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大笑充耳而来。
“你是来杀我的!单晴瑶!”
显然是在药性中迷失了,叶洪潇踉跄走过来,用双臂圈定了美姬,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撑不下去。所有人都离弃了我:龙依莎出卖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视我,父亲死了……姐姐不择手段要置我于死地!十年了……我受够了。”
美姬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城主说出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她知道小达摩的脾气,所以只恨自己为何长了一双耳朵、要听到这般不可告人的机密!
小达摩叶洪潇的眼神忽然空洞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药力的原因、瞳孔扩撒开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将她拥入怀中,喃喃:“十年来,酒色无味、权势嚼蜡,兄弟陌路,亲情凉薄……这个世上…除了死、还有什么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
酒不醉人人不醉。
胸口的旧伤在酒力和药力中灼热起来,那被金箭射碎在他心肺的青丝仿佛又活过来了,蜿蜒着在血肉内,生长着、蔓延着,纠缠他的身体和魂魄、十年来竟不曾放松分毫。
他用颤抖的手将那个美姬拥入怀里,埋首在她发间喃喃自语。
忽然间仿佛疯了一般、将她按倒在软榻上,一把扯开她的衣服,猛烈地动作着、仿佛要把这个女子融入自己的身体:“我等了你很久……来杀我吧,单晴瑶。”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
在拿起那一把承影的时候,小达摩叶洪潇的眼神凝聚起来,手指平平掠过剑锋,一滴血顺着雪亮的锋芒滚到了剑尖上、凝聚。
这把剑,还是和龙依莎十五年前在昆仑古楼兰国里当杀手时、教王赐给他们的奖赏。
是最后一次用它了吧?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剑佩在身侧,令姬人束发。
同时传令备马、准备干粮和饮水——明日便是和单晴瑶的决战之期,而祁连山距离敦煌三百里,他必须提前一日出发。
昨夜侍寝的那个美姬惴惴不安地捧着镜子跪在一边,不停偷窥他的脸色。
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不然这个女子不会如此不安。
小达摩叶洪潇皱了皱眉,极力回想,然而脑子里一片恍惚。反正是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就该让她闭嘴——他下意识地便抽剑往那个美姬颈间掠去,众位姬妾惊呼一片,那个美姬尖叫着往后退,镜子摔裂在地上,美丽的脸因为惊惧而扭曲。
“罢了。”
长剑割破颈脉的一刹,叶洪潇忽然叹气,将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经是要去赴死的人了,还在意这一点秘密不成?
他挥手令那一群受了惊吓的姬妾各自回去呆着,自顾自的整衣起身、最后一次检视身侧所有东西,便欲举步外出。
目光停留在那个金柜上,小达摩叶洪潇神色变了变,仿佛终有什么难了之事。
许久,他走到窗边,从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饱了皓,迅速写了几行字,仿佛有无数话未曾说,小达摩叶洪潇急速写着,眼里有难以抑止的激动光芒。
但尚未成书,陡然又抓起揉做一团,扔到了一边。
手里抓着笔,却仿佛有千斤重,任凭心中山呼海啸、竟不能书一字。
最终,他在雪白的云版纸上缓缓只写了两句话,便搁笔。
打开金柜,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到了那一叠信上,凝视了半晌,重重关上了柜门。
拾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
外面静悄悄的,所有姬妾侍从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阳光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莺巢里万树琼花绽放,一树树如冰雕玉琢,美丽华贵不可方物。那是他镇守敦煌十年,倾尽心力布置的奢华销金窟。
“哈哈哈哈!”
