰玉树的美男子,此时正坐在桌案后,手中捏着一封密函,剑眉微蹙。

罗氏屈膝:“罗珊给翁公请安。”沈翊一脸不情愿地行了个不太正规的拱手礼:“孙儿给祖父请安。”

见到这对母子,沈追脸上的郁色散了许多,对沈翊招了招手:“翊儿,来,到祖父身边。”

见沈翊到沈追身边,罗姗非常识趣地打算离开,却被沈追叫住:“罗姗,你不用回避。”说完这句话的沈追转过头去看沈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翊儿,我沈家上下两百七十一条人命,就要交到你的手上了。”

罗姗一下子愣住,沈翊怔了一怔,在扫到沈追手上那封密函的落款时了然,慢吞吞地道:“皇上是开国之君,亲见前朝覆灭乃是因大权旁落,因此尤为猜忌功臣,祖父与父亲分别手握江南军权和政权,皇上当然要设法制衡,此次召祖父入京,免不了要挑出些瑕疵杀一杀祖父威风。只是祖父单受点委屈还不足以打消皇上的疑虑,因此祖父还打算留孙儿在京,明面上要说是请求皇上收孙儿入国子监一同学习,实际上是以孙儿为质求得皇上信任。祖父手中这封密函,怕就是皇上召祖父入京的密旨吧,看来我们明日就要动身入京,如此方能显出我们对皇上的诚惶诚恐。祖父,您说,是也不是?”

沈翊说这话时语速极缓,话调轻松,仿佛是在背书一般随意,神情却没有半分调侃,更无讽刺之意,可嘴角又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饶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沈追也有点汗颜,不知该如何应对,苦笑道:“翊儿,祖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罗姗心中一紧,强按捺着没有作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翊点了点头,面带柔柔的微笑,只是沈追分明看到,那笑意未有半分到他眼底,他的眸色深沉,宛如一潭静水,不兴波澜。

“孙儿知道祖父苦心,想来祖父也是不愿意竫弟涉险,孙儿出身低贱,却也是实打实的沈家长孙,为祖父分忧是孙儿的责任,祖父三年相护之恩,孙儿牢记,定不负祖父所托,誓保沈家周全,侯府无忧。孙儿素有些市井好友,还请祖父容许孙儿向他们道个别。”

沈追看向一脸微笑的沈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摆了摆手,转过脸去。

罗姗拉着沈翊退出书房,关上门的时候,母子二人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走在出府的路上,罗姗看了一眼沈翊,沈翊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她不由叹了口气:“难受就说出来吧,不要憋着。”

“我没有难受,娘,”沈翊以近乎淡漠的口气说道,“从三年前入住侯府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有这样的一天,巡抚府不养闲人,侯府也一样,那时我便在心中立誓:今日,我愿意从祖父这里得到;来日,我就愿意为祖父而付出。现在,到了我效力的时候了,我当然不能推辞。”

“从哪里得到,就要从哪里付出,”罗姗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苦笑:“我原以为你不懂的。”

“我若是不懂,早便死在深深后宅。”沈翊冷冷道,“娘,不懂和不去想是不一样的,深深后宅我早就学会了先以恶看人。”

罗姗忽然顿住,偏头死死盯着沈翊。

沈翊也就随之停步,眉尖微挑:“怎么了?娘为何如此看翊儿?”

罗姗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哀戚:“翊儿,你让娘看看你。娘好像不认识你了……”

沈翊淡笑:“怎么会,翊儿永远是娘的翊儿啊。”说完继续前行,走了两步又转身道:“只是希望娘不要像祖父那样把翊儿当棋子才是,这才迈步出了府门。”

罗姗渐渐反应过来。

莫不是……这孩子知道了什么?不能,若是知道了什么,他绝不会如此明着生气,那就是……和翁公赌气,迁怒自己咯?

