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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水泥

2018-01-13发布 5612字

腊月二十八早上,正在千家万户忙年的欢快日子里,许家誉走完了六十六载春秋,带着无限眷恋之情与世长辞。处理完丧事,在把大哥的牌位请进祠堂供奉的当天,许家陆跟许家儿郎约法三章:第一许健龙在家守孝三年;第二许家子弟和许家的船工们及打杂仆人们,正月里不得外出,统一操练;第三件许家大院加高一米。对于这第三条,所有的人都有些错谔,但看到许家陆那不苟言笑的面孔,都不敢多言多语。

生活还得继续,逝者如斯夫,茫茫众生,谁主沉浮?年上年下的时日里,许家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初六,女儿翠枝出嫁,叶家在县城西北荷花池子旁的宅院作了新房。完成了女儿的婚事,许家陆便安排卜管家请来了泥水匠,买了青砖和石料,开始加高围墙。

“许家这是干啥呀?”镇上的邻居们还沉浸在新年的轻松快活的氛围里,劳动了一整年的人们也只有在正月里才能耍上几天,男人们聚一块喝酒打牌吹吹牛皮,女人们则走东门串西户的拉家常。

“深挖洞、广积粮。”有明白的人私下里叨叨。

这还用说,像海东县这样的边陲小县城,离内陆的风暴中心远,没有受到直接冲击,但流寇常窜来搔扰,人民无法安心生活。自甲午海战一败,官府加在人民头上的赋说又重了几倍,庄稼地里经了荒年还亏欠着,皇粮地租逼得更紧,还让人活命啊,大凡有门路的人能逃荒的都逃出去了,一拨拨的都逃往关外去了,这留下来的人还得受着。

“爹,我要回青岛那边去了。”健林跟爹说了好几回,可眼看过了正月十五了,爹还说不急,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

等院墙加高完工,许家大院被两米多高的院墙围了个严严实实,许家陆便请来了石梁镇最有名的武生老闵,又拿出了大刀长矛,健林才明白了爹的用意。那老闵也挺卖力,一连教授了十多天,把刀、棍、矛、拳的大体路数教了个遍,健林和这帮叔兄弟们学得用心,总算没有让爹的心血白费。直到出了正月,下海捕鱼的下海,外出务工的务工,农民也到田里耕作才作罢,健林带上童大力乔知安,表弟金国梁和金国栋也跟随着,一同驾驶两船大理石料去了青岛。

刚一打开鼎新公司的店门,还没有来的及清扫上货,威尔逊中尉便找上门来了。

“威尔逊先生吉祥。”一见面许健林便作揖打拱。

“许老板终于回来了,我还认们你们不来青岛了,鲁伯斯上校要安派兵舰去海东县接应你呢。”威尔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说道。

“那可不敢,海东县那边水浅码头小,还真不敢劳教大军舰靠泊。”

“我国的海军测量大队已经去你的老家测量过多次了,这些我们都熟悉。”威尔逊自豪地说。

许健林的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你们这些德国人到底要在我们的国家干什么,难道要长久地占领下去吗?等到我们积攒够了力量,我们会把你们这帮强盗赶回老家去的,等着瞧吧。心里这样想,但脸上还得挂着笑。

健林让知安烧水给威尔逊泡茶,威尔逊赶紧摆手,“不用喝茶了,上校先生请你前去呢,我们的教堂就要完工了,上校先生特意请你去参观的。”

“我何德何能,还要麻烦上校先生邀请?”

