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要跃出天际的时候,蚩尤江大长老贾粟站在祁连山下,目送着白马驮着楼兰公主走上雪峰去。
想到此去楼兰公主或许再也无法生还,周围的那些老妇眼里也有不忍的光。
想多嘱咐一些什么,却遇到了单晴瑶空洞茫然的眼神,她霍然一惊——二公主已经被三公主施了慑魂术,这个咒术不到一箭射杀小达摩、只怕是无法解开。
单晴瑶幼时从苗疆来到昆仑,孤苦无依,便是她半师半母地一手带大。
对单晴瑶、她心里也是有着一份特殊疼爱的,因此此刻止不住地担心:这一次,若楼兰公主失败倒也罢了、因为小达摩必然不忍心对昔日恋人下手;可若万一真的赢了、杀了小达摩,不知又是何等情状!——只怕,不止像当年两年无法握弓而已吧?
教中三公主里,三公主单晴萱野心最大、手段最刚毅,背后又有极大的靠山,是故力图排挤他人把持教派上下,十年来已经渐渐将大公主单晴毓打压下去,剩下所虑便是这个拜火教神女出身的单晴瑶——单晴萱这一次将失去拜火教背景的楼兰公主作为棋子,虽是得了教王指令、只怕更多也是为了铲除异己考虑吧?所谓楼兰王子民,原来也不过如此。
魔渊女毕岑打了个寒颤,忽然间对于教中种种有了说不出的疲倦。
单晴瑶带着白马飞光,消失在祁连绝顶的冰雪中。
东方的朝阳升起来,雪山上到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长老魔渊女毕岑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眼里有点刺痛。此时她看到一点黑影从西而来,跳丸般掠过冰川河谷、直奔绝顶而去——
应该是天赏杀将小达摩准时赶到了吧?
祁连去敦煌三百余里,如约战在日出之时、他非得连夜赶来不可。
也不知道小达摩叶洪潇出于什么样打算、竟要把决战提前这半日。
逼得楼兰公主单晴萱不得不临时下令、让蛰伏居延海的军队冒着危险昨天白日里行军、赶去敦煌。
今日日出之时,这边决战的同时、楼兰公主带领拜火教教徒和回纥军队也该开始攻城了罢?
西域霸主回纥终于忍耐不住,要向中原的都护府开战了。
而拜火教……他们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的拜火教,说到底、只不过是诸国争霸逐鹿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魔渊女毕岑笑了起来,白发在冰风中飘萧,眼神黯淡——人各为己,毫不容情。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罢了,只是可惜了单晴瑶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
那个单纯宁静、毫无野心的少女,就这样被各方势力撕扯着、拿来殉葬。一想到此处,老妇心里就隐隐作痛,一瞬间、几乎有了不顾一切去将雪峰上可怜女子带走,就此远走高飞、离开江湖的念头。
一念之间,那个影子在冰川上几个跳跃、已到了山腰。
忽然长老认清了来人,眼神一凛、脱口惊呼了出来:“什么!来的……不是洪潇?”
白马跃上祁连绝顶之时,红日一跳、恰恰从沙漠尽头升起
。雪峰晶莹剔透、染了微微的红光,那种凛然烈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单晴瑶的眼睛却是空洞的,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冰上日光,漠无表情。
她静静坐在白马上,任雪山天风吹起她的长发,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
箭尖在日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
风吹起,积雪纷纷扬扬落下。就在积雪扬起的一刹、她闻声辨位,猛然回首,一箭射去!
轻微的裂帛声,一角黑衣从飞雪中飘落。
来人显然没有料到尚未正式开战、刚一照面就被如此袭击,一连在半空中换了几次身形,才堪堪避过了那一箭、飘落在一根冰柱上。
黑衣来客的靴子踩着那根冰柱不过手指粗细,却居然不曾断裂。
黑衣男子远道而来,点足于冰川之上,一眼看到了雪中张弓射箭的女子,眼神便凝了一凝,脸色瞬间有些复杂。
十年了……和洪潇一起离开昆仑苗疆已经那么久,以前那个十几岁的明丽少女已然成长了很多,唯独执箭时那般冷厉凝聚的眼神,却是丝毫未变。
“单晴瑶!”他叫了一声,看着她转过脸来——他期待着她的惊讶表情。
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一支呼啸而来的金色利箭!
