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走自己的路
(1)
必须要走了,回家是唯一的选择。这是阙华的决定。
“突利要归降,颉利要覆亡,这就是大势,这是我们突厥人没有选择的大势,也是阿史那家族的悲歌。”
“难道我还要在这悲歌里添上一笔吗?不,我要走另外一条路,我阿史那阙华既不会被人剿灭,也不会束手投降,我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神狼,我是阿史那家族最有血性的子孙,我要为祖先的神明歌唱!”
“心里有火,就有光。有光,就知道前进的方向。”深夜里,阙华无法安睡,脑海里回荡着萨尔曼奶奶的预言。
唯一让他不舍的,就是青阳。这个美丽的女人,这个令他痴迷的女人,这个他寻觅了千万里征途才寻到、得到的女人------数日前,青阳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把自己彻底交给了阙华。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像初生的婴儿般相依相偎,把自己的灵魂嵌进对方的身体里,一切是那么的完美和谐,上天为着他们彼此创造了对方。大多数时候,他们相拥无语,语言已经不能表达一切。青阳并不要他承诺,自己也不说将来的事情,但是她的眼神告诉阙华,此生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进到她心里。她笑着对阙华说:“我们李家的姑娘,从小最害怕的,就是担心被父亲‘和亲’出去,永生不得回到长安,而和亲公主的下场大多凄惨,想来好不叫人哀伤。父亲在位时,建成太子三番五次鼓动父亲把我嫁到草原上,幸好我有一个疼我的二哥,硬是把我留在了长安。这下好了,没成想上天又把你一个突厥人送到我身边,我没成为和亲公主,却也成了一个突厥王子的女人。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命运。”阙华只能紧紧拥抱着青扬,拭去她眼中的泪水,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女人,我绝不辜负你,绝不!如若再失去你,天神啊,请你给我最严厉的惩罚!”
有时阙华想,要是自己孤身一人就好了,面对心爱的女人,何须瞻前顾后,到长安便是长安,到草原那就是草原。不过,这也就想想而已。有的人生来就担负着比别人更重的担子,无论怎么选择,都逃脱不了奋勇前行的宿命。母亲的牵挂,可汗浮图的三万人马,家族的责任,不允许他有别的选择。
“给我一点时间吧。”这是他对青阳说的话,是请求,也是承诺。
当然,归程之前,有两个人还是要见的,一个是衍魔陀大和尚,另一个是执失思力。
更确切地说,是执失思力求见于他。十天以前,执失思力已到客栈登门求见了,阙华闭门不见,给他了一个闭门羹。五天以前,执失思力又一次登门,携同阿史那思摩,但是阙华同样不见。都罗他们在这件事上闭口不言,生怕惹阙华生气。阙华心里自有分寸,见,还是要见的,得到时候。
这是一次有声势的见面,阙华携带了所有随行人员,执失思力和阿史那思摩召集了所有在长安的旧部。
突厥旧部以汗礼对阙华。执失思力的将军府里,突厥人的泪水湮没了脸庞和胡须。没有比他们更亲的兄弟了,时过境迁,却几乎形同陌路。
阙华冷面以对,他不能原谅这些归顺敌人的兄弟。所有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他与执失思力和阿史那思摩的相见必然有一次激烈的辩论。执失思力是聪明人,也是有胆识的人。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同样有自己的道理,不会在阙华面前退缩。而且,在他看来,这正是一个数发胸怀的好机会。有话不对拓设这样的明白人说,还能对突利和颉利说?
“执失将军这府邸好大的气魄,比草原的帐篷舒适百倍呀。”冷场好久,阙华终于开口了。执失思力的将军府是李世民特意挑选的,原齐王李元吉的王府被分成两半,一半给了执失思力,一半给了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占据了正堂部分,自是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臣不敢自觉舒适!纵然这前王府富丽堂皇,臣住起来也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执失思力深施一揖,朗声而言,坦然面对阙华的挖苦。
“哦?娇妻美妾,高官厚禄大宅,执失将军难道还不满足?换作是我,那当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尽享人生啊。”
“臣不敢!一个徒剩躯壳的人,即便美色当前,笙歌在耳,也是魂不附体,心不在焉,不知东西南北,不知人生百味,这尽享人生,从何谈起呀!”
