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的八月十四日,许健林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德华水泥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事办公室里喝茶,在他的面前摊着一份刚刚送到的《胶澳日报》,上面的一则新闻把他震住了,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被刺杀,同盟国与协约国正式开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英、法比等国进攻德国,奥匈帝国进攻塞尔维亚,欧洲混战一团。而在亚洲这边,日本根据与英国的同盟国条约对德宣战,日本人正在集结军队,准备在山东与德国决一死战,加快抢夺德国人在中国的利益,山东的上空布满了战争的阴云。
看到这里,许健林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摸起桌子上的电话给威尔逊打了过去。电话接通了,传来威尔逊平静但有力的话语。
“许先生,非常不幸的告诉你,德国已经与日本国进入了战争状态。”
“那么说报纸上讲的是真的了?威尔逊先生?”
“是的,一点儿也不假,我们正在召开军事会议,现在不便和你联系,随后再说吧。”
电话挂断了,许健林愣住了,中日甲午战争刚过去了二十年,他是记忆犹新的,那还是刚刚羽翼丰满的日本,大清朝的海军被彻底打残了,大清的国运也被打下去了,朝鲜从此成为日本的盘中餐。一九零五年发生在东北的那场日俄战争,强大的俄罗斯都被他打败了,多少关东人失去了家园流浪到关内,东三省也被日本纳入囊中。但日本人的脚步并没有停止,抓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天赐良机,要实现它独霸亚洲的图谋,德国人会是日本人的对手吗?要知道德国可是劳师远征,而日本人却是在家门口作战,占进了天时地利,战争一触即发,怎么办?
还没有到下班时间,许健林就早早地离开办公室,黄师傅把黑色的轿车开到了办公楼下。
“许总,去哪儿?”
“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车窗外面是一幅夏日的景象,拉洋车的在街上揽着生意,巷子口那支起剃头挑子的老瘸子正在那给人剃头,有线电车响着喇叭在当街驰过,从沿街的低矮的楼房的窗户里传来女伶唱曲儿的声音,那些临街的小饭铺子前还是人满为患,人们各忙各的,生活还是应有的节奏,唉!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
那盘在男人头顶上受人诟病的辫子铰去了,大清朝倒下去了,国家也走向共和了,袁大总统掌天下了,本认为国家会强大起来,人民会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可事到如今,战争却再一次降临到人民的头上,德日两只狗在中华的土地上咬起来架来了,遭殃的还是广大的黎民百姓。
在家门口,许健林吩咐黄师傅道:“去把贺老板接过来。”
黑轿车掉转车头,呜地一声驶出巷子口,扬尘而去。
“健林,你回来了,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听到车子的响声后,秦美凤便从二楼下来。
“公司事情少,早点回来了。”许健林一屁股倒在沙发上。
“爹爹——”小儿子龙龙抱着一只皮球跑了过来。
“嗳,龙龙,今天没去幼儿园呢?”
“放学了。”龙龙攀上爹的大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龙龙,快下来,别把爹的衣服弄脏了。”
“让爹抱嘛。”
“好的,跟爹说说,今天在幼儿园学了什么?”
“阿姨给我们讲故事,还教我们唱歌。”
“唱什么歌?”
“小狗狗,穿黄衣,跑到东来跑到西……”
娇娇穿一件蓝底白花的上衣,一条粉红色的纱裤进来了。
“娇娇到哪儿去了?”
“她到外面去了一趟。”
“都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还到外面乱跑。”健林脸沉了下来。
“没呢,她跟杨大姐姐一块到市场上买菜去的。”
“那也不行,下人们能照顾好她吗?”
娇娇因在娘胎里受了刺激,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但手脚麻利,一双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头脑绝顶的聪明,虽只有十四岁,身高就与她娘一样高了,身材长得很匀称,从进门后,就听话地站在了娘的身后。也许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健林对娇娇特别疼爱,在家里宠着她,很少让她出门。
“娘,贺叔叔来了。”大儿子许翰良一阵风似的跑进门来。
“你看你咋咋呼呼的,不会轻声点。”美凤埋怨儿子道。
许翰良扭头一看,见爹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呢,“爹——”
“你贺叔叔来了?”
