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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2003年,三月

2018-01-11发布 2988字

我坐在床上,却不知灵魂在何处游荡。角落里不时地传出轻轻的咳嗽,听的出来,他也在全力克制。而我不知道的是,在外面,许多人已经活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到一个人上街不戴口罩,或者轻轻咳嗽两声,都恨不得从身上掏出一瓶消毒水,对着身旁的空气狠狠的挥洒一番。

我看着窗外的斜阳,一点一点,往西陷落。脚下的人影越来越长,就像我的担忧,越来越重。我不知道父亲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帮我逃出这座牢笼,我只觉得,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越容易把生米煮成熟饭。

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暗到我感觉到昏昏沉沉。那位护士的身后还有一台饮水机,旁边的有一次性纸杯,我突然觉得,连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纸杯,上面都沾满了病毒和细菌。即使我此刻口渴的嘴唇都快要裂开,我也不想冒险。

我听着后面传来一阵响动,斜着脑袋看了一眼,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踩着一双千层底,向门口走来。我想向里侧挪挪,倒不是因为要给他腾出过道的空间,而是我觉得,他俨然就是个病毒的化身,我只是想远离危险。

没想到,我一动不动坐的时间有些长了,刚要动,一阵麻痹从屁股底下钻遍全身,让我如遭雷击。我只能像一个不倒翁一样,身体僵硬的向一侧歪去,看上去,非常诡异。

原来大爷是坐的时间太长,要去上厕所。和门口的护士说了一声,门口的一位战士便陪他离开了。我仿佛成了巴甫洛夫的狗,也产生了内急的冲动。但我却还想再坚持一会儿,因为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医院的厕所是最脏的地方。我印象中,我们学校的厕所就很脏了,经常熏的我头晕。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去挑战最脏,似乎就太不自量力了。

我低着头,一种被抛弃的沮丧慢慢从心底升起,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为何父亲还没来电话?难道如今他也无力回天?

门口传来脚步声,我欣喜的抬头,却是那位大爷走了回来。只不过他的脸上看上去很愤怒。我注意到那位陪他的战士在护士的耳边交代了几句,护士便检查了一下口罩和眼罩,慢慢走到了我身后,那位大爷的身边。

声音很响亮,仿佛这话是对我们所有的“囚犯”说的,“大爷!您怎么能这样呢?跑是不对的!在这里,是为了更好的照顾您!”

我还以刚才那蹩脚的姿势向后看,看到那大爷低着头,也成了一个犯错的学生,但语气却没有忏悔,很是强烈的不满,“不用你们照顾,我回去自生自灭还不行?”

“那不行!”护士的话不容置疑,“身体不只是您自己的,也属于您的家人,属于全社会。现在您只是疑似,倘若检查完确实没事的话,我们自然会送您回去。毕竟医院地方有限,还有更多的人等待救助。但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您不幸感染了,走在大街上,可能就是无意打个喷嚏,都会对身边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再说,您回到家,就不担心给家人造成影响吗?”

大爷还是很倔强:“我就没事!回去我不会自己一个屋住,老婆子睡另一个屋,这还不行?”

“不行!”护士的拒绝,一次比一次严厉,“我说了,现在这个病已经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是我们这个国家,以及全社会的一件大事,所有人都必须参与进来!我跟您说,您别想着跑,如果您再这么捣乱的话,我们就只能按照紧急处理预案,把您锁起来了。”

大爷听说要锁他,犯了怵,竟然再也不敢吱声。护士倒是大大方方,得胜归来回到她的座位上。其实我觉得,护士也不愿意做这份工作,不然,她也不会选择坐在距离他们最远的门口。而且,自打我坐在门口后,护士任由汗水浸透了脸,也不肯拿下口罩。我不禁在想,这个病,真的像传言说的那么可怕吗?我不自觉的紧张起来,而且越紧张,我觉得我的头越烫。我已经开始怀疑,我或许真的感染了。

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每过一会就会有一个新人报道,不然这么多床位,是给谁准备的?我甚至又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胡思乱想这些?父亲究竟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还没来?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我欣喜的抬头,却再次失望的低头,进来的居然是一个穿着大褂,带着厚厚的口罩的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护士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

“今下午收了几个?”医生问护士。

护士用左手的圆珠笔指指我们这群人,然后右手打开记录本,向医生汇报到:“体温都不高,都是刚刚38度。”

医生看了一眼我们几人,突然走到了我身前,“小伙子,站起来,不要怕,让我看看!”

