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遗像把我带回了几年前,那一年的冬天似乎不是那么冷,而一个不冷的冬天在祖母的眼里是不对的。用祖母的话说,冬不雪,地不收,农民吃喝都发愁。
而父亲依旧走在时代的前沿,和平市刚刚开了两家大型的影楼,很多人都成群结队的去拍婚纱照。而我们一些口袋里宽松的同学,也偷偷的带着女朋友,点上两滴彩,轻轻拍些粉,颇有些定情的意味。而我的父亲,做了一件事,当时惹了祖母。但是一年后,父亲为此庆幸不已。
那天我独自回到祖父那里,进屋就看见父亲像一只小鸡跟在祖母的身后转来转去,嘴里似乎在不断重复一句话:“妈,你就听我的吧,没事啊!”
祖母挥舞着手里的扫床笤帚,就像一只笨重的水牛用尾巴驱赶围绕在身边的一只讨厌的苍蝇,“不去!弄那干啥!”
“奶奶!”我进门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先打招呼,才可以换鞋,才可以放下手里的课本。
祖母听到我的声音,把手里的笤帚一横,硬邦邦的推给父亲:“别在我跟前儿心烦,自己该弄甚弄甚去。躲开些!”祖母对于父亲站在我们祖孙之间的位置很不满意,一把推开他走到我面前,“正正,饿了吧,走,奶奶给炒的有肉片,先吃两口,一会儿一起吃饭啊。”
大哥、二哥以及老四如今都在外地,我成了祖母唯一的宝贝,自然得到了更多的照顾。祖母也觉得,我在长身体的时候,也不再像曾经那样,隔一天吃一顿肉,而是只要我在祖母家里吃饭,桌上必须有肉。而且肉往往是单独炒一份,因为祖母觉得,吃肉,毕竟是杀生。祖母的床头一直放着一尊石膏观音,还是她带着我在村里赶集的时候花十块钱买来的。
祖母领着我走到厨房,一块笼布盖着一个小茶缸。祖母轻轻的掀开,里面有几十块颜色深如酱油一般的肉片,每一片都切的很小,同我的小拇指甲盖一般。“奶奶不如你妈,她炒的好,中午将就一下,晚上回去再让她给你做。”祖母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带着歉疚。
我知道祖母一向节俭,这一碗肉看样子可能只有三两左右,而母亲做饭吃肉从来也没有低于过一斤一顿。用父亲的话说,祖母这辈子,是穷怕了。“奶奶,我爸求你干啥呢,看着怪可怜的。”
“他就是个神经病!”提到父亲,奶奶两眼顿时瞪起来,本来蛰伏的眼角纹也惊醒了,“非要拉我去影楼照相。平时在家照的还不够?可是挣了两钱,骚吧!不知道怎么花就骚吧!”
父亲一向孝顺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一向容易惹祖母生气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而我,每次都肩负着力挽狂澜的任务。“奶奶,我爸那不是孝敬你了。你别生气啊。”
祖母掀开面盆上的锅盖,那是煮面用的大铁锅的盖子,盖在面盆上不伦不类的,面盆里是已经和好的面,我进门就意味着,可以下面了。至于其他人吃的是冷饭还是热饭,祖母已经不关心了。
“他是瞎孝顺!我跟你说啊,以前的人们都说了,照相照的是什么,是人的魂。把人的魂就拍在纸上了,就留下个印儿。为啥不给小孩子照了,小孩子魂轻,魂薄,容易丢。一旦丢了魂晚上睡觉就会哭闹,还得找个神婆在门口给喊两嗓子。那照相是随便照的?慈禧老佛爷一年才照一回啊。”祖母手里擀面嘴里说话两不误,但是她这一嘴的落后思想逗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奶奶,那都是迷信,你要相信科学。我在学校里都学过,照相就是物理和化学的反应,哪有什么魂不魂的。我爸是觉得快过年了,想一起照相,热闹一下了吧。”我大概猜得出来父亲的想法,只不过往年,都是在祖父家楼下的假山跟前,用傻瓜相机简单凑合一张。去影楼,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不过借着这个机会,感受一下,说不定我也能偷偷带着芊芊去。
“你爸就是瞎花钱!红伟,你给我进来!”擀面杖在祖母的手里上下翻飞,一会儿的功夫,一个面团,就变成了一张面饼。祖母从抽屉了,也操起了菜刀。
正在这时,父亲走了进来,看见偷吃肉的我和拿着菜刀的母亲,也是愣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妈,您叫我?”