“健林哥,嫂子,你们在呢?”贺丰培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贺先生来了,快里面请。”
许健林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丰培,这边来坐。”
“龙龙,我们到楼上去吧,别耽误爹和你贺叔叔说事情。”美凤上前牵了龙龙的小手,上楼去了,翰良趁势丢了书包,一阵风似地跑到外面去了。
“丰培,今天的报纸你看过了?”
“看过了,正想到你这儿来呢,黄师傅就到了。”
“唉!又要起战争了,我们怎么办?”
“今天好些老乡都来问我呢,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跟德国人打?”
“狗咬狗,一嘴毛!”健良没好气地说道,“我已经通知乔知安和童大力他们了,六点钟在钱庄开会,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走吧。”
两个人正向外走,秦美凤从二楼的楼梯口伸出半个身子问道:“健林哥,你们不在家吃晚饭吗?”
“不了,不用等我们了,你跟孩子先吃吧。”健林说完急匆匆出了家门,跳上车子,嘣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子便向钱庄开去。
在钱庄的会议室里,他们几个人全到齐了。
“总经理,你们来了。”童大力迎出门来说道。
“这就开会!”
许健林坐在了他平常坐惯了的中间的位置,贺丰培在他的右手边坐了,童大力、乔知安他们依次入座。许健林拿眼睛看了他们一圈儿,以沉重的语气说道:“兄弟们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日本对德宣战了!”
“德国要跟日本打起来了?”
贺丰培点点头。
“他们到哪儿打呀?会不会……”乔知安不敢说下去了。
“对,他们就要在山东开战了,青岛肯定是他们的主战场!”
“啊?!”在场的人无不张大了嘴巴,盯着许健林不知如何是好。
“青岛要打仗了,我们还不趁早快跑呀!”健涛叫起来。
“跑,上哪儿跑?”
“跑回日照老家去呗。”
“你跑得了,咱们的客船怎么办?咱们的公司怎么办?”健林追问道。
“战争还没有打起来,我们谎什么?谁打败谁还不一定呢。”贺丰培说道。
“炮弹可不长眼。”童大力说道。
“鼎新公司的家产在这儿,我们就有责任保护它,真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健林看了大伙一会儿,继续说道:“德国人正在连夜加固堡垒,调遣军队,看样子他们也在准备一场大战,我们的任务就是静观其变,小心地保护好公司的财产。”
“健林哥说的对,我们要生存下来,总会有办法的。”山亮说道。
“当务之急,我们自己不要乱了分寸,不要乱说话,看看德国人怎么办,切不可干吃里扒外的事。”贺丰培说道。
“听说日本人的舰队出现在了胶州湾外海了,他们是要封锁德国人的海上通道!”金国栋说道。
“表弟,可要听好了,我再说一便,战争的事,我们先不要谈论,更不能在公司员工们的面前谈论,我们一门心思做我们的生意,客船还要照常发,钱庄照常营业,水泥厂照常生产,在我做出新的决定之前,谁如果想回老家,我同意。”
健林的这番决定连他自己都不太信服,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了,小命交给老天来保管了,但一想起美凤和三个孩子,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是把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了鼎新公司这艘大船上。
