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我黑老七命大,多少枪林弹雨没伤着我的一根汗毛,现在我们的队伍已经抵达青岛边界,与德国人交上火了,他们的火力真猛啊,兄弟冲上去就回不来了,你知道德国人的总指挥是谁吗?”
“不知道啊。”
“是一个叫鲁伯斯的上校。”
“啊?!”许健林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上司交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黑老七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了。
“什么任务?”健林习惯性地问道,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了,本不应该问的,今晚的黑老七是有备而来的。
“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兄弟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是中国人,还能站在洋鬼子那边吗?!”许健林有些生气,硬硬地回了这么一句,原来黑老七还在套我话哪。
“只要兄弟这句话就好。”黑老七舔了舔嘴唇,说道:“我们义和拳的口号就是‘扶清灭洋’,把这些洋鬼子赶出中国。”
“是啊,堂堂天朝之国被这些洋鬼子遭踏地不成样子了,亿万万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兄弟有这股豪侠之情,我就把实底端出来吧,我的上司就是派我来暗杀这个德军总指挥——鲁伯斯!”黑老七说完,眼睛直勾地盯着他的脸看。
健林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随之眉头紧皱了起来。
“兄弟可有办法帮我们见到鲁伯斯?”
“谈何容易,自从闹义和拳以来,德租界就戒备森然,外人很难浑得进去。”
“兄弟不是有与鲁伯斯合作投资水泥厂吗?”
“是的,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原来他任总指挥上前线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兄弟,我知道你是一介商人,从没干过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只要你暗中帮助我们铲掉这条洋狗,就算你为中国人尽力了,我们义和拳是不会难为你的。”
“我知道。”健林说道:“就算杀得了一个鲁伯斯,还会有另一个鲁伯斯顶上来,德国在青岛驻军一两万人,你们义和拳能杀得完吗?”
“只要青岛的群众都觉醒,洋鬼子的末日就不远了!”
健林站起身来,抱着双臂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
“后天上午,在沧口镇小刘官庄,鲁伯斯上校会来察看工地。”
“好!兄弟真是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我会替你保密的。”
“但愿你能信守承诺。”
见黑老七站起身来要离去,健林想也没想,转身到柜上取过一个布袋子,“哗啦、哗啦”把一堆没来及上帐的银子全装到袋子里,稍一惦量,怎么也有五六斤重,一咬牙,交到黑老七手上,“拿着!义军开销大,就算兄弟的心意了!”
黑老七略一迟疑,还是麻利地接了布袋,塞进怀里,“我替义军谢谢你了!”
未及多谈,黑老七又穿戴起一身黑衣,悄没声地出了门,招呼上几条黑影,一同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许健林看看外面没了动静,便关了店门,轻手轻脚地重新躺回床上,回想起鲁伯斯对自己的好,而他却无疑是出卖了他,心如刀绞一般,然而,另一副画面浮上眼前,是谁把山东划作势力范围?是谁把青岛占为己有?是谁逼地满大街的中国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死无葬身之地,我许健林是做了一个替天行道的事情。
转眼,跟鲁伯斯约定查看水泥厂工地的时间到了,因前线战事紧急,鲁伯斯实在无法分身,可他不去拍板,德华水泥公司的基建工程就无法开展,工期还得再往后拖,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事,也是耽搁不起,于是电话跟克亚莱斯基和威尔逊约好,趁中午休息的空儿,去工地转一圈,跟许健林定下来,他就可以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军务中了。
鲁伯斯一行到达的时候,许健林和童大力已经等在那儿了。
“健林哥,他们来了。”
许健林的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膛,可面色还要保持往日的平静。
“许总经理,你到的早啊。”威尔逊走在最前面,微笑着跟他打过招呼。鲁伯斯和克亚莱斯基边走边交谈着,在他们的身后,跟了两名肩挎长枪的身材高挑的德国士兵。
