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在我家呆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被姑姑接回去了,只留下我每天一个人面对着这所房子。我家的房子是父亲单位集资买的,两室一厅,70平米,对于一个三口之家来说足够了。再加上这个家很多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我甚至觉得这房子太大了。
而且每天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把醋煮上,让整间房子都铺满了酸酸的味道。接着从厕所里拿出84消毒液,倒进脸盆里,再兑上自来水,把家里的大大小小的角落擦一遍。最后,把擦完的水倒进桶里,用拖布把地擦一遍。我印象中,这是我一生中最勤劳的时候,也是我们家最卫生的时候。而且,家里的味道,比医院还像医院。
而且,进入四月份以后,大家对卫生的觉悟,都几乎提高到了洁癖的级别。由于我每天都被父亲反锁在家,得到的一切信息都是来自母亲的描述。比如,现在再也没有人随地吐痰了,因为大街上所有人都带着口罩,有的人还宣称自己带的是防病毒口罩。听说确实有人兜售那东西,而且价格不菲。
母亲还问我,要不要咱们家也买点。我的方式与母亲不同,我不愿意听信以母亲为代表的大妈们的言传身教。我走到电脑跟前,上网查了一下,看了一大堆关于病毒的基本知识和口罩的基本知识,我得出的结论就是,扯淡!何况,我一个连门都出不去的人,戴口罩毫无意义。难不成除了吃饭,我连睡觉都要戴着?
母亲看着我一副认真的样子:“你们这代人,什么也是查电脑,离了电脑就不活了?电脑啥也懂?”
我还不服气:“现在科学家不都得借助电脑进行科学计算?就连你们老师上课,不都是用电脑制作课件,谁还像以前那样用塑料片制作幻灯。落后就要挨打,知道不?”
母亲一脸的不耐烦,我不知道此刻我在她的眼里是她的学生还是她的儿子:“行啦!一天到晚就会说大道理,有什么用?我也不问你了,钱是我的,我想买就买。你快玩你的电脑去吧,别在我眼前晃荡,心烦!”学校停了课,但是母亲却更频繁的和左邻右李一起打麻将,她的心情倒是比上学时,还要畅快许多。
老师课堂上说过,男孩子的青春期就是从十六岁左右开始。但是我觉得老师只说了一半,所谓青春期,就是叛逆的开始。当然了,我也同学们说过,他们的家长对待叛逆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打!
但是我觉得,青春期影响的不单单是我们这些孩子,受波及的一样包括父母。“我爸了?回来没有?”
“应该快回来了。过来,剥蒜!”母亲从墙上拽下一头蒜扔给我,我正要进厨房的时候,母亲又是一声大喝:“唉!男人家进什么厨房,没出息!长大想当厨子呢?去客厅剥去!”
我坐在客厅对着垃圾桶剥蒜,心里却想的是一河之隔的大哥。黄河作为山西和陕西的天然分界,我们拥有着相近的民俗,但是我们的名气,远远不及那十一朝古都。似乎我们留给国人的印象,还停留在“汇通天下”。
“嘎登”一声,门开了,父亲人没进屋就问:“中午吃什么好饭呢?”