小达摩叶洪潇陡然在空无一人的莺巢里仰头大笑起来,拂袖离去。
白衣侧帽,只牵了一匹白马从侧门悄然而出,不曾惊动一个人。他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扬长而去,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仿佛那些富贵奢华在他身后如尘土般簌簌而落。
断牙今日没有去瑶华楼。
不知道为何,这个直爽粗鲁的汉子内心隐隐不安,似是觉得出了什么大事。
他摸索着腰间的一串钥匙,看到了最新串进去的那枚银色小钥匙——这是那一日在莺巢,看到二天赏杀将返回敦煌之时、小达摩叶洪潇交给他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天赏杀将。”
一想起当日小达摩说的这句话,断牙只觉心底有冷气冒上来,腾地跳起来,向莺巢奔去——小达摩……小达摩!你又想捣什么鬼?说出这边不吉利的鬼话来!
他一路走来,午后的莺巢里居然空空荡荡,所有佳丽都躲在了自己的闺阁里,不敢出来——应该是得到了小达摩的命令罢?断牙是城主心腹爱将,不受拘束、便直闯金屋密室,大声叫着小达摩的名字。然而里面竟也是空无一人。
城主喜做长夜之饮,往往日中才起。
可如今人却去了哪里?
他有些踌躇地张望了一番,准备退出,然而在拉上门时、脚尖忽然踢到了角落里的一个纸团。断牙展开那张揉皱的纸,只看得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小达摩你这个混帐!”
他大叫一声,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莺巢终于又安静了下来。装饰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们探头好奇的观望,然而多年来的调教让她们养成了不问任何事情、只听从小达摩吩咐的习惯,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华丽的阁楼里,继续弹琴歌唱、打发漫长的时光去了。
这样的寂静中,一袭绿衣跟在断牙之后、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张望。
“就是这里了……”
终于发现了门后嵌入墙壁的秘密金柜,叶洪颖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拿出了那枚仿制好的银色小钥匙,“且让我看看、到底小达摩在这里还留了什么伏手?”
明日日出之时,待得小达摩远离敦煌、楼兰公主便要带领拜火教进入敦煌——断牙如果追着小达摩而去,城里失去大将、更是守备空虚,简直可一鼓拿下。
只是……刚才断牙在地上又拣到了什么?只看得一眼便那样失态?
叶洪颖心里有重重的疑虑,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银色钥匙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历代天赏杀将存放最机密物件的金柜。
“陆皓二弟如晤”——一打开金柜,柜门内侧赫然刻着这样几个金色的字!
叶洪颖脱口低低惊呼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柜门内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叶洪潇的字迹!他、他一早就料到了血刀王沙渊会来打开这道金柜?这是他留给血刀王沙渊的信?
金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飘出笔皓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隶书的“皓”字,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做工细致、竟似大内御用之物。叶洪颖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里,都有一页薄薄的书信,按照日期先后被码放在金柜里。
最早的一根,是龙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血刀王沙渊被送往长安长安城的那一年。
“谨尊君之嘱托。敦煌路远,勿念。与君今生为兄弟,刎颈沥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负。血刀王沙渊在彼吾当保其平安,潜心教以文武谋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齐齐排在那儿,报告着敦煌质子高血刀王沙渊在长安的种种事情:何时学艺、何时习武,何时学习兵法谋略……每月一封,十年来竟从无间断。
最后的一根,是半个月前寄来的——正是血刀王沙渊从长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血刀王沙渊携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让位于彼耶?蠢之甚矣!生于帝王富贵之家,虽亲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来施恩于彼,不知其日夜欲斩君首级以报母仇乎?我速来敦煌,少等。”
最后一根玉管后面,是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竟是一本杂记。应该是小达摩叶洪潇镇守敦煌十年的间隙里陆续写下,详细记录了丝路上西域诸国的强弱动向、诸王性格弱点;以及城中政务管理得失、天罗煞的杀将诸将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处理——事无巨细,竟是整整一本军政细则提要。
最后一页皓迹尤新:“敦煌为丝路要冲、东西命脉。安西都护府衰微后,诸国皆虎视眈眈,尤以回纥为甚。十年来为兄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尽全力,今重任落于弟肩矣。断牙自幼为峨眉派家臣,勇武率直,深孚众望,弟若以其为兄之旧臣而见疑、则无异于自断臂膀。可令其与叶洪颖成婚,示恩于彼,完其心愿之余亦可收为己用。诸事繁杂,不及一一细述。望善视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叶洪颖怔怔看着,忽然间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着这些书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小达摩那个家伙伪造来骗陆皓的!”