单晴瑶脸上毫无表情,一眼看到黑衣男子掠上了冰川,想也不想地搭箭弓上,随着他的身形移动一连串地射出箭来。
在他半空身形变换、旧力已尽新力未发的时候,那一支支金色利箭便呼啸着飞来、意图将他的动作钉死在空气里!
“我不是小达摩——我是龙依莎!你不认识了么?”
落到地上时,圆月玉蛊女手里已经抓了七支箭,而肩上也已经多了一道血痕。黑衣男子震惊于单晴瑶脸上漠然的表情,举手大呼:“先别发箭!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的事……听我说,先别发箭!”
单晴瑶似乎根本没听见来人的话、手指微微一动,这次居然同时有五支金箭出现在她的指间!单晴瑶坐在白马背上,身形一动不动,眼神也凝聚起来。
然而她的指尖却在不停微微移动、调整着五支金箭的箭羽,转动箭尖,锁定了雪地上那个黑衣男子的方位。
“天罗箭?”龙依莎见过这种手势,知道厉害、一惊之下立刻拔剑掠起。
就在他身形一动的刹那、那五支金箭几乎是一瞬间呼啸而至——如金色的天罗地网迎头罩下,分别封锁了他可能移动的所有方位!
龙依莎再也顾不上说什么,立刻挥剑格挡。
只是一刹,“叮叮叮”五声急响,黑色的蛟龙忽然从金色罗网里挣脱。
龙依莎滚了一身的雪,伤口的血在地上划出殷红的可怖痕迹。
在脱出罗网的刹那,陆皓以手按地,挺身跳起,却立刻继续厉声喝止:“别放箭!先听我说!十年前勾结七大门派出卖拜火教的人是我,而不是洪潇!——我是中原武林的卧底,我出卖了兄弟!不关洪潇的事!你错怪他了!”
白马飞跃在冰峰上,在对方说出那么一段急促的话时、单晴瑶屈指拉弓,已经射出了无数道箭气。
她脸上毫无表情,睫毛却不易为人觉察地微微颤抖着,眼神是极力挣扎着的。
然而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操纵着,她凝视着龙依莎的身形,手上却丝毫不缓地一箭箭射出。
龙依莎几乎是拼着性命、才抢说了那一番话。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对面那个白衣公主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的表情——单晴瑶怎么会这样?她根本不在乎洪潇是不是背叛?
她只是听从教王的命令来杀一切和拜火教为敌的人?她对于拜火教竟有如此忠心?
原来他所想的一切都错了。
陆皓一开始就没有把那番刺耳之言当真。
多年的兄弟、他深知小达摩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被那几句话冷了心肠?——他知道小达摩是极力想赶他离开,于是借口退出,半路上便拦截了信鸽上的那封战书。
“如约”两字赫然在目——从十多年前开始,在单晴瑶面前、那个小子就毫无还手之力!
他怎可让他径自来送死?
他来不及多想,便擅自改动了上面决战的时间、提前代替洪潇来到祁连山。
他本想尽力化解开十年前那一场误会——那是他曾经欠小达摩的一笔债,为了偿还这笔债,他不惜以身犯险。然而,单晴瑶居然毫不动容?
“小达摩啊小达摩,看来等一会儿你赴约的时候,是死定了。”
龙依莎喘着气、从雪地上站起,看着三丈外面无表情继续凝神发箭的女子,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冷笑起来,“好啊!既然她无情,你何必有意!我替你杀了这个女人便是!你一心想死在她箭下,可若哪里也找不到她,你便不死了是不是?”
