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刚过,尚在假期里的我被父母扔到了祖母这里,他俩每天都在家里打麻将,说这样会影响我复习功课。我只想说,那点功课,我压根不用复习。但是话不能说,说出来又是对“不谦虚”的严厉批评。
祖父是欢迎我的到来的,因为我的到来,就像是没到来,每天呆在他的书房,看着一些似懂非懂的历史典故;但我确实到来了,因为我对历史的一些歪解,每每和他聊起,总是惹得他哈哈大笑。
这天,祖母在卧室缝补被褥,我和祖父各捧着一本书细细阅读,冷不丁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每一声都听起来包含了巨大的力气,我相信肯定不是家人,家人敲门都很轻柔,这是祖父对素质的一项要求。
我放下手里的《历史十大名将》,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了门口去,开门,却见一男一女,男的穿着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女的一条土黄色的围巾在头上绕了一个圈。两个人,四只手,提着四个口袋。“你们找谁啊?”
我把门外的男子问懵了,“唉?这不是杨局长的家?”
祖父都退休好多年了,怎么还有上门求办事的?“爷爷!有人找!”我继续观察门外的两人,两人皮肤黝黑,但是腮帮子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平日里晒的,还是来的路上被风吹的。
“谁呀?”祖父戴着老花镜从书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哦,黑蛋,快进来、快进来!”
祖父摘下老花镜,老花镜的腿上拴着一根鞋带,那是一双祖父的旧棉鞋上卸下来的,不戴眼镜的时候方便挂在脖子上。祖父走到对面的卧室,“杨正他奶奶,黑蛋来了,快出来。”
门外的两人就在这时进了门,尤其是这个叫黑蛋的,摘下了头上的狗皮帽子,露出了他油腻的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都快结成了疙瘩。我看着他们手里的袋子扔到地上,似乎还有些泥土从缝隙里渗出。
祖母的眼睛其实也大不如前,只要我在家,穿针引线的活一直都是我来做。难免有时候一些针线就会放着等我,因为祖父是个“笨手笨脚”的人,祖母不让他碰针线,就像母亲不让我进厨房一样。后来祖母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干脆后来就等线快要用完的时候,在后面续新的线团。毕竟一个小小疙瘩,不是太碍事。
但是祖母执意不肯戴老花镜,说那东西会把鼻子压塌。祖母出了卧室,身上还粘着一些剪断的线绳,看见来人也是热情的很:“黑蛋两口子来了,快进来坐!”
黑蛋两口子脱下了外衣,里面露出的是黑色的皮夹克,很厚很厚。我想起了电视里,东北那边的打扮。
“这是老几家的?”黑蛋指着我问。
祖父:“红伟的,老三家的。”祖父的右手伸的又平又直,向我介绍,“这是爷爷的哥哥的儿子,你得叫大伯。”
我脑子里容不得重复的东西:“爷爷,那到底是他大还是我大伯大?哪个是大伯,哪个是二伯?”
“叔叔,不碍事,随便叫。叫叔叔就行。”黑蛋对着祖父客气的说,“叔叔,快过年了,这是咱家地里的土豆和辣子,给你拿了点,给孩子们分分。”
“拿这干啥,吃不了!你们留着,大老远来一趟怪不容易的。”来,有话进来说吧,“杨正,你还去爷爷书房看书去吧,关上门。”
我巴不得早早离去,因为这两个人的身上有一股我不喜欢的味道,让我想起了鸡屎。后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去送,只是感到外面的房门,震了一下。
晚上父母来接我的时候,问起我今天的安排:“今天都干啥了?”
“啥也没干,看书。”我言简意赅,因为即将十八岁的我,认为沉默是一件很酷的事。也是从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我变得惜墨如金。
“看什么书?”毕竟,半年后就轮到了我的高考,父亲现在也开始紧张我的每一天。
“史书。”我懒得搭理,因为说谎是没意义的,说实话是没有任何有趣的反馈的,我已经预料到父亲的回答。
“一直看那些有什么用?你学的是理科又不是文科。有时间多看看课本,复习复习课本,等你上了大学,那些书,随便看!我才懒的管你。”父亲的回答和我的预料,相差不超过五个字。
“行啦,总比别人家孩子天天去网吧强吧?”母亲打断了父亲,毕竟作为我的班主任,我的成绩在她眼里,还是比较踏实的。
“红伟,你进来,我跟你说个事。”祖母突然把父亲叫住。祖父不听见我说“走”,是不会从书房里出来的。
“咋了妈,有话你就说。”父亲懒得脱下外套,急着把我送回家,然后,他还要到朋友家打牌。每年过年前的假期,都是如此。他的口号是,决战到天亮。
“今天黑蛋过来了,说是想在镇上开个小店,想借点钱,你看。”
“没有!不借!”父亲罕见的打断了祖母,“妈,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能开这个头,村里那么多亲戚,借了这家,那家就找来了。到时候你还借不借了?你当咱家是银行,有多少钱能往外借?我看见门口放的几个袋子,就是他们拿的吧,我改天给他们拉回去,不行我再搭点东西,要钱绝对没有!”
