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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003年,三月

2018-01-09发布 2972字

其实,我并不是父亲所说的那么优秀,他之所以会认为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是因为他压根没和我怎么说过话。

我印象中,自从我开始上学,几乎就没怎么和父亲说过话。这个说话不是说招呼都不打,而是仅限于几句有目的的交流,比如父亲最常问的几个问题:作业写完了没有?听妈妈话没有?有事没有?

而我的回答也是一直都很固定,那就是:写完了;听了;没事。

的确,二哥羡慕我的人生,说他简直就是被虐待大的。而我觉得,我和他半斤八两,只不过一个是暴力,一个是冷暴力罢了。也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年岁的增长,也许是青春期荷尔蒙的爆发,进入高中后,我开始变得失控。而这一切,都在慢慢进行。

即使在今天这种紧张的局势下,我依旧选择,出去踢球,似乎只有让身体被汗水覆盖后,才能将内心的那种压迫释放出来。而且,我觉得这样做,特别安全,不会伤害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到自己。

我踢球从来不是和别人约好了一起去,毕竟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因为每天放学后就回到家里,同学约我玩的时候,我都是在家写作业,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作业从来没有完不成的时候。我踢球就是去到一个操场,如果有人的话,我就上去问,能不能带我一个。如果没人,也简单,我对着墙壁,把球一脚抽过去,然后等球慢慢滚回来,再狠狠的抽回去。

可惜我今天去到学校的时候,大门紧锁,即使我这瘦小的身材,也无法从门缝中钻过去。但是既然出来了,不出点汗就回去,有点太扫兴了。我拿定主意向市医院走去。

和平市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城市,我们总习惯称呼这座城市3*3,因为市区的面积,差不多就是个四四方方的正方形,边长也差不多就是三公里。而这个城市的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而这个十字路口的四个角,就是最重要的四个地方,分别是市医院、市一中、市公安局、市政府。幸好我们这座城市人口稀少,不然这个十字路口不得天天挤死才怪。

我走到马路对面的市医院,如今正值特殊时期,所有人恨不得绕开医院走。随时都可以看见医院的周围,有人穿的就像《生化危机》一样,身上还背着果农喷洒农药的箱子,不停的对着空气和地面喷洒。我隔着一条十米宽的马路,似乎都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刺痛了我的鼻子。

我们和平市有一点很有意思,就是崇尚运动,因此除了学校有操场,就连市医院、市政府都各有一个。只不过市政府门口有检查执勤,像我们这样的学生自然是不可能进去玩了。但是市医院是可以随时进入的,如今只不过多了一道程序,前门后门各有一名保安,拿着玩具手枪一样的东西,所有人进出,都要对着额头点一下。

我的足球藏在书包里,门口的保安对着我的额头点了一下,又看了看我的书包,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终究并没有阻拦我。

来到位于后院的操场,却有不少人正在踢球,一点都感受不到什么“非典”的严肃,大家还是享受在奔跑中。我很快就加入其中。

虽然我很瘦,但是毕竟年轻,体力非常好,虽然我没有受过训练,进攻上很乏力,但是借着一股子韧劲儿,可以把防守做到极致,经常让被我防守的人叫苦不迭。

三月,正是一年的好时节,虽然温度不高,但是在阳光的照射下,让人的身上飘出一股懒洋洋的舒服劲儿。而且奔跑起来,觉得这温度,正好!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我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也没什么换洗的衣服,带着一身的爪子印,就要往家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换了一个戴口罩的保安,同样拿着那把玩具枪,对着我的脑袋点了一下。我没搭理,慢慢往门外走。谁知被这个戴口罩的保安一把拽住,“等一下,你过来,再量一下。”

我不爱说话,更不爱和这些人说话,尤其是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人,我更加看不起。慢慢回头走到他跟前,擦掉了额头上的汗。

接着他很紧张的对着我的额头,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一点,我总觉得他的手有一点发抖。