阙华抬头盯了一眼执失思力,“哦?执失将军如此伤感,难道还有什么心里过不去的事情吗?你们大唐,百万雄师,枕戈待旦,四海之内,宾夷皆服,何须战战兢兢,心有戚戚焉?”
众人低下头,谁没人敢插话。拓设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刮得人骨头疼。他是阿史那家族的嫡系子孙,曾经雄霸天下的阿史那家族,带领突厥人创造几世辉煌的阿史那家族,他骨子里带着天生的骄傲和尊严。
执失思力面向北方,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拓设尽可以嘲讽我,痛斥我。不光拓设您,我突厥族的每一个子孙,都有资格站在我执失思力面前,指斥我,藐视我。我,执失思力,贪生怕死,抛弃了都鲁伦草原,抛弃了於都斤神山,背叛了祖先,背叛了子民,也背叛了自己!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醒来,看到的是滴血的都鲁伦草原,看到的是被焚毁的神山,我听到的,是那些无辜的草原子民,妇女小儿求救的哭喊声,还有神山上被射杀的大雕,那凄厉的悲鸣声!”执失思力声音颤抖低沉,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在说。
执失思力的话令众人热泪盈眶,阿史那思摩更是放声恸哭。
“这样的折磨让我生不如死!我的心,在滴血!每到这时,我就后悔,后悔呀!为什么我当初作出南逃的决定?为什么我不带领执失部与薛延陀人决一死战?!我多么渴望自己像康鞘利将军、接多贤弟还有我那喜欢喝酒的骨午录叔叔,和他们一样,勇敢地面对敌人的屠刀冲上去,躺在都鲁伦母亲草原的胸怀里光荣地死去,对着伟大的於都斤神山光荣地死去,成就一世的美名,在我突厥子孙中代代传颂。对我执失思力,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阙华止住了嘲讽的笑容,执失思力的诉说猛然打动了他。这时他才仔细端详执失思力,比以前更瘦了,头发花白,满脸沧桑,深邃的眼神透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强烈的渴望——只有经历过生死之劫的人,才明白这渴望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复仇啊!阙华经历过,阙华能明白。
“但是,我没有选择死,我选择活着!拓设,您明白臣的心吗?我选择的,是活着去死。我活着,比死了更难。我面对神山发过誓,我拥抱着草原的土地发过誓,有朝一日,我执失思力要打回来!我要用夷男狗贼的鲜血,唤回我突厥歼敌石碑的灵性!我要用薛延陀人的鲜血,浇灌都鲁伦河的河水!”
“臣不敢自比拓设您。当日要是您在草原上,面对薛延陀人,您是不会退缩的。臣子们都知道,面对敌人的钢刀,您永远是第一个举刀上前的人。而且,臣弟也知道,您的号召力、勇气和智慧,一定有办法让薛延陀人无法的草原横行。可惜,臣弟没有这样的能力,只好选择了放弃。”
阙华叹了一口气,心软了。是啊,在当时的情势下,人们不会听从他的号召,纵然他再有智谋也无法施展。
他迈步上前,扶起执失思力,“弟弟请起,哥哥义气用事,让你难为,这里陪个不是了。”
阿史那思摩上前,“弟弟啊,莫要怪我们。当时我的一双儿女,你的侄子侄女正在草原上,亲眼目睹母亲和族人被砍杀,咳,那个惨呀!”阿史那思摩擦一把眼泪,“幸亏康鞘利回撤及时,救下他们,派人护送,才到达我的军营。不然,你哥哥我只有挥刀自戕的份了。”他愤怒地敲着桌子,“弟弟呀,你不知道,当时我要颉利回兵北上救援,颉利听从那个女人的蛊惑,就是按兵不动。我私下里带兵北上,竟被他鞭挞,谁要北上他就杀谁。一怒之下,我跟随执失思力投奔了大唐。咳!弟弟,颉利他糊涂至极,十万兵马眼睁睁看着薛延陀人烧杀掳掠我们的土地草原,坐视不动,这才导致了最后的悲剧啊。”
阙华点点头,他感到惭愧。在当时情况下,这些兄弟如何做出何种抉择,都是很不容易的。
“我也太情绪化了,只顾着自己的想法,不考虑你们的难处,你们不容易呀,受委屈了呀。”
执失思力的情绪仍没有平复,他涕泪皆下:
“设兄,执失思力没有能力辅佐您成为金山大牙的英主,没有勇气成为光荣死去的人,在您面前我羞愧难当。后来,后来我常想,最应该成为大汗的人,就是您呀。可是当初为什么我们都瞎了狗眼去选那个颉利,甚至突利!我们,在都鲁伦草原上一起战斗过,一起为我们突厥人的命运抗争过。当年,面对颉利的狼子野心,您可以为了部族的生存和王子的荣誉高贵地离开,但是我不能带着怨念愤然走去。总要有个人留下来,劝说颉利少受那个女人的蛊惑,尽量避免都鲁伦草原上剩下的几十个部族无辜陷入无边的恐惧和黑暗。我愿意留在颉利身边,就是为他和大唐、他和突利,他和您搭起一坐沟通的桥梁,避免我们突厥人最悲惨的命运。没成想,最后的结局不是大唐,不是李世民,而是薛延陀恶狗们从背后举起了屠刀。我知道,您总是对臣归顺大唐心下不畅,焉知当年臣弟在颉利帐下受的委屈,焉知我委曲求全维系着突厥汗国的体面,是多么的不易呀。”
执失思力慷慨激昂。多少年了,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心里憋屈呀。面对拓设,今天就是他摆脱心结的时刻。
阙华掉泪了,“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一个有勇气的智者。”他挽起执失思力的手,“就是我也没有。当初,颉利专权,我没有选择留在於都斤山与大家一起抗争,而是负气远离,我愧对草原,愧对祖先和子民。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你们做出的抉择,需要勇气和智慧!”他拍拍阿史那思摩儿子阿史那忠,“执失思力说的对,有时,活下去比死了更需要勇气。我已经明白了,你们要做的事情,不过是保存部族,保存我们活下去的种子,以待来日呀。”
所有人都点头。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无需赘言,大家都知道现如今的情势。
“忠儿,前来拜见你的叔叔,这是我们的拓设。”阿史那思摩
阙华这才与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一众人一一相见。执失思力这才吩咐大摆筵席,一坛坛美酒摆满大厅。
“设兄,弟兄们敞开了肚子喝酒,管够!边喝边说,容臣弟慢慢向您禀报自己的想法。”他说。
(2)
一个汗国分裂了,它所有的吟唱都是悲伤的。
脱离了母体,每个人都无法获得需要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支撑,轰然倒塌。每个人必须作出自己痛苦的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就有什么样的结局。
突厥人正面临着这样的局面。在山北苦苦支撑的颉利,即将归顺的突利,还有漂泊的西域的拓设,没有谁敢说自己就代表了突厥人的未来。
既如此,还是让未来说话吧。这是阙华和执失思力通宵辩论得出的结论——带着忧伤,他们喝光了所有的酒。
对于执失思力和阿史那思摩两部而言,今天他们见到了亲爱的拓设,但是他们不能跟上拓设的脚步西行,因为就连阙华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复国之路在哪里。如果单单要以复仇为目的的话,执失思力或许是对的,他要借助大唐的力量。
“设兄,臣弟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复仇,什么时候灭掉薛延陀,我什么时候就可以死了。”执失思力开诚布公。
“别的呢?难道兄弟就愿意这么寄人篱下,不思归乡?”
“说实话,别的啥也不敢想,也不能想。”
“哥哥我明白!我没有能力让你们找到归宿,就是现在也是暂居可汗浮图。哥哥的目的何尝不是复仇,只是我要先寻找一个地方,能把咱们突厥人收拢起来。”
“明白。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别人谁也做不了。弟弟等你成功。” 两人又是一大碗,话到这儿不能说下去了。因为,复仇和复兴,
谁也不敢说时间,时间或许长到他们老去,又或许短到明日便可开战。
执失思力醉眼迷离,把自己的儿子叫到身边,“来给你的伯伯敬酒,记住,这是你的亲伯伯,将来带领咱们灭薛延陀的人!”