“我们走吧,去迟了上校会发火的。”

在去鲁伯斯家的路上,威尔逊跟健林说,他已经来找过他好几回了,上校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协商。健林颇感纳闷,幸亏带了两船库存的石料回来,刘官庄的料最快也得二月底才能供货。

马车到了鲁伯斯家小洋楼跟前的时候,他正在草坪上散步。

“鲁伯斯上校好。”许健林跳下马车,直奔鲁伯斯跟前。

“中国许,好久不见还好吗?”鲁伯斯鼻梁上架一幅墨色的太阳镜,手里牵着白色的小哈巴狗,小狗见到了生人,不住声的叫起来。威尔逊便牵了小狗的绳子交到仆欧那里。

三个人到草坪中间那个大花遮阳伞下面的白色的椅子上坐了。从这个位置望下去,隔一站路就是胶州湾的宽阔的海平面,连小青岛上面的绿树红瓦也清晰可见,海风吹在脸上还有凉凉的感觉。

“中国许,今天的天气不错吧?”鲁伯斯跟健林打招呼。但他大鼻子上面架着的墨镜并没有拿下来,只有那张地瓜面粉一样白的脸,刀削一样的鼻梁和一张肉红的嘴唇,从心而论,健林有些反感他的作派,依中国人的眼光看来,他这是不礼貌的。

“是啊,天气不错。”健林以一幅不愠不火的语气说道。

“你们中国人过春节要放四十天的假期吗?”

对于鲁伯斯的问话许健林有些不明白。

“上校的意思是说你离开青岛已经四十多天了。”威尔逊解释道。

许健林笑了笑,“春节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举家团聚的日子,时间长短没有定数,一般直到出了正月才算过完年。”

“中国人都不爱工作吗?”

许健林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中国人是一个勤劳的民族,你看那码头上,在工作的不都是中国人吗?”

“许先生不要误会,德国的圣诞节就好比中国的春节,我们只放三天假。”

“我知道,中国人讲究家的氛围,无论相隔多远,过年的时候都要回家团圆,一年之中只有一个春节,而工作却天天都在做。”

三个人喝了一会儿茶,鲁伯斯又说道:“中国许,我们的教堂就要完工了,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啊,我虽然不信基督教,但我不反对别人信教。”

“中国许是一个很真诚的人。”鲁伯斯拍了拍了健林的后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鲁伯斯的马车过来了,他率先上了车,向许健林扭头示意,健林便上了威尔逊的马车,往浮山卫的天主教堂驰去。

凭心而论,这座尖顶拱门的乳白色建筑着实震撼了健林的心。教堂的外墙是用一块块白色的大理石块叠在一起,有五六十米高,可石块与石块之间几乎不留缝隙,大门用结实的橡木制作,漆了一层浅白色的油漆,门显得狭窄了些,但也能容两三个人并排走进来。进门后是一个弘大的空间,四周的墙壁上满是窗户和数不清的大理石塑像,光着膀子的圣父耶酥被钉在十字架上,袒露着大半边乳房的圣母玛莉亚,怀抱着那长着一双翅膀光着屁股的小天使,更有各俱神态的信众塑像,需仰起脖颈来才能看得到穹顶,临近穹顶的当中坠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再往顶部就是一个大铜钟,难怪那浑厚的钟声就是在四方镇一带都能听得到。

教堂的地面全铺了光滑的大理石,有两条通道直达讲经布道的圣坛,通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坐椅,看样子还没有最后竣工,但已经有虔诚的基督徒前来做礼拜了。健林知道,在这种地方是不能大声言语的,就像在祠堂里一样。

走出教堂后,鲁伯斯在前面带路,又在四周转起来。

“许,教堂怎么样?”鲁伯斯问道。

“好大啊,非常漂亮。”健林实话实说,“这种白色的大理石不像是我们的。”

“对,这是从意大利运来的。”威尔逊回答道。

“意大利到青岛有多远?”

“差不多要一万多里路。”

“你们跑这么远的路就运回来石头啊?”许健林有些不相信。

“是啊,教堂是我们基督徒的精神家园,无论花多么大的代价,我们也愿意。”

“意大利的大理石质量上乘,加工工艺先进,最薄的像布料那么薄,只有几毫米厚,你们加工不出来。”

健林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上校,你们是用石灰嵌墙缝的吗?”