从鲁伯斯上校处得来的消息源源不断地汇集到健林这儿。为了把中国政府拖入德国的阵营里,捆绑在德国战车上,共同对付日本人,德皇不得已临时做出了让步,把胶州湾的权益交还给中国政府,外交照会已送交中国政府。而新上任的中国政府大总统袁世凯抹着浓密的八字须,一眼看透了德国人的棋局,同时,日本的特使也跟袁大总统进行了秘密交易。因为日本人通过情报搜集,得知了袁世凯想当中华帝国皇帝的美梦,于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允诺只要袁世凯不接受德国人的条件,跟日本人合作,日本就会公开支持袁世凯当中国华帝国的皇帝。袁世凯机关算尽,认为惟有他可以火中取栗,玩弄日本和德国于股掌之间。
在内阁会议上,袁世凯手舞足蹈地讲道:“德国人想让中国派兵把守胶州湾拱卫着青岛,跟日本人干起来,我会上他们的当吗?干脆,把潍县以东划为日德交战区,外交部向德日英等交战国发外交照会,要列强在战时保护中国居民们的利益,尽量不毁坏中国居民的财物!德国人离我们有千万里之遥,而日本人才是我们的友好近邻,德国人占据了青岛,而日本人是来解放青岛的,日本人已经答应我了,打败德国以后,会把青岛及至整个山东交还给中国……”
这帮子腐臭透顶的遗老遗少们的内阁官员,无不与袁世凯一个鼻孔眼子出气,都哼哈附炎,更加助长了袁世凯当皇帝的嚣张气焰,逆共和的大潮于不顾,以牺牲国家民族利益来满足一己之私利,袁世凯抱紧了日本人的大腿,才有了这股子底气,不但把潍县以东的百万百姓直接推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还响应日本的要求,主动从胶济铁路沿线撤离了中国军队,至使战争还没有正式开打,日本人就已经全线占据了胶济铁路。
岂知,战火一开,遭殃的还不是无法撤身的百姓人家。八月日本陆军首先从龙口登陆山东半岛,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抵抗,日本兵每到一处,大肆抢掠地方百姓的财物供给,九月占领潍县,胶济铁路被拦极好腰截断,日本兵沿胶济钱路向青岛方向进逼,大战迫在眉睫。
德国人更没有闲着,他们抓紧抢修工事,抽调来的民工一批批地被组织起来,往青岛外围的各个山头要塞运送战略物资,德军在青岛的最外侧构筑了一条火力封锁线,武器弹药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去,可是兵源却补充不过来。万里之遥的欧洲大陆早已一片火海,德国人投入了三百多万大军分东西两线与协约国展开了拉锯战,东亚的势力争夺只能依靠既有的德军力量,还有就地训练起来的殖民地雇佣军,像这样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正常训练还保证不了,虽有像鲁伯斯一样英勇善战的上层军官指挥,但战争是一门太深奥的学问,与训练有素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兵那是无法比拟的。
日军占领胶县后,渡过大沽河,进入到棘洪滩,日本海军从海上封锁胶州湾,寻找攻击德国舰只,一部日本陆军更是从青岛东部沿海的仰口镇王哥庄村登陆上岸,两面夹攻青岛德军,青岛保卫战就此打响。
从战争刚一打响,许健林就敏锐地觉察到,日本人志在必得,而德国人明显地在负隅顽抗,胜败已成定局,德国人根本没有时间来照顾水泥厂,健林加紧把贵重物资装船运回海东县,以备后患。
随着战事地推进,既使相隔四十多里路,四方镇的人们也听到了仰口镇那边密集的枪炮声,贺丰培来找许健林商量。
“许老板,老乡们都在看着你哪,只要你说撤,他们都不想留在这儿。”
“贺老板,我想好了,我不是不想撤,是不能撤,乡亲们谁愿意走,许家的客船照常开。”
“听说老爷太太们都跑到济南去了,咱们回海东避避风头再说吧。”
“是啊,水泥厂因为胶济铁路停运,已经断货多日子,工人都放了假,如果你要走就和他们一起回去吧,反正我不走。”
“健林,留得青山在,哪能没柴烧,趁现在还来得及。”
“贺老板,你可能不知道,钱庄可不比别的工厂,哪能随便关门歇业,容易造成人们的恐慌,只要我能正常营业,就证明鼎新的信誉还是有的,这点最重要,一旦时局恢复,我们还得正正经经地做生意,比这困难的时候我都已经经历过了。”