父亲两天前和大伯开车去看望大哥,因为大伯扛不住了。
据父亲说,自从非典的事在全国范围开始爆发,许多学校都及时停课,把孩子送回家。但是,对于大学这样的高等学府,学生来自天南海北,却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果这些人回家,势必会在火车站、汽车站这种地方形成一次巨大的汇集。万一这里面出现疑似患者,势必造成难以预估的后果。
所以当我和二哥在家,天天被我们的父亲骂“不是个东西”的时候,大伯的思念却在一天天累积。因为大哥明确的告诉他,他们学校已经封锁了。多余的话没有再说,却给了大伯想象的空间。可惜,大伯却只往坏处想了。
大伯为此学会了上网,每天都在关注着大哥那所学校的新闻,看看有没有发烧的报告。给大哥的电话,也是一天打三遍。为此,连父亲都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是祸终究躲不过。大伯前天晚上匆匆跑到家里,让父亲务必陪他去一趟陕西。原来,大哥所在的那所学校,确诊了一名病人。这就犹如在那所学校里引爆了一枚生化炸弹,同时波及到了大伯那快要崩溃的心。
那天晚上,父亲一个劲儿的给大伯递烟、倒水,反复向大伯阐述一个事实,“哥,既然那边都封锁了,咱们肯定进不去,咱家孩子也出不来。”
我从来没见过大伯那个样子,头发杂乱,似乎好几天没有梳头。“咱多带点钱,去了赶紧想办法把孩子给弄出来啊!红伟,你不知道啊,自从出了这个病,我就没有睡一天踏实觉,做梦都是听见孩子咳嗽。天天新闻上都是又发现疑似患者,也没有听说研制出什么特效药,把整个人都给弄毛了。我现在最后悔就是让他跑那么远上大学,还不如就守在身边上个技校。”
父亲虽然不似大伯那么激动,但是从小就心疼我们兄弟三个,在我们三个心中也是有共识的。“大哥,这不是钱的事。你以为咱是去插队,给保安塞点钱就算了。你这要塞可就塞得多了,从校长到保安,甚至搞不好还有市长,咱塞得起?你干脆就给孩子多打点钱,让小伟在那边吃好点。一定要吃好,吃好才有抵抗力。”
“我肯定给他打钱,我听说他们现在每天就在宿舍楼里,哪都不让去。连去银行取钱,去超市买个卫生纸都是老师代劳。老师也不进宿舍楼,走到楼道就有人出来接。这成了甚了,这不就是坐牢!”大伯越说越激动,“你嫂子在家天天就知道哭,说都怪我小时候把孩子打狠了、打怕了,孩子才躲的我俩老远。唉,你以为我想打他?我不也是为了他好。”
我觉得如果我和母亲不在场,大伯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
父亲一边安慰大伯一边问:“没事啊,哥,孩子还小,等他们长大了,当了父母就理解你了。那你是什么意思,一定要去一趟?你要是想去,我陪你去,但是听说现在上高速也要查,能不能去了,见不见得到孩子都不一定。”
“那也去!”大伯把手里的烟在灰缸里用力跺了几下,“见不上我也要去。不带你嫂子,女人家拖泥带水,万一去了回不来更是个麻烦事。就咱俩,我多带点钱,出手大方点,我就不信了。”
那天晚上临出门之前,大伯还特意对我说:“小正,你哥不愿意和我多说话,我知道你俩联系的多。没事,你给你哥多打点电话,长途没关系,电话费大伯给你出。你哥有什么需要了,你赶紧告我。我实在不知道能给他做点啥。”
我那时觉得,大伯这个人,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如今父亲回来了,我很急于知道这一趟的行程。但是有一个人比我的嘴要快,就是我的母亲,“回来了?见着孩子了没有?”
“唉!”父亲的一声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我们依旧耐心听他说:“根本见不着!连学校的大门口都靠近不了,离着十几米就拉着警戒线,所有的保安、警察都带着工作牌。现在是只认牌子不认钱。”
母亲和我都不敢相信,毕竟我也是从医院里转了一圈出来的,我问:“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父亲对着我一声嗤笑,嘲讽着我的幼稚,“你以为都和你一样,都是傻子。”父亲把头继续转向母亲,似乎那才是一个对等的交流,“我还说是找找人家的校长,看能不能办个临时通行证之类的,就进去看一眼就行。根本不可能,我给人塞钱都没人敢接。到最后,只能是给杨伟打了个电话,让他从宿舍露个脸,让咱哥看一眼也算。”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咱哥平时再厉害,毕竟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是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能看一眼也算啊。”母亲不自觉的也难过起来,似乎那个被锁在宿舍里的人是我。
“看一眼?一眼也看不上。杨伟那个宿舍楼正好在教学楼的背面,挡了个严严实实。咱哥还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和看门的说一声,就说你爸来了,出来见个面就行。结果杨伟说,根本不行,这样的家长几乎天天有,就不能开这个口,不然一下就失控了。回来的路上,咱哥一句话也不说,看得我都快受不了了。”
我不愿再听这没有结局的故事,走回卧室,锁上门。不知为何,自从我上了高中,我开始了锁门这个习惯。我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喂,大哥,我爸回来了,你爸也回来了,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天天窝宿舍,憋的慌!”
我听得出来,大哥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我试着问了大哥一个问题:“老大,你想不想你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经历了一段思考,才慢慢回到了这道选择题上,“也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