“不是,我们用的是水泥”。

“水泥?”健林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是几种矿石按比例放在一块经高温煅烧而成的。”

三个人来到一间教士们用来会客的小房间里坐下来,侍者端来了咖啡和茶水。

“许,叫你来,其实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不知什么时候,鲁伯斯已经把墨镜从眼眶子上挪到了头顶上,细看上去,仿佛在那栗色的头发丛里又长出一双硕大的黑眼睛。

“有什么事,尽管说。”

“也就是刚才我们谈到的这个‘水泥’。”鲁伯斯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道:“我们德意志帝国决定在青岛与济南之间建一条铁路,名字叫胶济铁路,在铁路沿线三十里范围内 采矿权归我们所有,经过地质队的探测,博山一带有大型的硅酸盐矿,可以经由铁路运到青岛来,总督命令我在青岛建一座生产水泥的工厂。”

许健林没听明白,这‘胶济线’、‘水泥’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呀。

“这事与你有关系。”鲁伯斯朝坐在他对面的许健林指了指,“因为你是一个中国人,可以与当地人交流,所以,我准备与你合作建一座水泥厂,我们占百分之五十一,你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怎么样啊?”

“上校先生要跟我合建水泥厂?”健林认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的,我们合建水泥加工厂。”威尔逊补充道。“水泥厂的名称就叫‘德华水泥股份有限公司’,寓意德意志和中华友好交往的意思。”

“可是我对‘水泥’一窍不通啊?”

“不要紧,只要认真学习就懂了。”

“建水泥厂得花多少银子?”

“总预算要一百万两银子。”

“这么说我得拿出来五十万两银子!”许健林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地说:“我哪有那么多的钱啊?”

“钱不成问题,只要你下定决心跟我们合作,不足的款项可以货款。”鲁伯斯说道。

“你们找错人了,我没那么大的实力,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我干不了。”许健林干脆拒绝了他们。

“许先生这么精明的商人,也不问问水泥厂能有多少利润吗?”鲁伯斯那两只大手对握着,手背满是黄褐色的体毛,两只大拇指相对应着活动着,仿佛螃蟹的两只大爪,他的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紧了健林的脸看。

“水泥是一种应用很广泛的建筑材料,而且我们的手中有制作水泥的配方,如果能够建成的话,就不用不远万里的从欧洲运来,成本会大大下降,全中国就这一家水泥厂,产品一定畅销,价格由我们说了算,利润率最少不会低于百分之四十,投入一百两银子,就会赚四十两,除了鸦片,还有比这个更能盈利的商品吗?”

许健林陷入了沉默,他知道鲁伯斯的话一点儿也不假,水泥的用途实在太广了,修路、筑桥、盖楼房都要用到,产品销路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投资巨大,风险也就加大,父亲会同意这笔投资吗?真不好说。

“鲁伯斯上校,建水泥厂的事太大了,我要好好想想,再说我还要跟父亲商量,征得他的同意才行。”

“中国许年纪多大了?”

“二十六岁了。”

“也是少年英才啊。”鲁伯斯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健林的脸腾地红起来,心里想道:他会不会在挖苦我啊?偷眼看去,他们俩人满面微红着,不像是瞧不起人的样子。

“许先生,我们上校先生在二十六岁的时候,都当上尉三年了,走遍了欧洲、北非,还到过印度和马来半岛,几乎围着地球转了一圈儿。”

“许,男人一过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了,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自己做出决定,不能依靠别人,要像个男子汉!”从鲁伯斯的蓝眼睛深处射出一股冷峻的光来,照在健林的脸上,几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

“鲁伯斯上校,我个人愿意跟你合作,但我得找到充分的理由说服我爹,毕竟我爹才是鼎新公司的董事长,作为一家之长,我们都得听从于他,这是中国家庭的传统,不能违背的。”

威尔逊与鲁伯斯低头耳语了好一阵,只见鲁伯斯不住地点头,威尔逊给他的建议是:许健林是一个很好的中国合作伙伴,有商人的头脑,又不失人品,思想观念的问题可以随着接触的增多而改变。