“那好吧,明天我就回海东县去了,健林兄,你可要好好保重。”
“没什么,贺老板,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许健林一家人没有走,秦美凤的态度很坚决,要走大家一齐走,只要能在一起,在哪儿都无所谓,同时留下来的还有乔知安、童大力、卜大成几个贴己人,钱庄里还留下了几个伙计,其他的人都回海东县去了。
健林的坚持是对的,还没等战争开始,达官贵人们着急上火地往省城奔逃,那些大银行门前出现了挤兑潮,而海东钱庄这边从来就没有,而且连那些逃往省城的遗老阔少来不及带走的金银珍宝,都放到海东钱庄来,健林确是走了一着险棋。
德华水泥厂因为断货而被迫停产,偌大的厂区只有几个当地的工人在把守着大门,维持着秩序,库房的大门上都落了锁,但作为总经理的许健林照常到办公室上班。报上的消息越来越糟,时局朝着健林预料的方向发展着,在周围高地上的争斗异常激烈,往往都要展开白刃战,慢慢地,德国人占了下风,战场进一步往市区推进。
中秋节这天,健林把留守的人员全请到了他的家里,吃过饭后,在院子里喝茶聊天。突然几声炮响传来,秦美凤赶紧把三个孩子叫到楼上的卧室里,接着就是一阵连环的爆炸声,大力叫道:“不好,别把德军的四方镇弹药库给引爆了!”
于是,大家站起来,一齐伸长脖子往东看,从东面山岭后,德军弹药库方向腾起了一股股浓烟,一股股通红的火球像浊浪一样翻滚着升腾起来,那光亮把周围的一切照的明亮如白昼。
“健林哥,怕真是弹药库爆炸了。”
“还是安心喝茶吧,炸不到这边来的。”健林一边喝茶一边说道。
一个多月后,日本人占领了四方镇,李村也早已失守,在高岭上,架起小钢炮,往青岛市区的浮山一带打炮,那儿汇集着德国的居民区和军政办公区,并没有很强的防卫力量,直到德国总督树起了白旗,这场持续了近半年的两强争斗终于以日本的全面胜利而落下了帷幕。健林通过小道消息打听到鲁伯斯上校和威尔逊中尉都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了,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全部转到日本人手中,日本人真的会信守诺言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许健林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与童大力说着什么话,突然进来了几个日本军人模样的人。
“您是德华水泥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许健林先生吗?”从日本军人的身后,闪出一位个子瘦小的中国人,对许健林说道。
“是的,我就是,你是哪一位啊?”健林懒懒地问道。
“我是大日本帝国驻青岛办事处高桥太郎大佐先生的翻译官兼联络官杜启发。”
“你是一名中国人?”许健林跷起二郎腿拿鄙视的眼神盯着他问道。
“是的。”那人低了头,转过身对着高桥太郎嘀嘀咕咕一阵。
“许总经理,大佐先生让我告诉你,德华水泥有限公司从现在开始由日本接管,新的董事长由日方担任,近几日就要到任,请你安排工人开始生产。”
“约嗬,你们这是来要挟我吗?”许健林腾地站起身来,说道:“报纸上早就出来了,日本人要接收德国人在青岛的一切权益,不是说要交给中国人吗?为什么出尔反尔?”
“这个我不知道。”杜启发小声说道。
只见那个日本大佐瞪大了眼睛,跟杜启发说了一些什么话。
“高桥太郎先生说了,他还没有接到上峰的命令,现在只能执行以前的政策,德华水泥有限公司的德方权益全部由日本无条件继承,新的董事长就会派来,水泥厂必须在十天内开工生产!”
“我办不到!”
“许经理还是想想办法吧,日本人可不好惹。”杜启发小声向许健林说了一句。
日本人走后,许健林还气愤难平,童大力劝他道:“健林哥,咱们还是忍一忍吧,德国人那么强大,都被他们打败了,咱们细胳膊细腿的小老百姓,怎么跟这帮日本军人斗?”