“你瞧你这个孩子,现在咱们过的好了,能帮也得帮一把了。你爸不在家那几年,不也是靠着别人熬过来的。”祖母极少向父亲讨要什么,这样客气的解释更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
“我哥、我姐什么意思?”父亲连看都不想看祖母,回头看着身高已经超越了他的我,“快穿衣服!这么大的人了还得你妈给你穿?”这明显是冲我撒气,关我什么事?
“下午打电话了,你哥不管。你姐是女的,嫁出去的人,怎么能向人家要钱。我这不是问你了?”祖母依旧很耐心。
“妈,你听我的,以后,除了咱家这几个,你少管老家那些事。那些人就是觉得你善,一有事就找你。你就算有菩萨心肠,你也不是菩萨啊。你也不要一直说我爸不在家那几年,他们帮什么忙了,那会儿穷的都吃不上饭,他们给过咱家啥,你当我不知道?我跟你说,妈,你就狠狠心,下次再有人来,门都不让进,我看还有没有人来。”父亲说的振振有词,连我也觉得确实有道理。
“胡说八道!做人还能那样?你不怕别人在后面戳脊梁骨?可不敢!”祖母有些担心的看着父亲,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打拼,为何会变得如此残忍。“这都是积德,给你积德。”
“戳,让他们戳,我又不求他们。他们狠狠的戳,戳的多了,也就不会来找我了。我告诉你,妈,就是跟上杨伟上大学那年,你在村里唱了个戏,都觉得咱家有钱了,就都想来借钱。今年你还要给守信唱,明年再给杨正唱?可不要了!不然,借钱的人还把咱家门挤烂了。”
“那不一样。以前家里就算穷,能出个正经上学的,都要请戏。咱家就属杨正有出息,老大唱了三天,老二也是三天,杨正考好了,我打算请一个星期戏,钱我都存好了。至于老四家,再说。”祖母说的还颇有些自豪。
“奶奶,不用啊。我又不听,听不懂。您留着吃点、喝点多好。”我也觉得把钱花在那些东西上,就是浪费。毕竟小时候祖母带着我听过,咿咿呀呀的,一句也听不懂。台下坐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一点意思也没有。
“妈,你听,孩子懂事!”父亲满意的对我点点头。
“傻孩子,又不是给你听的,是感谢神灵,告慰祖先。”祖母简单看我一眼,又对着父亲逼问,“你说吧,借不借,你不借我借。”
“妈,你这不是难为我呢?”父亲没好气的坐在了门口的板凳上,顺势就去拿口袋里的烟。
“干啥!”母亲赶紧提醒父亲,“爸还在里面看书呢,咋还抽起烟来了?”看到父亲的手空空荡荡从口袋里掏出来,母亲问祖母,“妈,他们借多少,要干啥,说了没有?”
难怪祖母这么多子女最喜欢母亲,我发现遇到争执,母亲总站在祖母这边,这点,连姑姑都做不到。祖母很平淡的说:“他们说是想开个维修门面,现在镇上通了油路,好多大车。黑蛋以前跟过师傅,想着平时给这些大车,还有摩托车,搞搞维修补补带。”
母亲耐心的听完,点点头,“倒是个正经的营生,要多少钱?妈。”
“三万!”
父亲蹭的就站了起来,“多少?真敢张这个嘴啊!没有!”
母亲轻轻推了一把父亲,把父亲送回凳子上,“你歇会儿,别上火。”
母亲转头又对祖母说:“妈,确实有点多,你也知道,马上过年咱家还要拍全家福,红伟已经把钱都付了,现在家里没那么多。您就算帮他们,咱也要量力,这样吧,我们拿一万出来。您也别问别人了,就说咱家就这么多。他们也不能靠着咱们一家,您说了?”
祖母:“你爸就这个一个哥哥,他哥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唉!那行,就这么定吧,你们带上孩子赶紧回吧,太晚回去不好。拿上一袋子土豆回去。”
“不吃!谁吃那东西了!”父亲气呼呼的扭头就走,连我和母亲也甩下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