执失思力的儿子七八岁的样子,很是懂事,前来给阙华敬酒。阙华一饮而尽,随手赠送一块玉佩给孩子。
“咳,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未考虑婚配,也不曾着急要孩子。来了长安,我突然就有了紧迫感了,收了三房女人,你别说,还真他妈有准头,现在怀上两了。”执失思力的笑容里有点滑稽,他比划一下,“真他妈有准头。转过年就是三孩子的爹了,对的起祖宗啊。”
阙华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这家伙心里藏着的话,就是壮大他执失部的人口呀。
“怎么样,设兄,不能老单着啦。女人这东西,说到底是用来生孩子的,不是用来多愁善感,自作多情的。”执失思力把脸凑到阙华眼皮下,“我听说衡阳公主看上你啦,嘿嘿。”
阙华刚要辩白,执失思力伸手止住他的话头:“别掖着藏着啦,我的设兄。这长安城的王公贵族,谁不知道从西域来了个英俊的王子,被衡阳公主瞧上啦——也就你不知道。”执失思力伸出大拇指,“这衡阳公主,名动长安的美人儿,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妹妹,皇族里没人敢惹的主,竟然被我们突厥的王子给捕获了芳心,值得喝上三大碗,来,三大碗!”
阙华干脆不说话,任由执失思力说下去,不过心里也挺美,守着自己人,倍儿长脸。青阳那精致美妙的身段,让他心里一阵悸动。
“我倒是有个疑问,那李世民肯定早已知道我在长安,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或者出面阻止他的妹妹与我交往呢?”阙华认真地问。他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从李靖那里没有得到答案,执失思力或许能说出个缘由。
执失思力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这个问题恰问到点子上了。这段时间,李世民可没少与他探讨收服阙华的问题。说来说去一个意思,阙华归顺大唐,越早越好,越早越主动。李世民甚至催促执失思力尽快见到阙华。
“爱卿尽可代表朕,说清楚这些个意思。他要什么,朕都可考虑。”李世民含含糊糊说道,“这不,长安城都在传话,说什么衡阳公主与西域的王子热乎着呢。朕看呀,这档子事真真假假,也不可全信。改天朕把衡阳公主叫来,认真问问,如若是真,那更要加快了。”
“皇上倒也不必过急,”执失思力差点笑出声,李世民那种待说又说不出口的表情让他很是受用,贵为大唐天子,也害怕自个妹妹跟人跑了,这面子上挂不住呀。“拓设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凡事不能逼他,得他自己去思考,感悟。臣想,终归他要是回到您的麾下的。衍魔陀大师不是说了嘛,他与圣上您是有莫大缘分的。”
“感悟归感悟,也不能感起来没个完不是?爱卿尽快吧,尽快。”
想起皇上与自己的对话,执失思力觉得时候来了。
“不知设兄对大唐的皇上有什么看法?”
“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你归顺了他,应该更有发言权。”
“这个话题得敞开了谈,设兄先讲为好。”
阙华略微一沉吟,“什么当世明君,胸怀天下之类的话我就不说了。这次来长安,我有两个感受:其一,李世民此人头脑没有禁锢,天马行空,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看到哪里便打到哪里。其二,”阙华重重叹一口气,“我们打不过大唐了,甚至可以说永远打不过!”
执失思力重重点头,“设兄英明,我们的确打不过他们了。”他正视阙华探询的目光,接着说:“设兄乃我汗国不世之英才,韬略过人,眼光自是过人。您看李世民什么样子,臣弟看李世民也是什么样子,他的确是没有禁锢,更没有束缚的一个明君圣主呀。”
坐于一旁的阿史那思摩插了一句,“他的心胸也是没有边际呀,着实宽阔,对待哪一族、哪一部都是平等的。”
“是啊,尤其是对待我们突厥人,就很能看出他的心胸。我就说一件事,夏州之战结束后,颉利败退,李世民竟给我们牺牲的勇士们举办天祭,用火葬的形式送走了那些在战场上与大唐殊死作战的突厥人,这不可谓不打动人哪。我们突厥人不是铁石心肠,我们知道此举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非一般人所可为也。”执失思力说道。
阙华点点头,他知道这件事。
“他的眼光没有禁忌和束缚,也就意味着他对土地的占有就没有束缚,”阙华语气一转,“西域是否已经纳入他视野之内?”