“明知道斗不过他们也要据理力争,如果我们都当小绵羊,中国灭亡的不是更快吗?”
“这几天,日本宪兵已经杀了不少人了,都给安上了德国奸细的大帽子。”
“中国政府就不能出来讲一句公道话。”
“袁世凯有求于日本人,还不和他们穿一条裤子?”
“我们中国为什么总受人欺侮,贫穷落后是一个原因,还因为我们不知道团结,义和拳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专跟洋人作对,老佛爷刚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门心思要义和拳能跟洋人斗得两败俱伤,义和拳赤手空拳能抵得了洋人的长枪短炮,死了多少人不说,谁知道引来了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反过头来,朝廷又跟洋人结一伙儿,共同消灭义和拳,这哪是一个政府应该办的事,不灭亡才怪。”
“清政府腐败无能,总算是寿终正寝了,可是出来这么一个袁世凯,拉日本人当干爹,抱日本人大腿,明摆着是引狼入室,现在,他们赖在青岛不走了,我看他怎么办》”
“怎么办,对日本人本事没一点,屁不敢放一个带响的,对咱们中国人吹胡子瞪眼,不信你等着看,青岛市长不来找咱们才怪呢。”
“这些卖国贼的狗官,捉一个杀一个,真恨不得把他们赶尽杀绝!”童大力咬牙握拳,气不搭一处来。
“跟日本人的斗争是长期的,我们夹在当局与日本人中间,两头受气,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关键还要讲方法讲策略,力争实现我们的目标才是。”
“健林哥,事是这么个事,可是难哪。”
“再难我们也要去争取。”
吃晚饭的时候,大儿子许瀚国边吃边说着学校里的见闻。
“今天我们学校派来了一个日本人作督学,课间操到讲台讲话,每个同学发了一块糖块,发了一块手绢子,说一个星期后要换新的学生服,发新课本,还要在学校开日文课程呢。”
日本人把魔瓜都伸到小学校去了,这日本人还真做的绝,他们要我们的小孩子从小就学日本话,实现他们的殖民政策,健林想到。
“黄师傅,我们到青岛市政府的教训处去一趟吧。”等车子出了许家门外的巷子口,许健林说道。
“总经理,教训处在哪儿我不知道呀?”
“咱们朝黄台路的市政府走,到那儿就能打听到了。”
健林的猜测不错,在黄台路的一个里弄,有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幸亏有附近的居民给他们指了路,才找得到。
“先生,你找谁?”许健林走进大门,打量着这个只有五六间房屋的破败的院落时,正好有一名穿青色制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请问这里是青岛教训处吗?”
“是的,请问你找谁?”
“我找教训处处长。”
“好的,请跟我来。”青年人彬彬有礼,在前面带路,往最东首的那间半开着门的平房走去。
“董处长,这位先生找你。”青年人推开门,并把许健林让了进去。
“你是?”坐在一张半旧的写字台后面的一位花白头发戴着一幅厚眼镜框的男人抬起头看着许健林问道。
“你好,我是德华水泥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许健林,今天冒昧前来打搅董处长。”
“啊呵,是大名鼎鼎的许先生呀,失敬!失敬!”那位穿一身与青年同样款式的藏青色的半厚的袍子的董处长赶紧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跟健林握了一下手,示意健林落座,让青年人给他泡茶。
“今天前来拜会董处长,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你反应,请谅解。”
“有什么事情,许总经理直说吧。”董处长扶了扶眼镜框,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是这么回事,我家的儿子在四方镇的合村小学上四年级,学生回家反映,学校也要教日本语课程,改穿日本校服,连督学都是日本人了,这些都是真的吗?”
“许经理,孩子反映的情况是真的。”董处长点点头,眼睛略带着阴郁的神情回答道。
“董处长,你们是教训处的长官,你们应该知道教育的重要性,难道没有人看明白日本人这是在对我们进行文化殖民吗?”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明知道这些,为什么没有人制止呢?”