许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来,发疯一样将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脚踩踏。
玉管摔落后,金柜内侧现出了另外两件东西:象征天赏杀将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玺。那两件东西静静摆放在锦缎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来取。
黑豹紫金冠下压着一张雪笺,皓迹未干,上面只得两句: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叶洪颖猛地安静下来了,静静凝视着这两句诗,忽然间眼里滑下泪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将她内心执拗地偏信的那个说法击得粉碎。
她错了么?这些年来,她一直错了么?
一直在权欲中争夺,继承了失去夫人的偏执的她、竟然还不如血刀王沙渊那个孩子看得真切。
明日,敦煌便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了吧?
她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整个敦煌出卖!如果血刀王沙渊那孩子知道他的绿姨、做下了这等事来,他还会当这个回纥控制下的傀儡城主么?
她呆呆看着满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转变着。
许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拿着信笺、站起身向瑶华楼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的杀手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将军,纷纷回答没有看到城主。
断牙一想便知小达摩叶洪潇定然便装从侧门而出,当下掉头策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着,奔得不辨方位,从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
风沙呼啸着刮到脸上来,他已经追出城外一百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小达摩!你这他妈的蠢材!”
他猛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忽然跳下马将头撞在沙丘上,失声痛哭,手心里那一张揉皱的纸被握得浸满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把整个敦煌扔了么?以为老子会听那个黄口小儿的命令?”
断牙下马四顾,不知小达摩去了何处。
他还记得当年二人的相扶相杀。
等断牙觉得自己这两下可以报仇时,小达摩已经忍受了巨大的痛楚,冲破了佛心宗二祖慧可断臂后所参悟的三大玄关,将《洗髓经》融入到身体的各个细节之处。
峨眉山英雄会后,断牙并没有自暴自弃,他突然觉得手中的刀断了之后,在轻重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契合。
他继续拿着刀谱练,他知道,自己不是没有天赋,而是还没到家。
当他正在筹备第二次报仇时,却被一个人阻拦。
原来,当年被捕快擒住的那个年轻杀手,在半路被地罗煞的人救了下来。
等他回到白竹村时,映入眼帘的只有屋里的三具尸体——因为有一具尸体是朝廷捕快的缘故,村民们一直没敢乱动。
他用刀逼着村子的里正说出了经过。
知道真相后,这个人便离开了地罗煞,转投天罗煞做了一名护贲。
他便是后来和洪潇、断牙一起参与夺书,死在峨眉大弟子启明远手中的毒尊将——乌远良。
听完乌远良的陈述,断牙从小到大,第一次出现了彷徨。
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成就了自己的一系列蜕变。
乌远良说,这也许是所谓的缘分。
辞别了断牙后,乌远良又找到了叶洪潇。
毕竟江湖已传开,武林两个后起之秀:大漠三大快刀之一,非要和武林六大神话之一拼个鱼死网破。
天赏杀将们都等着小达摩给地罗煞再来一记重创。
地罗煞却对此很冷漠——六道金门人都很忙,要赚自己的钱,根本不关心什么比武,恩怨。
小达摩得知始末缘由后,便和乌远良一起,找到了断牙。
而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想洪潇。
他却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小达摩叶洪潇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这个粗鲁汉子却锲而不舍,上马正准备继续追出时,忽然惊住了——
一百里外,居然隐约有黄尘腾起!在离敦煌三百里开外处、竟有一支大军奔袭而来,马衔枚、人静默,在沙风中悄无声息。看方位,竟是绕过了嘉峪关、从弱水和居延海过来的。那条路,是敦煌去回纥牙帐的必经之地。
楼兰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电沿着天罗煞的杀将的脊椎蔓延。
他再也来不及想别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