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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2008年,清明

2018-01-19发布 2745字

自从祖母去世后,家里只有这两个节日我不可能缺席,除了春节,就是清明。一个为了陪祖父,一个为了陪祖母。

和平市的气候真的好奇怪,明明前一天还是万里无云,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空气中漂浮的是断魂的细雨。我虽然提前一天回来了,但是我并没有回家,而是到小姨家借宿一晚。我和父亲的事,已经吵得全家皆知。但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连我母亲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其他人只得三缄其口。

最近几年,国家倡导文明祭祀,禁止明火。因此,陵园的门口多了武警执勤,而且设了三道关卡,每一层都有检查。既然我是一人独自前往,自然不会带什么东西。按照母亲通知我的时间,我打车,七点钟准时到了陵园的门口。而陵园的门口,除了武警和交警,则被卖菊花的小贩铺满了街道。

而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先进去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颤巍巍一声呼喊,无需回头,无有他人,祖父来了,意味着父亲也来了。

自从祖母去世后,每一年的清明,都是父亲早起开车接祖父。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大伯则负责准备花篮,姑姑负责祭祀的食物。

我回过头,母亲搀着祖父,虽然仅仅几个月不见,祖父已经没有了过年的矫健。一向不需要人扶的他,在湿滑的路面,在母亲的搀扶下,依旧显得力不从心。

祖父横穿过马路,我赶紧迎上前去,替代了母亲的位置,母亲留在原地等待寻找车位的父亲。我陪着祖父,慢慢向里走。

“还是和你爸不说话?”祖父忧心的问着我。

“嗯。”我尽量回避这个话题,毕竟这是颗炸弹,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

“虎毒不食子!你给他认个错,他还能把你咋样?”祖父的语气里满是伤感,一个是他认为最孝顺的儿子,一个是他认为最孝顺的孙子,为什么会水火不容呢?

“爷爷,您别操心了。您不了解我爸,我爸不了解我。没办法,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吧。”我全程低着头,生怕脚下有松动的石板会溅一身水,更担心有哪块石头会绊祖父一下。他这个年纪,已经是碰不得了。

“唉!”祖父的叹息十分绵长,比我喝过的任何一种酒更让人心醉。

陵园还是那个陵园,但是年年都有变化。还记得头一年祖母的墓碑位于第三排,如今前面已经不知道增加了多少排。没办法,生老病死的事,从来也不会停止。

我们爷孙俩,慢慢的走着,走到祖母的墓碑时赫然发现二哥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守候在那里,姑姑独自一人蹲在地上,用一块抹布轻轻的擦拭着墓碑的每一寸。看得出来,碑身已经是一尘不染,宛若一块新的。

二哥看到我们:“爷爷!三儿多会儿回来的?”

我微微点头:“昨晚。中午就走。”

祖父吃惊的看着我:“不吃饭了?”

我依旧看着地面的路,踩着松散的枯叶,“不了,学校有事。”

姑姑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姑姑的眼圈都是红的。“小正回来了,专程回来看奶奶呢?”

“嗯。”如今的我,竟然和当年的二哥一样,能说一个字,绝对不说第二个。

“和你爸好好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姑姑吸了一下鼻子里的鼻涕,似乎她自己的情绪尚未平复。

“嗯。”我还是只有一个字回应。

二哥突然大喊一声:“舅舅!这里!”

我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我看到了那双过年时还穿在脚上的皮鞋映入眼帘时,我才对着那双鞋轻轻喊了一声:“爸。”

“噢。”父亲的回应同样的简单,然后便对着姑姑询问:“咱哥呢?咋还没来?他拿着花篮了。香了,准备了没有?”

“不是不让点火吗?怎么点香?”姑姑怪怨的看着父亲。

“你倒老实!进门他还敢搜身?我又没犯法,我兜里装个打火机,谁知道。有香没有?”父亲永远是家里最不守规矩的那个。其实,我也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人,看来,遗传学真的挺有道理的。

二哥拉开衣服的拉锁,拿出一小捆香。“我怕门口的武警搜走了,藏的比较深。”说完还吐出了小舌头,像极了祖母口中的小狐狸。

“对了,这才对,在社会上混,就得懂个随机应变。像你妈这,太老实,吃亏!”父亲把香握在手里,向入口望去,“咱哥咋回事儿?”