“我们没有权制止啊,从国家教育司传下文件来,要我们按照日本人的要求办事,不得违背,我们只得依命执行。”董处长从办公桌上找出一份油墨打印的文件出来,是山东省教育厅发下来的,递到许健林手里。
健林仔细看过了白纸黑字,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看完后,恨得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了了几个字,“这是卖国行为!睁眼说瞎话!一派胡言。”
“许经理,这些天,已经有好多家长来找我们反映了,我们也把大家的意见往省教育厅上传了,可是……”
“董处长,你们这是昧着良心办教育!”
“唉!许经理,我们也有难处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小心应付着。”
“董处长,等出大事,一切就晚了。”
“唉,我们教训处也是如履薄冰呀。”
从教训处出来,许健林直接到了日照钱庄,贺丰培早等在那里。
“许大哥,听说日本人要接管德华水泥公司了?”
健林无语点点头。
“我们要阻止他们!”
“如何阻止的了,德国人签订的股权协议现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再说还有那么多里通外国的汉奸从当中帮倒忙。”
“我们成立工人纠察队,把水泥厂大门封死,反正就是不能落入日本人手中!”大力和乔知安也围拢过来,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没用的,难道我们自己也不要水泥厂开工了?水泥厂若要倒掉了,我们的投资怎么办?咱们的钱庄还得受连累一并关门?咱日照人的血汗钱问谁要去?”健林摇摇头,“这些事,我都想过了,真的行不通。”
“那我们就答应日本人十天后开工了?”童大力说道。
“工厂哪一天开工由我们说了算。”
“许大哥,就日本人那德性,在水泥公司我们能有发言权吗?”贺丰培担心地说。
“权力是争取来的,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
“现在工厂里还没有一块矿石,怎么烧水泥啊?”知安插话。
“胶济线还没能通车呢,矿石怎么运过来,再说淄博矿山那边还得去协调,也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得下来的。”童大力说道。
“对,这些事情都明摆着,我们还得一件一件地解决,如果日本人能解决的了,更省我们的事了,要让德华水泥公司转起来,日本人还得看我们的眼色,所以我们有理有据的跟他斗争,利益的天平会向我们倾斜的。”
“健林大哥的话在理,我们要动脑子,不能一根筋的想问题,兴许还有办法。”贺丰培说。
“不瞒大家说,我刚才到青岛市教训处了,见到了那个董处长,他也是一副苦瓜脸,上头压着,一切为日本人开绿灯,现在这连青岛的小学都推行日本教育了,我们的孩子就要学日语了,都要变成日本人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我看这个政府跟大清朝没什么两样!”乔知安气急地说。
“都是些卖国求荣的主儿,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还在那里做着青天白日梦想当中华帝国的皇帝,我童大力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童大力起了高音。一屋子的人被大力的话逗笑了。
“大力,话不能到当街上去说,不能盲撞行事,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能让他们技俩得逞!”
“听说袁世凯将在年底前要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童大力说道。
“袁世凯越来越跟日本人纠合在一起了,越来越成为中国的罪人了,他会受到历史的惩罚的,日本人的行动会越发变本加厉的,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许健林捏紧了拳头,眼里冒出火花来。
“这些天以来,来港口停靠的日本船更多了,都是拖家带口的样子,女人小孩都有。”知安说道。
“德国人被遣送回国,他们在青岛空下来的房子全被日本人占领了,听说他们制订了移民计划。”
“当地人都在议论,都说这哪是来帮我们打德国人的,分明是来抢占中国地盘的。”贺丰培说道。
“大家伙多了解青岛当地人的群情,对于他们的诉求我们也要予以支持,同时,假以时日我们的工厂开工,我们也要多雇用当地人,无论是日照人还是青岛人,都是中国人,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跟日本人斗争到底。”
“对,我们要斗争到底!”大家纷纷表态,“只要有健林哥带领我们,大家没有什么可怕的。”
过了一个多星期,那自称叫杜启发的瘦子日语翻译带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来到德华水泥公司,那人嘴唇上面留着一抹小胡子,许健林就没有给他们好脸子看。
“许总经理,这是新派来的日本人伸晃西一先生,现在由他来担任德华公司的董事长。”杜启发低着头,眼看着地板,一点也不敢与健林的眼光相对。
“董事长上任要经过严格的程序,总不能今天一个张三明天一个阿四的来个什么人,我们都让他当董事长。”
“这是青岛总领事的任命令,请你过目。”
“还是留给你这样的人看吧,我不是鸟人,不识这鸟字。”
“许经理讲话要文明些。”那位矮胖的伸晃西一慢吞吞地说道。
许健林吃惊不小,“你也懂中文?”