许健林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的视线里,分明有三拨或挑担、或负薪、推车的短打扮的“百姓”模样的人,已经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该来的都来了……
“许健林,工作做得不错。”鲁伯斯打量了偌大的工地一周,头顶的太阳很毒,以至于让他迷缝起了那双好看的蓝眼睛,正好被军帽的帽沿挡住了。
“谢谢上校夸奖,请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多作指示。”许健林不露声色地回答。
“铁路线从北面的四方火车站分岔而来,沿着厂区的东北角进到院子里。大门向东开,矿石料堆在左手边,就在铁道线两旁,便于装卸。产品库在大门右手边,便于依靠铁路外运。”鲁伯斯正抬手比划着,朝四周指点,突然,手停在了半空,环视了一下,以怀疑的口吻说道:“那些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都是些由此路过的乡民,或许在歇歇吧。”许健林极快地接上了鲁伯斯的问话。
“从明天开始,就要先把围墙建起来,工厂重地不能由外人随便出入。”
“是的,上校。”
“再修一条路直通到码头上,方便船运货物。”
“上校先生考虑的太周到了。”一群人都被许健林的话逗笑了。
就在众人谈笑之间,又是鲁伯斯突然大声吼叫着“快闪开——有刺客——”喊声未落,三支利箭风驰电掣般朝他们射来,鲁伯斯刚及侧转身,一支箭已飞到了他的左膀处,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即传遍了全身,一个趔趄才稳住,右手早从裤袋里拨出短枪来,顺手朝箭簇飞来的方向连开了五六枪。几十步开外,早有几位应声倒地。
“有刺客,快抓刺客——”在鲁伯斯右侧的威尔逊已缓过神来,大声叫道。
“嘣嘣嘣”那三名德国卫兵手中的长枪开火了。有能两人仆倒,只见其中一人身形矮下去,就势一个跳翻身,便往身后的沟底滚去。
“抓活的——”鲁伯斯忍痛叫喊着。
枪声一起,许健林便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时,处在许健林和鲁伯斯中间位置的克亚莱斯基成了替罪羊,脸朝下仆到在地,背上插了两支利箭,从嘴角里淌出殷红的血液。
幸亏抢救及时,鲁伯斯上校的箭伤控制住了,德国军医院的医疗手段先进,药物也齐全,算是把他的一条命给抢救回来了,要知道,那箭头是喂了剧毒的。但是,身中两箭的克亚莱斯基却没能没能醒来,去见他的上帝去了。腿部中弹的黑老七没能逃脱了追捕,和他的一名随从被捉住用铁链锁在了木囚车里,被临时投入了大牢,等待着德国军事法庭的审讯。
待鲁伯斯病情稳定下来以后,许健林带一束紫罗兰医院探望。一进病室,见鲁伯斯左肩膀打着白色的绷带,正坐在床上玩着那柄黑色的手枪,让他吃惊不小。
“鲁伯斯上校,感觉还好吗?”
“许先生来了,谢谢你的花儿,这点小箭伤哪能伤得到我。”鲁伯斯稍用力,肱二头肌便突兀出来,可见身体的强健程度。“许先生,等过一两天我就出院,这些天我还很忙,城里混进了义和拳匪,我还要去清剿,工地的事,就会交给你了,你就放手去干吧,不用担心形势,没大问题的。”
“请少校先生多保重。”许健林心事重重的回到鼎新公司,心里仿佛噎着一块硬馒头,上不去,下不来,那个滋味,只有他内心默默的承受。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童大力和许健海回来了。
“大力,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新婚燕尔也不在家多待几天,怎么舍得让新娘子独守空房?”许健林一见大力的面,化悲愁为欢乐,开起了他的玩笑。
“健林哥,哪还有心思开玩笑,许老爷,他……”
“我爹他咋了?!”
“许老爷病了,病情很严重,要你火速回家!”大力婉转地道来。
“啊?!他是怎么病的?得什么病?请医生没有?”
“我也不知道,是老太太安排我来的,你问健海兄弟得了。”大力到一边去了。
“哥,不要再问了,反正二伯父的病很严重,你快点回去吧,二娘让我来叫你呢。”健海重复道。
“可是这儿这么多的事情……”健林一时慌了神,在屋里急火火地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
“哥,我们快回去吧,这里先暂时交给大力哥好了,反正他也跟威尔逊相熟。”知安着急地说道。
“好,也只有如此了。”健林横下一条心,把水泥厂工地的情形跟大力交待清楚了,留下健海与大力作伴,便带着乔知安、健涛从小港码头乘小船横渡胶州湾,直接在黄岛上岸,把青岛这边所有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全抛到了脑后,在黄岛租了一辆三架套马车,风一样地向海东县城赶去。
健林一路狂奔,赶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是爹离世的第三天了,他一头闯进大门,耳朵里却传来来阵阵哀乐之声,“怎么回事,这谁这是?”他飞也似的跑进爹的房里,眼前的一幕把他骇住了,只见一口刚漆过的红松木大棺材正停放了堂屋里,娘、大娘她们个个身白衣,正跪在地上呜咽着……
“义和拳为什么要杀我爹?”
“只因为咱家的商店里买洋货。”
“卖洋货就是卖国吗?我们养活一家老小,方便乡邻乡居的还有错嘛?”
“谁知道呢!”