他的目光,集中在枪上一个面片大小的显示屏上。当他看准了以后,对着身后大喊:“带走,三十八度。”从他的身后突然冒出来两个全身被塑料布包裹起来的人,连性别也看不出来。走到我身边一边一个架起我的胳膊就要往里拖。

倘若我全力施展的话,我觉得这些人穿的这么笨重,一定可以轻易的甩开。但此刻我是又累又渴,就像课本里笨拙的作文写得那样,双腿就像灌满了铅。只能任由这两个怪物一样的人把我拖了进去,一路上看病的人,都把我当作了一个怪物,纷纷逃离我前进的方向,就连我身后踩过的路面,也鲜有人敢再走一遍。

我被带到了一个小平房,这样破烂的屋子让我想起了我小学五年级的那间教室。小平房的门上贴着一个巨大的醒目的牌子,白底红色黑体字:发热门诊。

此时的我尚不知道惊慌为何物,但我明白,他们肯定把我当成非典患者了。我赶紧解释,“大夫,我没病,你们搞错了”。但是这两个人根本不听我解释,也许他们并不是大夫。

进了发热门诊的门,我才发现,里面就像电影里的军营,左右各一列,每一列摆着十几张行军床。最里面的一些床上躺着三个人,但也没有像电视上说的,看见他们咳嗽或者抽搐之类的。

一个套在塑料里的护士走过来,拿出一支水银温度计递给我,“再量一下”。

这对我而言就像是做一道题做错了,现在给了我一次重新解答的机会。架着我的两个人也松开了手,但是紧紧贴在我的身后,防止我扭头跑调。他们不懂,我要是还能跑得动,他俩应该是抓不到我的。

我把那支温度计用力甩了两下,虽然我看见那个护士甩过了,但我还是不放心。然后把温度计插进了左侧的腋窝,然后轻松的看着以一个三角形围着我的三个人,我心里不禁暗笑,咋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啊?

我看着面前的护士,身上还是普通的护士服,只不过除了口罩,还戴着一个护目镜,有点像我学潜水的护目镜的简化版,头上的护士帽还被一个塑料袋罩着,像是一个厨房的配菜员。仔细看还能看见里面晶莹的汗珠,真不知道这是受的哪门子罪。

我注意到她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直到她突然说“好了,拿出来吧”我才发现,原来人家是在看手腕上的手表。

我十分自信的把温度计拿出来,因为我做题,一般都是一次过,连检查都省了。就算有错误,只需要再看一眼,就可以立刻写出正确答案。如今,我交给护士的,就是“正确答案”。

护士在阳光下,认真的看了一眼,说了句“先进去坐下吧,小伙子,通知一下你的家人,你需要观察两天。”

什么!不敢相信!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出问题了?虽然电视上报道说死亡率并不高,但是我怎么知道这个数字是不是经过了隐瞒或者修改?我该怎么和家人说?我突然开始哀求护士:“护士小姐您好,我是对面一中的学生,我今天下午就是放假了过来踢踢球,我不是来看病的。”

护士却很不耐烦,似乎刚才的三分钟等待,已经消耗了对我的宽容,“解放军同志,麻烦您带他进去坐下,他需要冷静一下。”

“不用!”我甩开准备再次架起我的双手,原来身边这两个是军人,那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很冷静,我不需要,我自己会走!”我慢慢走向最近的一张床,扑通就坐下去了,也不知道是真的累的还是吓傻了,我赶紧拿出书包里的小灵通,而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父亲。

“喂,怎么了儿子?爸爸马上有个会,有什么事?赶紧说。下午没事了和你哥两人在家玩电脑吧,别出去。”

“爸,我不在家,我出来踢球,结果被医院的人给扣住了,说我体温偏高。你赶紧想想办法!”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在电话里冲我大吼,“你先休息,离所有人都远点,我赶紧打个电话试试。”

两个套在塑料里面的军人,静静的看了我一会,便走了。留下我,拿着小灵通,等待着父亲的回话。时间,突然就变慢了,每一秒,都有一分钟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