“那也正是大唐想要您永居长安的原因!”执失思力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刻意用了永居长安这样的字眼。
“设兄,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当今皇上数次找我,要我劝说您提早与他见面,他当用最热烈的场面欢迎您,他还要与您同榻而眠,以示诚意。”执失思力心想,今后衡阳公主下嫁了,你们一家人同榻而眠倒也没什么见外的。“他说了,最迟归来的骆驼力气最大,他愿意等着你这样的大英雄为他收回西域。西域,只能是你的功劳,不是别人的。”
阙华定定看着执失思力,半天没有说话。李靖之前跟他说的话得到了印证,李世民急于收取西域,而且希望自己替他完成这一使命。
“那李世民,与你,已是无话不谈?”半响,阙华问了这么一句。
“不错,我们君臣之间无话不谈。”
“那么,他可知道你一门的心思复仇薛延陀?”
“当然!”执失思力大声回道,“归来的第一天,臣弟便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他了,如非为了复仇,宁愿战死於都斤山!”
“他怎么回的?”
“壮士之誓,气冲霄汉。大唐能包容你执失思力,自然也就能容得下你这份誓言。”
“哦?他真是这么说的?”
“君无戏言!”执失思力说道,“我突厥人失去了争霸天下的主动权。但大唐和薛延陀,一定不会长久和平下去。”
“尽管讲,向深里说!”阙华正希望听取执失思力对天下形势的分析,他扔掉酒碗,神情专注。
执失思力在桌子上画了两个圆圈,底下又戳了一个点。
“就一点!足够说明问题了。薛延陀占据了比我们当初还要大的地盘,这么大,就像一个大秤砣,压在了大唐的版图上,而且还是在这长安的正北方。大唐虽大,但是容不得一个秤砣盘在头顶上。此种情势,难以持久呀。以薛延陀人的狼子野心,他们不会屈居于大唐之下,更不会服从大唐的管教,早晚必有异心。而以李世民的雄才大略,不会坐视不管的。我可以断言,李世民不会把薛延陀人留给他的子孙去犯难,他自己就会解决!”
“这就是臣弟为什么安心居于长安为大唐朝廷死心塌地效忠的根本原因呀。”执失思力结束了自己的论述。
执失思力的论断让阙华很是兴奋。但他不想现在归顺大唐,他要走一条新路,为什么不呢?先祖得神狼眷顾,从一穷二白的境地发展到一个大汗国,而如今,他拥有的条件比先祖要强之百倍,独立复国,这是一个责任,更是一个荣耀。
阙华的固执写在脸上,执失思力也就不再劝说他归顺大唐。从骨子里,他乐意看到阙华的成功。
兄弟二人约定,按照个人的理解走自己的路,首先是对付完薛延陀人,薛延陀人灭,再行讨论突厥人的道路。
“但是臣弟有一句话说在前面,现下的形势,拓设即便复国成功,要定居在大唐的突厥人西行归顺,那也是很难的。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习惯了内陆的生活,他们甚至已经与汉族以及其他民族混居在一起了。”
(3)
要见的第二个人,便是高僧衍魔陀了。与青阳听俗讲的时候,衍魔陀门下弟子三能大和尚已经明示阙华:“贵客自西方而来,当见西方之人,吾师已经等候阁下十几年了。”
数年不见,衍魔陀形如壁画中的佛陀,白眉长须,睿智的眼神更显安定祥和,话音仿佛从天上飘来,入耳袅袅。
“贫僧时日不多了,要不是要牵挂着几件事,也早就想驾鹤西去了。”
“大和尚法力无边,焉能说走就走呀。”
“哈哈,古往今来,没人能走出天道人伦,这是常理呀。”
“对拓设说的话,贫僧还要重复一遍。您与这长安的缘分,那是非同一般的缘分。贫僧巡游四方,选择长安为终老之地,拓设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你现在一心做事,尚未到归来之时啊。”
“大皇帝目光长远,意念坚定,他要做的事,无人可以动摇。做非常之事,须用非常之人。他赏识你,甚至天生的信任你,这是前世的缘分,不用多余的话来解释。在老衲看来,他身边有了你,他才能睡个安稳觉。”
“高僧所言,弟子心下有惑,可否说得直白一些?”阙华问道。
衍魔陀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嘛。日后你总会明白的。”
衍魔陀的意思很明白了,似乎阙华注定要归顺大唐,终老长安。一时间阙华思绪万千,不知如何作答。
“人嘛,说到底是个经历。现在让拓设作决定必然是个艰难的事情,也早了些。有些事情我们知道结局,但结局并不能代替过程,也不能代替愿望,该经历的,一点也不能少。”衍魔陀几句话便点开了阙华的心结。
“拓设的微笑说明你听进了贫僧的话。毕竟少年聪慧,不得了的人物啊。”衍魔陀接着说下去,“拓设不要夸奖老僧。在老僧看来,哪有什么高僧,哪有什么法力天眼,看透人生百态呀,老僧所言不过是游历四方,广结善缘,观察世界,从而得出的一个推断和结论呀。”