那自己也太冤了。

沈翊出了府后又出了城,在护城河边堆了三块石头,便回了府。

这是他与陆胤祈约好的暗号,逐月山庄总部就在扬州,护城河边俱是陆胤祈的眼线,一见暗号就火速回庄禀告陆胤祈。沈翊回院时候,院角处便有一角玄色。

陆胤祈向来是日穿黑夜穿白,沈翊已经见怪不怪了,确认罗姗在屋中做女红后,快步走到陆胤祈身边急急说道:“师父,弟子明日就要与祖父启程入京了。”

陆胤祈笑着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抚:“别太担心了,沈追主动示好以你为质,冷玉龙一定高兴会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的。”

沈翊摇摇头叹了口气:“光是朝臣内宅继承人之斗就已如此激烈,皇宫内苑储君之争岂不更是残酷。动辄得咎,一着不俱便是满盘皆输,莫说声名地位,就是全家性命也难保的。我区区稚子,但求活命罢了。”

陆胤祈极为感同身受,感概道:“最是无情帝王路,血脉相残又何如?待到君临天下时,回眸累累尽白骨!自古以来,登上那个帝位,哪个手上不沾如山的人命?你此次入京,必是归为宸王一派,前途喜忧参半,不可妄言啊……”

沈翊深吸一口气 ,眼前蒙上一层水雾:“我真的舍不得娘和师父,可我又能怎样呢? 不愿入仕,被迫进京,还要被打上‘宸王党’的标签,连择主的自由都没有。师父,我多希望有一天,我能无拘无束,只为自己而活。”

陆胤析心头泛着几分不忍与怜惜,将沈翊揽入怀,安慰他: “清河,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人总是有许多无奈。不能反抗,便接受这个事实吧。好好干,在天炎城闯出一番名堂!”陆胤祈顿了顿,解下腰间佩玉递给沈翊:“若你有什么问题处理不了,就去天炎城西市最有名的乐坊‘落玉盘’,向老板郑怀英出示此玉,他自会上报给他的主子,沉非与我有几分薄交,应该不会驳我的面子。”

江湖势力多如牛毛,经过多年的彼此倾轧,也算达成一种默契,主体格局为:三阁三宫,四庄七宗。三阁:风云、落雪、霖音,收集与贩卖消集为主。三宫:袭尘、暗冥,千聿,杀手组织,凶名昭著。四庄则是:映雪、逐月、凌霜、追风。陆胤析便是逐月山庄当代庄主。四庄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即:北楚南陆、西林东苏。天炎城位居大陆偏北一带,已越出逐月山庄主要势力范围,陆胤析鞭长莫及,而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允许沈翊以逐月山庄大少主的身份,向北方映雪山庄当代庄主楚沉非求助,此份情意,不可谓不重。

沈翊接过佩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伏在陆胤祈胸膛上无声地大哭,轻轻呢喃:“果然只有师父对我好……师父,我也只有在你身边才能感觉到我才九岁,还是个孩子……”

陆胤祈鼻头一酸差点落泪。这个孩子趴在自己身上,明明是在大哭,他甚至感觉得到沈翊肩膀的抽动,可偌大的庭院里却听不到他一点哭声。

该是隐忍多久的人,连哭都要如此小心翼翼。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他多么无辜,却成了两方,不,多方势力争斗的牺牲者。这一刻,陆胤祈突然质疑起了他的初衷,他的目光落在那倚着房门、同样一脸痛苦的女子身上。

远处,罗姗闭上眼,以极轻微的角度摇了摇头。

陆胤祈苦笑一下,将满心酸涩滞在喉中,抱住沈翊的手紧了紧,哑声道:“清河,师父宠你爱你教你助你,却也对不起你。”

这句话说得极轻,几乎刚出口就消散在了风中。沈翊虽因习武之故模糊听得,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很久很久以后,沈翊才明白陆胤祈这句话中的深意。

只是当他明白的时候,一切已成定数,不可挽回。旧事随风而逝,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