冷笑中,昔年天罗煞血场第一的杀手猛然腾起,手中黑色长剑划出了一道凌厉的寒芒,弧形展开,瞬间将射来的六道箭气全数拦截!在力道相击的一瞬间,单晴瑶微微一震,虽然脸上依旧漠无表情,然而眼神里却有了一瞬欣慰的神色。
她的手继续勾着弓弦,凝聚气劲,然而手指间已经在微微发抖,似乎内心有什么在天人交战,极力挣扎。
兔起鹄落,只是一眨眼之间、两人便交换了无数招。
龙依莎的黑衣上已经有六处见血,其中两处深入见骨;然而单晴瑶似也已经力竭,虽然脸上依旧呆了面具似的漠然、却气息平匍起来——只是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支持着,丝毫不顾身上伤痛疲惫、依然对他连下杀手。
风雪中龙依莎看不清楚她的眼神——随着决斗的越来越激烈,单晴瑶虽然面无表情,眼里的挣扎苦痛却已到了极限。
在她漆黑的发隙里,三枚金针没入处、已经渗出了细密的血丝。
又是一轮交锋。两道气劲对撞,积雪猛烈地飞扬起来,湮没了两人的视线。
就在视线受阻的一瞬,龙依莎欺近了一丈——他曾是西域最出色的杀手,只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判断:箭法利在远袭,必须尽快拉到近身搏击的距离,才能扭转当前的劣势。
龙依莎从积雪中冲出的刹那,白马仿佛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同时往后跃去。
后跃中,狮背上的白衣少女身子忽然一震、眉间闪过了一丝血气,在风雪中忽地弃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式。
“月冰疾风箭!”
龙依莎身在半空,看得这般弃弓的姿式,骇然低呼。
那是集中了体内所有真气,凝成一支虚幻的箭气,一击之后,全身便力竭,故此这一击也力求务必格杀对手于一刹——他从未想过单晴瑶居然奋不顾身到了如此的境地!楼兰公主,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那一箭无形无质,穿破了空气呼啸而来。
他身在半空根本无法躲避,他忽然一声长笑、手中皓魂对准了白马上的女子,急电般掷出——那是逆着无形箭气的另外一箭!
“快躲呀!”
在射出那一箭后,单晴瑶立刻委顿。
然而射出最后一箭而力竭的她,却似乎清醒过来了,钉入脑中的金针仿佛受到了某种压迫力、急速涌出了血丝。仿佛忽然认出了对手是谁,单晴瑶惊惧万分地惊呼:“龙依莎,快躲!”
就在她发出惊呼的一刹那、脑后的黑发中迸射出三道血丝。金针反跳而出,没入白雪!
那一声惊怖的叫声传入耳中,龙依莎心头一惊、出手便缓了一缓。
那一刹、他只觉风雪仿佛穿透了他的肺腑,冷入骨髓。鲜血在雪中迸射开来,凝固成触目惊心的图案。依稀中,他看到对面的女子也从白马上跌落,委顿于雪中。
终于……还是没能杀了她么?龙依莎苦笑着想,神智却渐渐恍惚。
“龙依莎,龙依莎…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耳边忽然听到熟悉而久违的声音,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单晴瑶在雪地上挣扎着向他爬过来,脸上血泪交织,隐隐露出狂喜,和片刻前那样漠然的脸色截然不同。
方才,难道是被控制了神智么?——他想起了教中秘法,霍然明白过来。
没来由的觉得一阵释然,他不由微笑起来,重重点了点头:“我为了说这一句话…连命都押上了,还会…是假的么?”
那样短促的一句话,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然而他必须要说……必须要说!十年了,他如果不对着单晴瑶说出真像,便是永远欠了一笔债。
听到那样的回答,泪水从那张熟悉的素颜上长划而下,凝成冰珠。
那把剑插在单晴瑶左肩上,脑后针孔里的血汩汩涌出——但那个女子却毫不觉得痛苦,脸上焕发出了欢欣而舒展的笑,仿佛一株冰上怒放的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