“这人,包容天地,首先要包容自己,心静便天地静,心安则天地安,心远则天地远。拓设此番西归,这西域必将是惊天动地,物是人非呀。老衲送给他拓设三句话:去便就去了,做便就做了,该回便就回了罢。”
谈话时间不长,衍魔陀面露疲态,阙华告辞。阙华反复掂量衍魔陀和执失思力的临别之言,怅然无语。是啊,人一旦过上安稳的日子,见到更好的生活,怎么再会去过苦日子呢?谁不向往更好的生活呢?即便我将来复国,又能吸引多少人跟我回到原来的那种生存状态,很明显,我是不能提供大唐这样的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的。大唐上下对于劝说我归顺,也是下足了功夫,从各个角度、各种人物前来劝说,想到这里,阙华对李世民心生感激,毕竟,他是高看自己一眼的。
但是,就跟衍魔陀所言一样,即便看到了结局,也必须走完所有的历程,这是定数,也是我阿史那阙华的命运。再说了,所有居于长安的人,不都是听从李世民的安排来劝说的吗,谁敢说我就一定不能完成复兴大业?
毕竟,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天生的使命就该如此,现在便寄人篱下,不是一个笑话吗!
还是青阳好呀,青阳从来不阻拦自己。看到阙华下定决心西去,青阳竟没有一句劝阻的话,了不起的女人,这份情义和心胸着实了得!阙华想起了青阳,心口一热,急匆匆向王金发老爷子偏宅走去,那是他和大唐公主幽会之地。
(4)
一夜雨露,青阳神清气爽,送走阙华。她叫来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王小霓共进午餐。她当然知道阙华马上就要西归,却不让阙华谈论分别的话题。是啊,谈什么呢,二哥的意思摆明了说,跟他可以,但是不能跟着走,最好想办法把他留下来。阙华铁了心要回去,他要复国,也是明摆着的。她是公主,个人婚姻却事关国体,不能由着性子,滋味着实不好受。
但李青阳毕竟是李青阳,不是娇滴滴的皇家公主,见得世面拿得起事情——既然现在解决不了,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呢,要难为也是难为自己最爱、最爱自己的人,何必如此沉不住气。所以,在二哥李世民那里,她一改前段时间急躁不安的情绪,镇定自若,神态轻松,还经常逗着二哥开心,让李世民觉得三妹是那么可爱那么听话,大气大方,顾大局,甚至宫里头皇嫂们争风吃醋,她还帮衬着去协调,二哥军国大事那么忙,可不能让女人们给缠坏了身子。看看,多么精明的李青阳,这就叫厉害人物。她早盘算好了,将来大唐的朝廷上,可不能没有她李青阳夫婿的位子,那个位子,除了她家夫婿,是任何人也不可能替代的。除了二哥,谁能给她这样的荣耀?所以,即便是面对从小疼爱自己的二哥,她也是明事理的,听话的,顾着国家的。越是这样,一旦让她抓住理发作起来,那大唐朝野、宫里内外,可就不是一般的动静哩,连李世民也上赶着说好听的,谁还敢招惹衡阳公主呀——这就是权术,公主的权术。
不过让她真正头疼的,那就是眼前这个一股脑想复国的冤家,上天怎么就把这样一个既可爱又叫人心疼的男人送到她跟前呢。每每看着阙华那挺拔的鼻梁,深邃的蓝色眼珠,都会把她迷恋得不能自已,她甚至都想时时刻刻缠住他,伏在他怀里,感受阙华身上那种带着野性的阳光味道。可越是这样,人前她却表现得越是端庄大方,只有两个人的天地里,她才使出那些魅惑,让她的男人恨不得累死在她身上,把一切都留给她。阙华迷恋李青阳已经不能自拔,不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作为一个女人,李青阳更是厉害,她知道如何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如果一个男人从肉体到精神都离不开你了,放他出去漂泊个两三年又何妨。所以,更多时候,她与阙华讨论的却是大唐的国事,大政方针,对外方略,对颉利、对薛延陀。她给阙华传递出明确的信号,大唐不会亏待突厥人,大唐也不会与薛延陀搅混到一块,很多事情要留待未来解决。聪明的女人呀,衡阳公主。
小霓穿着一件新染色的红地飘花上衣,眉眼之间精神备至,她找到一个听话的好夫婿,很是称心。与公主见面,小霓从不忌讳什么话题,除了皇上,她什么话都说,这一点特合李青阳的心意。喝牛肉汤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从不捣鼓什么诗歌茶意,长安城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这牛肉汤就是最近从西域传来的一种新做法,小霓咕嘟着嘴巴问道:“公主,你就这样放他走?”