“你说的这个照相,是全家一起照?还是咋?”祖母左手轻轻抵着擀面杖,右手拿刀轻轻贴在擀面杖的下侧,在面上切着,就像我在学校用尺子和笔作图一样。
“可不是一起照了吧,马上寒假过年,全家都在,一起照一个。这几年人就没全过,去年红兵一家不在,前年杨伟要勤工俭学不回来。好不容易都说好了,今年都回来了,我爸也同意了,就差你了。”
我一个孩子,还真不知道父亲不声不响已经把全家的工作都做通了,不愧是他们公司负责策划的,这一点我可得好好学学。
“花多钱?”祖母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话题,这也是她最关心的。
“你瞧,妈,我又不用你花钱,我掏就行了,你问这干啥。”我看到父亲闪躲的眼神,就知道肯定会超出我和祖母的想象。
“我问你你就说,你不说我不去!”祖母就像在给父亲下马威,突然加重了手里的力度,菜刀和案板不停的碰撞出“磕踏”的声音。
“五千块钱吧。”父亲故意说的毫不在意,希望借此让祖母也能把钱看淡。但是,就在这一年,父亲的工资我知道,一个月也只有两千多。
“简直就是糟蹋!”祖母把刀扔到一旁,哐啷一声把我吓得夹起来的肉也掉回碗里。我以为祖母动怒了,却发现只是因为面已经切完了,奶奶对着案板泼了一大把面粉,然后轻轻摸匀,再堆到一起。两手化作两只铁老虎,十指张开,不断把面条扬起、摔下。待一切就绪,用金黄色的铜瓢,在水缸里舀起满满的水倒进铁锅里。
直到铁锅里的水升满,祖母扣上盖子,点上火,才再次说话。“守信考上大学我还没有还愿了,过年的时候我打算在村里搭个台,请个戏班唱两天。那一共才三千块钱,你这照个相就是五千,瞎害!就是骚!”
“妈,你要是想在村子里唱戏,也行啊,各是各,都不影响。”我看见了父亲自信的笑容,我知道,我不用瞎操心了,安心吃我的肉就好了。祖母今天的肉炒的有点咸,不过咸一点才开胃。
“又是唱戏又是照相,你有多少钱?你当你是财主?财主还不敢露富了,瞎弄!这的吧,给守信唱戏,我和你爸自己出。照相的钱,你们四家,均分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和你哥、你姐说。行不行?”祖母嘴上是问,但是看来已经由不得父亲反对了。反正祖母已经变相答应了,父亲也不会多说什么了。
“那哪行!”父亲看起来有些紧张,“妈,你听我跟你说。”正要说的时候,看了看一旁的我,“儿子,出去吃去。”
“没事啊!我孙子可乖啊,不是那传闲话的老婆子嘴,你说吧。”
“妈,这个事,我哥和我姐其实不是很乐意,毕竟他俩家,现在挣钱少。我和红兵能拿出来,这样吧,我和红兵把钱掏了,你就不要和他俩家说了。本来是个高兴事,不用弄得不愉快了。”父亲像是在求情,求着别人让他花钱。那时的我,还不是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还是一碗水端平对吧?”祖母轻轻的说着,我知道,她也心疼父亲。
“哪能那么平了,妈,你以为是切西瓜呢,一人一半?一人一半还有个头尾之分呢。行了,这事就这么定吧。”父亲满意的看着我,似乎也挺满意我之前的铺垫,“杨正!你怎么吃完了你!”
“这就是给我的呀。”她们母子说话的功夫,我碗里的肉已经一扫而空。
“什么你的!你奶奶就炒了这一碗!一会儿爷爷吃啥?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说着就去拽我的领口子。
祖母抄起擀面杖就打在父亲的手腕上,“干啥你要?你爸少吃一顿肉咋了?六十多的人了,吃点清淡的好。你看庙里那高僧,都是青菜豆腐,都长寿。吃肉就是作孽,孩子小,没关系,吃吧,你再给我动手,试试你!”
“可要让你奶奶把你惯坏了!”父亲气呼呼的走出去,也没在意留在袖口的面粉,看来是不疼。
那天中午,祖父也吃上了肉,因为父亲被祖母赶出厨房后,专程跑到外面,切了半斤熟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