我不是怕,而是腿麻,颤巍巍的站起来,不知道医生要干什么。护士倒是很轻松的站在医生的身后。

“来,张大嘴,说‘啊’!”这医生比我高半头,我斜向上仰着脖子喊“啊”的时候,他站直了看正好。

“你瞧,舌苔正常,口腔粘膜也都正常,扁桃体也没有明显的红肿,这个应该可以排除。”医生话是冲我说的,但明显是说给护士听的,“拿一个体温计,给他再量一遍。”

护士回门口拿体温计的时候,医生的脸虽然只剩下一道门缝般的眼睛,但是我听的出来他是笑着说的:“小伙子,深呼吸,放轻松,不要紧张,紧张的话数据就不准了。体温要是降下来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从护士手里接过体温计,塞进了腋下,一股冰凉就像一根针扎疼了我。我才注意看,原来这支温度计刚才递给我之前,一直泡在一个瓶子里,瓶子里还放着几支,瓶子里的透明液体应该是酒精。这是化学知识带给我的推测。

接着医生带着护士走到我的后面,和我一样的方式,让每一个人对着他“啊”了一嗓子,护士同样递给他们每人一支温度计。后面那一圈很快就走完了,医生回到我身前,“来!小伙子,拿出来我看看。”

“时间是不是还没到?”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行了,到了,到了。你不要紧张,拿出来我看看。医生的大手从口袋里伸出,铺在我面前。这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突然又增添了几分我的恐惧,我战战兢兢的把体温计放到了手套的中央。”

医生接过去,对着昏暗的夕阳,看了一眼“37度2,不烧,没事!”说完把体温计甩了两下交给护士,又问我“你下午量体温之前喝热水了还是干什么别的了?”

“没有,刚踢完球。”

“嗨,瞎闹!剧烈运动后应该先休息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再量,不然那温度绝对高,知道了没有?”

门口的护士点点头。

“行了,这个回吧,不用观察了。”一边说,一边那只恐怖的大手居然搭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一种滑腻的东西趴在脖子上,就像蹲了一只癞蛤蟆,也不知道是恶心还是害怕,我差点吐了。

“剩下的再观察两天,我看嗓子都偏红,肯定伴有咳嗽的症状。行了,就这样。”然后拿过护士手里的记录本,签了字,几乎是把我推出了这间“临时监狱”。

我在医生的手里,像是一只被打了麻药的兔子,毫无挣扎的走着。渐渐的,我看见了那道大门,险些让我堕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大门,不禁恨得牙开始打颤。我身体的一点点异动都通过脖子上的大手传递到了医生的心里,他不禁问我:“没事吧孩子,冷了?”

我用力的摇摇头,似乎在彰显我的力气,似乎在释放内心的压抑,说实话,我真的怕了,我再也不敢来这里踢球了。

门口还是那个保安,还在不停的对着进进出出的人的额头疯狂“射击”,而我则恨不得上去狠狠踹他一脚。当我走到门口时,他又抬起手,我身旁的医生却轻轻的按下他手里的“枪”,笑嘻嘻说:“小宋啊,这孩子我刚检查过了,没事!都正常。”

然后才正式的轻声低头对我说:“快回吧,你爸在马路对面等你。”

似乎这时我的魂魄才归位,我放眼马路对面,果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桑塔纳,挥手告别了医生,像个逃犯一样,不顾马路上依旧来往的车流,疯了一般冲到了车里。

“就不听话!”父亲在车里抽着烟等我,“说了不让你们出来,怕不怕?差点就回不去了!”

我坐在后排,低下头,当两滴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里跳出时,我假装疲惫,用手轻轻拭去。一路上,不管父亲怎么骂,我一句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