伸晃西一不惊不乍地回答:“我在台湾经商二十多年了,稍微懂一些中文,但讲得不好,请多关照。”
许健林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关照个屁!别看你文质彬彬人模狗样的,可你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但这个伸晃西一竟然通中文,该如何是好?”
“许经理,至于伸晃西一董事长的推选程序的问题我回去跟高桥大佐回报,水泥公司何日正式开工呢?”杜启发说道。
“那么我先问你,杜翻译!”许健林一字一顿地指着杜启发的的鼻子说道:“胶济铁路何时修好?硅酸盐矿石何时运到?淄博矿山复工了吗?”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伸晃西一抢过了话头,以他惯有的语速说:“胶济铁路已经部分通车,旅客列车已经试运行,一个星期内,货运列车开通;我本人在此之前亲自到淄博矿山去了一趟,矿山已经全面复工,矿石正在装车中,等车厢编组完毕,就可以起运了。”
这回轮到许健林他们吃惊了,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日本人做事这么精细,还真是不好对付呢。
“公司已经半年多时间不生产了,在战乱时,有人乘机前来破坏,生产设备损毁严重,能不能正常运转还成问题。”
“许经理应该马上通知工人上班,抓紧检修设备,保证按时开工生产。”
“战争一起,工人们都逃难去了,让我如何通知他们?”
“据我了解,来自日本国的熟练技工有好几位,我可以向你推荐,总经理只需招聘普通的操作工就行了。”
许健林的心中“咯噔”一下,不觉对这个日本人刮目相看,相当然地认为外国人好糊弄,没想到他们比我们自己还清楚,看样子瞒是瞒不过的,只有将计就计了。
“好吧,明天召开董事会,进行现场表决,通过董事长任命后,组建董事会和监事会,再安排开工事宜。”
“这个日本人真不好糊弄。”等日本人走后,许健林对大伙说道:“日本人管理工厂的经验比我们丰富,我们在跟他斗争的同时,要多向他们学习先进的管理经验,公司经营是以盈利为目的的,只要德华公司能正常运转起来,也算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机。”
“日本人懂管理会技术善于经营,对于德华公司来说算是一个好事情,就算我们出让一些控股权,我们也值得。”贺丰培说道。
“德华公司的名字肯定要改,说不定还会起个‘日华’的名字。”
“德华不好听,日华更难听,起个振华的名字还差不多。”童大力说道。
“明天董事会上再定吧。”
“日本人肯定要掌握控股权和人事任命权,这样我们就为他们打工了。”童大力说道。
“也不至于那么悲观,工人们干活,公司发给工资,工资只要不低于其他企业的工资水平,也还说的过去,但我们一定要加强学习,力争把他们的经验的技术学到手,以前跟德国人合作的时候,技术全掌握在他们的手里,我们就吃了这方面的亏,离了他们,公司就开不下去了,现在我们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
接着,许健林又和贺丰培单独谈了一会儿,把心里的话和需要注意的事情全部跟贺丰培交了个底。健林的意思是要他在新的公司里担任工厂管带的职务,便于跟日本人学习管理经验,熟练掌握技术,以备后需。贺丰培答应下来,回去后,便把茶馆的生意交给亲戚们打理,全力以赴帮助许健林经营好水泥厂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