再看许健林时,鲁伯斯的蓝眼睛里多了一份柔和迷人的感情成份。“许,你再考虑考虑,我等着你的回信。”

“行,谢谢上校先生,我会好好筹划的。”健林把这个事情牢牢地放在脑子里,回去后就要认真计划,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种急迫感像一把火一样在他的心底点燃起来了。

“许的父亲一定是一位善良的中国老头,我想认识认识他。”

许健林笑了笑,一位德意志的上校要去认识自己的父亲,这哪有可能啊,说说罢了,“谢谢上校先生的好意,我父亲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好,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安排吧。”鲁伯斯耸耸肩膀,放轻松地说道:“许,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一块吃饭吧。”

“谢谢上校先生的好意,许某人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先生是答应我了?”鲁伯斯故作调皮状。

“是的,谢谢上校先生。”

“中国人真有意思,说话总是曲里拐弯的,让人摸不着调。”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在就餐的时候,鲁伯斯向许健林透露了更多的商业信息,德国人已经开始修筑胶济铁路,并将在四方镇建一座铁路机车制造厂,来配套胶济铁路,山东成为了德国的势力范围,跟德国人合作会是大势所去,但是义合团的运动已经成燎原之火,清政府实际上对义和团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列强也都在关注着这场愈演风暴,必要的时候,会出兵镇压,以确保列强在中国的利益。

对于鲁伯斯的话,许健林并没有做过多评说,作为一个生意人,当然希望过上国泰民安的生活,可是列强的大炮轰塌了国门,清政府的统治已然可危,虽弄不懂国运变化的原因所在,却看到一群群的农民被从土地上像猪罗一样地赶走,奔波在逃荒要饭的路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涌到租界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四方镇一带也现出了畸型的繁华,溜狗场的四周积聚了新来城市里落脚的破落人家,那些东拼西凑搭建起来的小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看不到尽头,一直向那岭后面去了。在大路边,码头边的好位置都被德国人建了大商铺,盖起了大工厂,抽纱厂,煤炭场、电报大楼、海关大楼,驻兵站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新修的马路把城市和乡村连系起来,路上跑着德国人的马车,和中国人拉的黄包车,但最常见的还是德国兵车,在四周的山顶上筑起了坚固的炮台,海港里泊着兵舰,中国人的渔码头躲远远的,但是来自四乡的流民还是不断地朝城市涌来。

有了国栋国梁两兄弟的加入,鼎新贸易公司的生意越来越顺溜了,贺丰培那里有人前来打听船回东县的时间。

“健林哥,咱们索性开一艘客船吧。”乔知安说道;“每天来打听的人多了去了。”

“咱们的船都是装货物用的,不能摆渡客人,要跑客船的话,得有专门摆渡船,南方这种船比较多,我们这儿很少。”健林说道。

“现如今出门的人也多了起来,以前,人们一辈子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谁知道出趟远门啊。”童大力说。

“没办法,呆在家里还不得饿死,都是出门找条活路的。”国梁也过来插话,“你们没有到山里去看看,年景越来越遭,地里旱得着火,十年九不收成,农民连自己都养不活,饿死多少人,路边饿死的人都没有收尸的,那个惨啊!”

国梁也二十出头了,都懂事了,人长得也挺机灵,来了没几天,公司里的活计全都记住了,省了健林不少心。国栋十六岁了,比乔知安大一岁,两个人很合的来,只要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不跟着健林哥回家看看?”乔知安说。

“我不回去,等我发了财再回去吧。”国栋说完便到柜台里忙活去了。

“这小子还挺有志气。”大力说道。

健林便安排金国栋和童大力去采购了一批洋火柴、洋油、布匹和棉纱装满了政通号,天通号当做客船,让乔知安陪着返回海东县去了。临行前,跟童大力交待了需要注意的事情,如何跟威尔逊他们打交道,处处陪着笑脸,记好公司帐目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