“不让他又能如何?都是你,当初整天在人家耳根上嘀咕,什么英雄什么大男人,现在好了,叫人整天担惊受怕。”青阳也喝一大口牛肉汤,恨恨说道。
小霓嘻嘻笑了,“叫我呀,趁早给他怀上,一股劲生下两娃,看他还往哪跑?”
青阳狠狠剜一眼闺蜜,“谁跟你一样,见了两面就巴不得跟人生孩子。”
小霓推开汤碗,抹一把嘴巴,“不过一个消息要禀报公主,市面上都在传,朝廷不日兵发塞北,要打颉利啦。”
“朝廷不是早就下旨,指斥颉利,要他尽快投降吗?这会子怎么又在传出兵的事?”青阳有些吃惊,有一阵子没与二哥好好说话了,这些消息她并不灵通。
“我爷爷都在准备粮食、布匹、药材啦。”
“你爷爷的动静总是准的。”青阳相信王金发的消息,那是与皇帝有交情的大商贾。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该到的时候总要到了,长安城消息一出,整个突厥族群都会紧张。阙华他们的归程因为自己一拖再拖,现下消息一出,阙华马上就要与自己辞行了。虽然心里门儿清,但是真到了分别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难受——这如蜜一样的日子结束了。
“咳,姐姐那脸色不要说变就变好不好?人家都被吓一跳。”小霓碰了碰青阳,眼里满是担心。
“哎,你说,那些个西域的女人是不是比咱长安的女人更有魅力呀?”
小霓咯咯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咱们大唐的衡阳公主竟害怕有人比她美?”
“人家说正事呢?他可是前头有女人的。”
“那都是什么呀,乡野女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谁比得上公主您呀,绝代芳华,名动长安,天下无双。”
青阳轻轻啐一声,却是满脸得意之色。
“要我说呀,真担心的,是大唐士兵大开杀戒,惹恼了你那位的心。”小霓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跟随爷爷走西域,见到了部族之间没完没了的仇杀,那可是惊心动魄呀,容不得人活下去呀。”
青阳心里一惊,也是,二哥仁慈,断不会让士兵们大开杀戒的,关键是战场上杀红了眼,收不住手可就麻烦了。依阙华的心性,即便是颉利的人马死伤太过惨重,他也不会原谅大唐的,这可是一个不得不关注的事情。
“你爷爷与突厥大商人交往颇多,应该知道突厥人担心什么?”
“他们是挺担心的。颉利这些年造孽如此之重,都觉此战颉利一部定当凶多吉少,大唐一定把颉利收拾个痛快。”
小霓加重了语调,“我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一些从山北流落到长安的各族人等,都是害怕战争早些逃命而来的人。”
“他们还是不希望看到自己人被屠杀的样子呀。”
“是啊,姐姐,你可得想点办法提醒一下皇上。我爷爷说侯君集将军在请战当先锋,他可是有名的杀将,如他出战,则双方一定要打个你死我活呀。”
“备马,我要立即进宫面见皇上!”
李青阳甚至不能等上一会儿,她仿佛看到了阙华忧心忡忡的眼神,她要劝说二哥不能让侯君集当先锋——不能让战争带给两个民族解不开的疙瘩,不能让阙华这小冤家心里结下梁子呀。