“人家现在是领导,等等人家还不正常?”祖父的声音里不知为何,没有骄傲,多是轻蔑。

“来了来了!大舅!”二哥高高的挥手。

大伯抱着一个花篮,走到跟前的时候,对着二哥说:“就不知道接一下?懂不懂怎么伺候领导?”

二哥赶紧伸手接过花篮,轻轻的放在墓碑前。花篮的高度刚刚好,祖母的相片完整的露了出来。用的照片,还是那一年,我们全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大伯腾出双手,拿出一张面巾纸,擦干双手,“人齐了吧?”

祖父就像一个秘书:“嗯,红兵回不来,大孙子和小孙子回不来,就这点人,开始吧。”

“来!赶紧开始,一会儿厂里还有个会,我还得赶回去。”说罢,大伯拉着大娘,就在祖母的墓碑正前方跪了下去。

大伯合掌顶于额前,沉思。几秒后,弯腰成九十度,连着三下,前后不过五秒钟。然后便站起来,“快!下一个!”站起来时,突然发现了站在祖父一侧的我,“哦,杨正回来了?”

“大伯。”我的话似乎比空气还冷。

“要听话!你看看你两个哥!哪有你这样的!”大伯说完就退到一边,拿出手机忙着翻看什么。

姑姑和姑父也跪了下去,但是姑姑跪下去的一刻,泪水已经涌了出来。姑姑没有一句话,任由泪水不断流出。

母亲赶紧上去,“姐,起来吧。”

姑姑艰难的站起,退到一边擦着眼泪。母亲和父亲立刻跪了下去,父亲的样子和大伯如出一辙,只不过比大伯的时间,停滞一些。

父亲起身后,二哥看着我:“咱俩就一起吧。”

祖父主动推开了我绕在他臂弯的手,我慢慢走过去,和二哥并排站好,稳稳的跪下。我们两人的头,每一次都点到了地面。所以当我们起身时,我们的额头,沾上了泥水。

二哥和我接过了父亲递过来的两张面巾纸,二哥的声音洪亮,“谢谢舅舅!”

而我的声音依旧低沉,“谢谢。”

母亲轻轻说:“父子俩说什么谢谢。”

大伯见我们兄弟俩起身,又走了回来,“烧香不了?赶紧的。”

父亲刚把塑料包装纸撕开,大伯一把接了过去,由父亲用打火机,慢慢点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潮湿的空气中,这一小把香,才燃出了持久了烟气。大伯双手捧香,置于胸前,对着墓碑深深的鞠了一躬。蹲在地上,却发现经过一年的整修,地面铺了砖,找不到一寸松软的土地。

大伯随即又站起,把这捆香,横着置于墓碑正上方。“就这样吧!”然后回头冲着祖父:“爸,我还有事,随后让红伟送你。”也不待祖父点头,拽了一下大娘的胳膊,“赶紧!”

待大伯走远,再次被我搀着的祖父冷冷的说道:“可是个大领导,看他妈都这么着急。”

姑姑还守在原地,把掉落的香灰轻轻拭去。

父亲也问:“姐,回吧?”话音没落就使唤二哥:“守信,赶紧送你妈回家,天冷,别感冒了。”然后又转身对着我们爷孙俩:“爸,我送你。”然后咽了一口唾沫,“你呢?”

“不用管。”说完我就松开了祖父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爷爷,过年我再回来看您啊!”说完我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向出口走去。

“你就不能和他好好说话,横眉冷眼的,你想干啥?”祖父在我身后响起的的抱怨即使雨水也没能冲淡。

“我咋了?我啥也没说啊。你当我骂他了?”父亲也很无辜,确实,他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