“衙门为什么不管?义和拳提倡‘扶清灭洋”,应该是与衙门里一伙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得到的只是一声声叹息。
举行完殡葬仪式后,他跪在爹的坟前,痛苦落泪,他的脑海中似一团乱麻,认不清对与错、是与非,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坚定着一个信念,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像爹一样尽自己所能保护许家。而当下,石梁镇的商店被砸了个稀巴烂,那篆体的铜字招牌的“鼎新公司”的牌匾不知被人丢到了哪里,码头上待修的海通号货船被一把火烧成了一堆黑炭,叶承蕴带着三条货船躲在上海,不敢贸然回来,许家的大半财产都在青岛,青岛也在危险之中,他有权力有义务立即返回到青岛,守护着许家的家业,不让它旁落,我——许健林要与这份庞大的家业共存亡!
决心已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如果爹在世,也会鼓励自己这样做的,冥冥之中,爹在梦里托梦给他,“快回青岛去、快回青岛去……”
临走前一晚,他坐在炕上,看着新生的女儿那粉嫩的小脸蛋儿,在双重打击之下,秦美凤拖着虚弱的病体,偎在女儿身旁,看着女儿无声的玩耍,不知流下了多少泪水。
“不要紧,美凤,女儿就算不会说话,也还是我们的女儿,我会给她最好的,而且,只要我们把身体恢复起来,我们还会生一大群孩子,陪着女儿玩耍,她不会寂寞的,而且等局势稳定下来,我就把你们娘俩带到青岛去,那儿有大医院,说不定还能看好她的病。”
丈夫的话温暖了妻子的心,美凤擦干泪水,对健林说道:“你刚回来,没住几天又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给咱女儿取个名字吧。”
“就给咱女儿起个‘娇娇”的名字吧。”
“好啊,娇娇多好啊,咱娇娇一定会出脱个娇美的小女孩儿。”
“那当然了。”
在处理完丧事后的第三天,许健林就匆匆赶回了青岛。
“健林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这么多事,在家里能呆得住吗?”
“健林哥,幸亏你回来了呢,鲁伯斯派人来问过好几次了,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我知道了。”许健林闷闷地答道,说来奇怪,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内心就尤如有揭起一道伤痛的疤痕一样。
“健林哥,那个黑老七被处死了。”大力瞅见四下里没有人,悄悄地告诉他。
“什么?”
童大力默默地点点头。
“在哪儿?”
“在大戏院旁的旗杆顶上,都挂了三天了,也没有人去收尸体,快烂掉了。”
健林听了大力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才说道:“大力,你带个人去看看,如果还没有人给他收尸,你就去收了吧,抬到东山后的乱坟岗子上挖个坑埋了,人死如灯灭,无论如何也要入土为安呀——”
“可是…可是?”大力有些迟疑不决,“看护的军曹要收费呢,大红告示贴在那儿,收一个要交十两银子。”
“那就给他十两银子呗。”
“人家要是污蔑我是他同党咋办?”
“怎么那么多废话,遇到阻拦就说我让办的就行了!”健林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出门去了。
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揭露义和拳同党的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许健林无心观望,径直来到了丽水路的海东钱庄。柜台里卜大成正在低头核对帐目,算盘子“噼哩叭啦”的发出清翠的响声,他的心里总算平静一些。
“大成,这些天流水怎么样?”
“哟,是少爷来了。”卜大成听到说话声抬头见是许健林,赶紧从柜台里面走出来,把他让到茶桌旁,亲手替他泡上一杯绿茶,说道:“给义和拳这一闹腾,街上德国兵多了,吓的人心慌慌的,一个上午了,冷冷青青的,少有上门,我就在这儿核对帐目了。”
“这月的盈头怎么样?”
“回少爷,托你的福,略有盈余,比上月减了二成。”
“那就好,记住可要扎紧银根,以备不时之需。”
“少爷说的对。”
“健林哥,你在这儿呀?鲁伯斯上校又派人来请你了,要你务必亲自到威尔逊那儿去一趟。”乔知安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道。
“好吧,我们就去走趟吧。”于是到街上拦下一辆马车,往德租界赶去。
“中国许,你终于来了。”威尔逊的话里有话。
“中尉先生,有事情吗?”
“是你派人去给那个义和拳收尸的嘛?”
“是的。”健林看了威尔逊一眼,实话实说。
“那么你真的是他的兄弟了?”
“是的!”
“那么你和他是同党了?!”威尔逊几乎咆哮起来。
许健林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曾经我们是兄弟,可是,十几天前,他们的人杀死了我的父亲,火烧了我的家产,我跟他道不同不相谋。”
威尔逊站起身来,盯着健林的眼睛看了几分钟,脸色慢慢缓和下来,“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但是,你还是把他好好埋葬了?”
健林无语地点点头。
“真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威尔逊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健林权当没看见,他的心里正滴着血。
“好!中国许,好样的!我们之间的合作照原计划进行。”鲁伯斯上校微笑着从隔壁拍着手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